第75章 時之沙
為什么即便是想要逃離，卻依然留了下來。
因為有堅持的理由。
在伊南娜問出了那句話的一瞬間，雪萊的確心動了——那不是她自從聽到了那些雜音之后首次萌生出這樣的念頭，但認真思考起來確是實打?qū)嵉牡谝换亍?br />
真的不想繼續(xù)下去了。
雪萊自己也詫異著自己這樣的抗拒，但同時另外一個聲音也在重復(fù)不斷地說。
堅持下去吧，等到主線任務(wù)結(jié)束了，就可以回家了。
這是一直讓她能夠安下心來看著漫漫黃沙、并且忍耐著毫無現(xiàn)代文明存在的無趣生活的原動力。即便偶爾她覺得可笑的是，在她已經(jīng)開始習慣了在這里的步調(diào)后，她自己還要懷疑下能不能一下子適應(yīng)起原來的生活，又或者是想著是不是真的系統(tǒng)能夠兌現(xiàn)它的諾言。
但要回家，從來就沒有變過。
“不行�！�
于是她這么跟伊南娜說：“我有繼續(xù)待在神位上的理由。這是我和恩美爾卡的約定�！�
可伊南娜擔憂地說：“可我覺得你要瘋了�！�
她倒是沒辦法否認這一點。
從小到大，雪萊一直是無視別人的想法生活的。沒有依仗的小孩子在大人眼里就如同喪家之犬，壞心的會直接打著能說的不能說的主意，而好心的卻也帶著居高臨下的同情的眼神。
她過高的自尊心和過強的防御心就是在最為敏感的幼時養(yǎng)成的，而從心底里產(chǎn)生的高傲與輕蔑的態(tài)度也一直伴隨著她。
大抵就是抱著“我懶得理你，你也不要犯賤來理我”這種生活觀念，她一直過得很好。偶爾能察覺到一星半點的什么，當不知道就好了。
可現(xiàn)在是不一樣的。
她還是認為她是對的，可如同機械性重復(fù)一般的全部都是負面的情緒，表達著對神的憧憬的如同滄海一粟般淹沒在了絕對量的抱怨聲中。從那些聲音里，雪萊已經(jīng)從一開始內(nèi)心的辯解到無視，再到現(xiàn)在毫無反應(yīng)地聽著。
“你太過在乎這些人了�！�
伊南娜反反復(fù)復(fù)地說：“他們想什么不重要的。”
啊，她也是這么做過的，其實。
但是一開始還有些效果，到后來全部……
無論什么樣的方法，那些如同耳語般的聲音像是螞蟻蛀空了大壩一般，將她對自己的存在腐蝕得只剩下一層殼。
面對著王時，那看起來與往日毫無二致，如同最為貼合的人皮假面一般的意氣風發(fā)。
“我發(fā)覺，自己好像全是錯的。”
她空洞的聲音飄忽不定：“連存在，都不應(yīng)該。”
“喂！”伊南娜憤怒了：“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越發(fā)討厭起自己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雪萊才真正意識到人的力量有多強。
他們毀了她對自己信心與希望。
“吶，系統(tǒng)啊�！�
她獨自一人坐在臺階之上：“你就不能幫幫我嗎。”
【你要知道，即便是身為神也不可能順風順水的�！�
系統(tǒng)如此答復(fù)她：【我相信你能度過的，只有13%的進度了，加油！】
它罕見地鼓勵了她：【你可以的。】
被鼓勵的人只是默默地抱緊了曲起的腿。
“哦�！�
現(xiàn)在，是孤軍奮戰(zhàn)嗎。
雪萊想。
嗯，沒錯。
她回答著自己。
就是這樣的。
這是她第一次被圍困在絕望之中。就好像周圍的人全部都是敵人，而她自己只能按兵不動地，聽著四面?zhèn)鱽淼某琛?br />
她怕水，怕的就是在水中完全無法呼吸，而嗆水之后肺葉里被水侵入后從里頭出來的異樣。那種不舒適無法擺脫，只能經(jīng)過漫長的煎熬隨之消逝。
而現(xiàn)在她被一只按在水中，所有的精神從一開始還有波動到現(xiàn)在如同一潭死水。
被真真正正地扼殺在了怨恨里。
“雪萊，你很難過�！�
恩奇都無數(shù)次對她說：“即便是你無法信任我的話，起碼要與王訴說。”
雪萊勉強著微微笑。
“我能自己解決的�！�
恩奇都并不相信，他的眼睛里滿是擔憂與失落——不被重要的創(chuàng)造者信任而造成的難過無以言表，但他只能岔開話題。
“今年烏魯克的大地碩果累累，最早收獲的椰棗甜得如同蜂蜜般�！�
他說：“雪萊是否喜歡那甘甜的汁水？”
“嗯，喜歡�！�
雪萊摸摸恩奇都柔順的長發(fā)，贊美著她并沒有嘗過的果子。
心里卻在想著別的事。
今年的烏魯克又是豐收，想來即便是冬天也不會再出現(xiàn)因為缺少糧食而餓死人的慘景——比起恩美爾卡時期，這是很大的進步了吧。
可是啊……
她聽到的卻依舊是那么多的怨恨。
稱頌她賢明，為烏魯克帶來繁榮的單純的愛戴，永遠敗給了因為怨恨而產(chǎn)生的執(zhí)念。
不是愛敗給了恨，而是這群人的問題。
他們永遠不會滿足。
【是這樣沒錯，】系統(tǒng)并不否認這些：【在神明昌盛的時期，就是會有將自己的不如意怪罪到神明身上的現(xiàn)象。即便是在以后，逃避責任的人也會在沒有神明時將責任歸咎于他人甚至是命運。對于自身的認知必將導(dǎo)致這樣的結(jié)果，只是我真的很好奇，伊南娜給了你那么多的建議，在這其中你也知道與吉爾伽美什交談是最好的選項，可為什么你現(xiàn)在什么都不說�！�
他也沒有問過。
【你覺得在你不想說的情況下，他問得出來什么嗎�！肯到y(tǒng)反問她：【如果被逼急了，你干脆就會騙他吧�！�
雪萊仔細想了想，竟然發(fā)現(xiàn)系統(tǒng)沒說錯。
【還是說你根本就就沒覺得人王可以理解你。】
不是的。
像是那種能將烏魯克拿捏在手心里，讓王位為他服務(wù)的人，怎么可能不能理解她現(xiàn)在的心情呢。身為神卻聽到終日怨恨之后逐漸崩塌的內(nèi)心也好，對于被簡直是被反咬一口后的不忿也好，以及如今閉口不言快要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軟弱也好。
他肯定都能理解的。
但他不會容忍。
“我從來就沒有期盼過，一個敬重神卻不順從的王，能容忍自己城邦的主神是一個連人們的怨恨都背負不了的家伙�！�
她對著吉爾伽美什和系統(tǒng)都說過，她可以的。
雖然邊擦著眼淚邊說，可那終究還是誓言。
違背了誓言的，無論是神還是人都應(yīng)該遭受懲罰。
而她現(xiàn)在——
“他一定會放棄我的�！�
從來都是這樣的。
無論是第一個男朋友還是最后一個，每一個人到最后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要離開她的身邊，而每次新情況出現(xiàn)之后，雪萊都會嚴謹?shù)赜嬎阒儎訒䦷淼暮蠊�，于是便是每個人試圖帶她一起走的時候回答這三個字。
“我拒絕。”
她只想順順利利地長大，和雪利一起順利畢業(yè)找工作，能談戀愛談戀愛能結(jié)婚結(jié)婚，過著普通人一樣的日子罷了。
而那些即將成為人中之龍的前男友們，愛怎樣怎樣吧。
因為配合另外一個人的步調(diào)，實在是太難了。
她就是這樣從來不想委屈自己地活著，而直到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憋屈起來是這么難的。
其實也不僅僅是因為回家吧。
還有不想失去，能夠站在那個人身邊的資格。
她注定不可能陪他同墮冥界，但是她起碼……
緊咬住下唇的貝齒沾上了猩紅的痕跡，空氣中彌漫著丁丁點點的血腥。
在他還活著的時候……
透明的水珠滑下，無聲地低落在地上，融在了棕色的大地中。
【不許哭。】
系統(tǒng)訓(xùn)斥她：【有什么可哭的！】
雪萊不回話，可是眼淚卻一直停不下。
明明一直是喜歡著烏魯克的。
明明一直祝福著這里能夠繁榮興盛。
但是為什么啊。
為什么一直聽到的都是怨恨。
難道她應(yīng)該嚴酷地對待他們嗎。
難道她應(yīng)該用地震與欠收使他們臣服，再獲得他們對待神的敬仰嗎。
為什么她用著比其他神更為柔和的態(tài)度。
卻得到了這樣的回報啊。
她緊握著她的雙手。
她討厭烏魯克。
這種地方。
【你真的厭棄嗎。】
赤紅色的眼底彌漫出暴戾的味道。
那是當然的吧。
厭棄這里到恨不得自己從未存在于此。
厭棄到……
恨不得毀了這里。
【再次確認，你真的厭棄烏魯克嗎。】
雪萊有些疑惑。
這有什么好確認的嗎。
“沒錯啊。”
【已確認答復(fù)。】
系統(tǒng)機械地回答說。
【主線任務(wù)：神的凝望已由玩家主動取消】
這個消息讓雪萊一怔，連腦海中出現(xiàn)的聲音都沒來得及聽清。
“開什么玩笑�。。�！”
天空已被烏云擠滿，連一絲陽光都不能被看見。還在田地里勞作的人們驚呼著奔走，終于耳邊的怨恨聲被替代了。
神啊，請您救救我們吧。
銳利的瞳孔緊縮，如同長針般嵌在了眼中。銀發(fā)女人愣了許久，最終放聲大笑。
“竟然在這個時候……哈哈哈！”
她用手將發(fā)絲向后梳去：“才知道懇求嗎！”
身體中的痛從最內(nèi)部蔓延開來，讓她從上到下感到了如同撕裂般的痛楚。
劇痛將她擊倒，雪萊蜷縮著身體，在疼痛中瑟瑟地發(fā)抖。
最終，人的身體也無法承受這樣的疼痛。
銀色的長蛇癱在地上，時不時的抽搐才讓它看起來像是活的一樣。細胞叫囂著分裂的感覺是她第一次體驗到，而相比起來，溺水的疼痛已然不足掛齒了。
雪萊看著天空，耳邊還是不停地求救。
‘才不會去救你們呢�！�
她自己現(xiàn)在也莫名其妙地疼著呢。
暴雨的前奏已然拉響，烈烈的風聲如同千萬頭野獸的尖叫。
不是一般的暴風雨啊，估計是……發(fā)現(xiàn)烏魯克的神佑消失而立刻動作起來的……眾神之王恩利爾吧。
被痛苦折磨著的蛇輕快地稱贊著。
動作真快啊。
接下來，正在慶祝豐收的烏魯克，大概是要因為暴風雨的侵襲，從而變得顆粒無收了吧。
她吐了吐信子。
挺好的啊。
‘就這樣去死吧，愚昧的人類。’
她心里萬分地爽快。
這樣大家誰都不好過了。
疼痛逐漸消退，雪萊終于也有了掙扎的力氣。如同在黑暗之中拼命地向光明前進，最終她掙脫了束縛在她身上的東西。
【神格已撤銷玩家獲得新身份神墮】
【被動技能祝福封涌
【被動技能詛咒封涌
她趴在地上不停地大口呼吸，接著聽到了系統(tǒng)傳達的消息。
“神墮？”
雪萊并沒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異�！厣系纳咄戙y白，即便在暗下來的天空中也閃著光，而她——
耳邊一片清凈。
“好像不錯的樣子啊�！�
她毫無自己失敗了的悲傷，血紅的眼睛里帶著怡然的笑意。
“……雪萊？！”
伊南娜的聲音傳來：“你……”
“嗯？”雪萊回頭，笑了起來：“玩膩了�！�
好像終于能夠解脫了一樣，雪萊笑得特別的輕松暢快——她的確是這樣，在系統(tǒng)宣布她是【神墮】這種不明狀態(tài)之后，她耳邊的求救終于斷干凈了。
主線任務(wù)被她主動取消了么。
雖然浪費了很多時間，不過倒是很值得的樣子呢。
她四處看著周圍，華美的宮殿外并未有多少銳利的物體，而雪萊看上了伊南娜手中的那把提亞馬特——在戰(zhàn)勝了基什之后，雪萊隨意地將它送給了伊南娜。
“借我下？”
“我不知道你撤走神佑是為了什么，我也沒想到恩利爾能夠見縫插針地這么快�！币聊夏劝欀迹骸暗銘�(yīng)該想到有多少雙眼睛盯著你了。上次是扎巴巴自己不對，這次無論怎樣恩利爾是眾神之王，你——”
她看著雪萊舉起劍劃傷了自己的腿側(cè)。
“你到底在干什么？！”
雪萊低頭看著閃著銳光的劍，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
“果然即使是神墮，還是享有著大地的寵愛啊�！�
“神墮個鬼，你現(xiàn)在不是還有神格嗎？！”
伊南娜快氣瘋了：“你現(xiàn)在是不是神志不清了，所以神佑都收走了還說自己是神墮？！你知不知道，神墮到底是什么，出現(xiàn)一次會引起神界和下界多大的震蕩？！”
她拎著她的衣領(lǐng)。
“你不要命了嗎？！”
雨滴已經(jīng)落下，砸在了雪萊的臉上。
“不要啊�！�
她快速消化著伊南娜的話，隨即趕到遠處熟悉的腳步聲傳來。
“伊南娜，幫我個忙。”她嘆了口氣：“我肯定，會好好解釋給你聽的。”
巨大的光弧以王宮為中心綻開，金色的神力剎那鋪開，甚至連烏云密布的天空都凈化回了原來的天色。黑發(fā)的女神站在王宮中，閉著眼睛默念著神佑的咒文。
雪萊坐在伊南娜的結(jié)界中，有些羨慕地看著她。
真好啊，到現(xiàn)在還能如此威風凜凜地與恩利爾對抗一番。
不愧是庇佑烏魯克從小村落壯大成城邦，并見證著烏魯克第一王朝成立的女神。
她的身影多么堅定啊。
就如同曾經(jīng)的自己。
手指嵌入提亞馬特劃進身體的縫隙，成功地分開了一條足夠大的傷口——血的味道瞬間擴散，伊南娜回頭正看到雪萊扔掉了提亞馬特。
“哐”的一聲，讓整個大地都在顫動。
而雪萊則將手放進身體，似乎在尋找著什么。
“你……在做什么……”
“我說過，我已經(jīng)是神墮了吧。”雪萊確信系統(tǒng)不會騙人，可伊南娜在剛剛也沒有必要說謊：“所以我想，你依舊視我有神格的原因，是不是因為……這個啊。”
她頓了頓，將手伸了出來，緩緩地展開。
那是一顆，躺在鮮血中的蛋。
“我捏不碎它。”
雪萊深吸一口氣，血液從她傷口中不斷地涌出來：“可我不希望它還存在，可我……”
王的聲音在結(jié)界外響起。
“雪萊，出來�！�
盡力地壓抑著怒氣，雪萊并不知道是為什么——但她覺得吉爾伽美什肯定是要生氣的，所以她拜托伊南娜用結(jié)界將王與勇士攔在外面。
結(jié)界只有一片金光，里面的一切都無法被看到。
“我沒有力氣了。”
顫抖的雙手伸了出來，雪萊將手放在伊南娜的手心里。
“為什么……要這么做�！�
伊南娜強忍著自己快要流下的眼淚：“你……”
“大概是……因為……”
即便是再深呼吸也沒有足夠說話的力氣，雪萊的聲音漸漸小了下來：“你……比我合適……吧�！�
烏魯克的神啊，或許更適合不那么在意他們生死的家伙。
“那吉爾伽美什呢，你也……你也一點也不在意嗎�！�
水珠一點點打在了雪萊的手心上，瞬間落在了深褐色的土地上——肆意撲出的血液除了染紅衣物，幾乎全部與附近的一切相融，并讓它們所融入的一切事物都帶上了神的氣息。
“稍微……在意一點。”
【主線任務(wù)失敗，世界三結(jié)束，新世界開啟中�！�
“所以啊，”她呼出一口腥甜的氣，笑了起來。
“要在被放棄之前……”
【恭喜。】
“先松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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