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狼狽地站在原處，臉上的淚痕斑斑，羞得她幾乎要把自己埋到地下。

　　林致遠卻是和藹地笑了笑，叫李嫂拿了一包紙巾給她。

　　“謝謝先生。”用紙代替手帕？好像餐桌上也有。真方便，可是不覺得太浪費了嗎？黛玉瞅了半日，抽出一張輕輕地印了印臉上的淚痕，然后扔進旁邊的垃圾簍里。在這幾天里，她并沒有光顧著看書，而是小心翼翼地先了解身邊的事物，觀察主人的生活習慣。

　　這是一個美麗而又睿智的女孩子，處處留心，步步謹慎，了解新事物的速度快得驚人，已經可以熟練地使用不少東西了。林致遠對她欣賞極了，同時，也很心疼。

　　“丫頭，你都看完了？”林致遠認出她手里拿的書。

　　“看完了，我暫時只看了紅樓夢以及幾本著作，包括作者曹公的一些史料，了解紅樓夢完成的背景。”事關自己的人生來歷，她看得很仔細，明末之后的史書還沒來得及看，“先生，紅樓夢只有八十回，各種各樣的結局都是世人的推測，雖然有些是大同小異，但還是有很多不同的意見，包括對姐妹們的看法，這是為什么呢？”

　　林致遠哈哈大笑，“這就是紅樓夢的魅力了，沒有單純的好人，沒有絕對的壞人，每個人物都塑造得十分立體，有善良的一面，有自私的一面，不像其他書里的人物都很臉譜化，好的極好，壞的極壞。所以，對待這些人物，每個讀者的看法都不一樣。”

　　林致遠本身就喜歡紅樓夢，是林黛玉的忠實粉絲，此時聽了黛玉的問題，自然是滔滔不絕了，甚至還坐在黛玉原先坐的藤椅上，又令黛玉也坐下。

　　“就拿你來說，喜歡你的人說你出身清貴、品行高潔、才高八斗、心地寬厚、通世故卻又不屑于世故，不會昧著良心去討好別人、陷害別人，你的多愁善感源自你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的身世、以及你對未來的悲觀，和你做朋友不會擔心你在背后捅刀子，所以討厭薛寶釵。喜歡薛寶釵的人則說你心胸狹窄、清高自傲、敏感多疑、尖酸刻薄、哭哭啼啼。”

　　原來，她在別人心中居然有兩種看法。

　　黛玉覺得很驚奇，隨即了然，“原來如此。他們之所以爭吵，不過是在同一個人身上看到了好和壞的一面，看到好的一面就喜歡，喜歡就極力稱頌，即使有短處也是有原因的；看到壞的一面就討厭，討厭就十分批評，并且把好處屏蔽在外，所以造成了水火不容的局面。”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黛釵之爭，由來已久，可是到了幾揮老拳的地步。”這么快就明白了？真不愧是靈心慧性的林黛玉！

　　黛釵之爭？此言甚是貼切，在賈家那么多年，可不就是木石姻緣和金玉良緣的爭奪戰。

　　“想必，喜歡寶姐姐的人更多些罷？”黛玉自嘲一笑。在榮國府，除了賈母、寶玉和紫鵑雪雁，其他人都喜歡她，每個人都夸贊她，上到元春、王夫人，下到襲人、趙姨娘，甚至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史湘云，也把她視作嫡親的姐姐。或許，是自己不夠好。

　　姻緣上，終究還是金玉良緣大獲全勝。

　　薛家財物支撐榮國府的錦衣玉食，權勢和金錢的結合，經常見到寶釵詩詞且十分夸贊的賈政很滿意，作為嫡親姨媽的王夫人很滿意，侄女嫁給薛蝌的邢夫人很滿意，一向和寶釵交好并早已向王夫人投誠的花襲人很滿意，史湘云也會很滿意。

　　可是她呢？除了紫鵑和雪雁，誰還會想起她這個因為賈家而一無所有的林黛玉？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恐怕誰都沒有想過，角逐十年，苦心積慮的金玉良緣竟成了終身誤；也沒有人想過，寶玉懸崖撒手、出家為僧的啟蒙者竟是寶釵，是那年她及笄時的一支寄生草；更沒有人想過，金簪雪里埋是寶釵最后的命運，優伶有福是襲人的結局。

　　世事無常，她的死，反倒是最干凈的了！

　　“怎么會？喜歡你的人也有很多啊，你沒見許多文章都在贊美你嗎？你是個好孩子，現在脫離了那里，好好地活下去，才對得起父母給你的生命。”見她臉上一抹淺笑依然蘊含著憂傷，讓人忍不住心痛，林致遠關切地安慰，“丫頭，別多想了。”

　　黛玉鼻子一酸，活下去？談何容易啊？除了打平安醮，她何嘗出過門？

　　她孤身一人，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了解，既身無長物，又沒有謀生之力，甚至，連戶籍文書都沒有，在這里，就是一個流民，根本不知道何去何從！

　　這些，她又不能跟林致遠夫婦說，她住在這里，已經承了極大的恩情。

　　“先生說得是，身體發膚受之于父母，先父臨終之前唯愿我一生平安順遂，如今我既離了那里，就不該自暴自棄，讓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她的自盡并不是因為姻緣不順，而是因為被賈家送給權貴，兼終身無望，寶玉又無力抗爭，故而寧死不屈。在榮國府承受一年三百六十日的風刀霜劍時她沒有尋死，賈母逝后她也沒有尋死，何況今日遠離榮國府，有了一線生機。

　　至于寶玉……絳珠仙子的淚啊，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情也好，債也罷，都已償清了！

　　“你這么想就好了，安安心心地養好身體。你現在剛過來，還不知道這里的風俗規矩，以后你就會發現這里的好處了。在你們那里，夫為妻綱，女人在家靠父母，出嫁靠丈夫、兒女，沒有自力更生的能力，被圈在一處小小的天地，所以一旦失去父母丈夫兒女，就難經風雨。可是在這里，男女平等，女人一樣可以拋頭露面，自立門戶，不僅可以經商務工，而且可以出將入相。所以，就算你沒有父母家人，但以你的聰明才智，定能適應這里的生活。”

　　男女平等？是不必依靠男人的意思嗎？黛玉吃驚地望著侃侃而談的林致遠。

　　林致遠失笑道：“怎么，你不信？”

　　黛玉呆呆點頭。

　　林致遠驀地大笑起來，很明白這段話對黛玉的沖擊力有多大，“對你們那是而言，這是大逆不道，可是在這里，卻是稀松平常。而且，這里的女人不必從一而終，男人不好，她們可以起訴離婚并且分產，也就是告狀和離，再嫁亦無人阻攔。”

　　他饒有興味地盯著黛玉，話里話外帶了幾分惡趣味。

　　林致遠是一個文人，但絕不是一個迂腐古板的人，相反，他頭腦靈活，心胸豁達，性格爽朗，敢行常人不敢之事，經歷了多年的風風雨雨，到了晚年更有一種返璞歸真的味道，萬事只要不超出底線，一向都依著自己的心情和喜好。

　　告狀和離？再嫁？黛玉嚇呆了。

　　老天爺，這到底是什么樣的世界？女人居然可以告丈夫，而不必受刑！

　　聽林致遠陸陸續續又說了幾件和自己那個朝代大相徑庭的律法和風俗規矩，尤其是女人的才華不受任何壓抑，可以肆無忌憚地發揮，和男人一樣上學讀書，黛玉心中驀地一動，問道：“先生說女人一樣可以自立門戶，家中沒有男丁可以嗎？”

　　這個世界雖然很奇怪，但是感覺非常好！

　　黛玉的眼睛閃著莫名的光彩。

　　“當然可以。而且這不是你們那個時代的女戶，女戶不僅會受到歧視，在律法和規矩上也不如男丁立戶。現在啊，女人的戶口和男人的戶口沒有什么區別，也不會受到任何不公平的待遇。”這是社會文明最偉大的進步。

　　“請先生垂憐，允我不情之請。”黛玉當即拜了下去。

　　“快起來，有什么事你直說就是，咱們這里不興你那里動不動就行禮的規矩。”

　　“黛玉墜落此地，無依無靠，既沒有戶籍文書，也沒有棲身之地，蒙先生收留至今，又給我求醫問藥，衣食不缺，黛玉心中感激不盡。然而，畢竟不是長法，黛玉心中覺得過意不去，所以想請先生幫我把隨身戴的幾件首飾當了，權作醫藥衣食之費。”林致遠夫婦如此待她，她卻不能坦然受之，畢竟是兩位老人家都這么大年紀了，生活不易。

　　黛玉本是個殺伐決斷眼明心亮的人，她自幼學的是四書五經，長大后無人教導，亦能把瀟湘館管得井井有條從來不惹是生非，手段可見一斑，只是身為外姓人，從不管賈家的事務罷了。即便如此，她也早早看出榮國府入不敷出的窘狀。

　　所以，她并非不通世故的女子，現在知曉了自己的處境以及現在的一些規矩后，她不想白吃白喝，努力讓自己心里舒坦些。

　　她想好了，身上那幾件羊脂玉首飾都是父母所留，有價無市，隨便一件都能當幾千兩銀子，醫藥費用和衣食費用綽綽有余，剩下的錢托林先生打點衙門弄一份戶籍文書，然后買一處小小房舍，雖說獨身一人，卻也算是有自己的居所了。

　　她寄人籬下那么多年，落得被送給權貴做填房的下場，太明白靠人不如靠己的道理了。

　　有了住處，有了暫時的嚼用，才能想法子過好以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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