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嚴(yán)料不到溫浩騫如此平靜，緊接著一句,他自己更難料到：“是的,就是你爸。”

　　說完以后，孔嚴(yán)怔住了，打了一肚子腹稿，竟如此輕巧脫手,好像一個沉甸甸的包袱輕飄飄落地。

　　溫浩騫許久沒有開口。

　　孔嚴(yán)試探性叫了聲,“浩騫？我……”

　　溫浩騫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不瞞你，我一開始也懷疑過他，但是這么多年來，始終查不出來。”

　　“你說不是他，我舅難道還騙我不成？”孔嚴(yán)有些激動道,“浩騫，你別再欺騙自己了,你也很清楚,官場商場本為一家，人心叵測,哪怕是最親密無間的人都可能存在欺騙和背叛,我知道你心里難過，如果真的是這樣，以小小姐的性子，我無法想象，但是，你要知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把鐘錦程揪出來，這才是大事……”

　　“阿嚴(yán)，你別說了……”溫浩騫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我想靜一會兒。”

　　“好，等你想清楚再給我打電話。”

　　掛了電話，溫浩騫坐不住，尋思著這事怎么解決，想到父親身旁的秘書林書坎，兩人雖是上下級關(guān)系，親密程度不亞于知己朋友，溫仲伯極信任林，退休以后，仍和林家走動頻繁。

　　林書坎這人書生氣濃，不適合官場的攀炎附勢，雖然長溫浩騫不少，兩人倒是投緣的很。其實(shí)關(guān)于池家這案子，他幾年前就跟林書坎拐著彎兒套過話，得出的信息是他爸不會假公濟(jì)私。溫浩騫雖與父親感情不合，但到底信得過父親的為人，然而這回周如海指名道姓溫仲伯與此事脫不了干系，再聯(lián)想到官場內(nèi)種種，他從小生長在那種環(huán)境里，深知人性黑暗面，如果真是溫仲伯做的，此事干系重大，林書坎隱瞞包庇，情理之中。

　　不管行不行得通，溫浩騫決定去找林書坎做最后一次確認(rèn)。

　　他心里懷著微渺的希望，希望那個人不是溫仲伯，甚至麻痹自己，不敢去想，結(jié)果若真如孔嚴(yán)說的，那他該怎么辦？晗光該怎么辦？

　　從未有過的痛苦，這六年來最痛苦的時候，竟沒有哪一刻能與現(xiàn)在相比，承受太多，他怕自己挨不住，最后倒下，又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能倒下，就是死也不能倒下，他甚至想過最壞的結(jié)果——晗光為此離他遠(yuǎn)去，那個女孩，一想起來，心臟驟然一縮。

　　一顆麻木的心，好不容易因?yàn)橐稽c(diǎn)點(diǎn)溫度開始有所感知，現(xiàn)實(shí)殘酷一橫，擺在面前，他不知道這一次跨不跨的過去。

　　可是這道坎，就算跨不過去也得跨。

　　它在那里，是最大的阻礙。

　　.

　　學(xué)校的生活晗光適應(yīng)的很好，各種大小活動，如魚得水，偶爾早上起不來翹掉第一節(jié)課，請別的同學(xué)代簽到，教授清一色都是上了年紀(jì)的，老花眼，分不清誰是誰，非常好混弄。

　　第一學(xué)期，晗光抱著玩玩的心思報(bào)了一個外聯(lián)社，認(rèn)識了不少人，交際圈逐漸擴(kuò)大起來。寢室?guī)讉�為了省錢，去學(xué)校跳蚤市場弄了兩輛半舊不新的電瓶車，要求不高，能騎就好。

　　初進(jìn)大學(xué)，一切都還懵懂新鮮，等到兩個月適應(yīng)期一過，新鮮感褪去，失去高中時期的壓迫緊張感，大學(xué)生活看上去肆意輕松，晗光卻覺得有一雙無形的手緊扼住喉口，她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處境與他人不同，她必須要自力更生，哪怕以后有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也不會因?yàn)樘�遜而落臉。

　　生活費(fèi)上溫浩騫本來的方法是給她發(fā)微信紅包，發(fā)了幾次她沒收，于是便改為往卡里給她匯錢，她說過不要，自己有積蓄，但他要匯，實(shí)在攔不住，于是她便把錢用一半存一半起來。

　　有一回他們因生活費(fèi)的事情拌嘴，兩個都不是會說重話的人，所謂拌嘴不過就是雙方都有自己的道理，說不過對方，池晗光脾氣上來，直接撂了電話。

　　完了之后，晗光扔了電話去洗衣服，洗到一半，月亮花手持池晗光的手機(jī)進(jìn)來，“晗光，你的手機(jī)一直叫，吵的受不了，給。”

　　池晗光摘了塑膠手套，搭在臉盆邊緣上，從月亮花手里接過手機(jī)，看了眼，溫浩騫的號碼，接起，往外走。

　　“喂？”

　　溫浩騫一時無法從她這個喂字里辨別出她的心情，問，“氣消點(diǎn)沒有？”

　　他的態(tài)度很好，語氣帶著哄，晗光心軟下來，那一把火早在洗衣時消耗了。

　　“剛才洗衣服去了。”晗光實(shí)話實(shí)說。

　　溫浩騫“嗯”了聲。

　　一下子有點(diǎn)不知道怎么進(jìn)入話題，晗光想了想，“我和傅珍打算下個月去一趟云南。”

　　“就你們兩個？”

　　他的聲音粗粗一聽還似原來，仔細(xì)一辨，分明緊張著。

　　“還有四五個人，男生女生都有，有兩個以前去過幾次，對那一帶熟。”

　　溫浩騫沉默了會兒，晗光有點(diǎn)緊張，怕他不同意，剛要說話，卻聽他說，“過兩天我列個清單給你，你照著清單上帶。”

　　晗光握著手機(jī)，眼眶發(fā)沉，想說些感謝的話，到口邊吞咽回去。

　　“好。”她說。

　　“別因?yàn)槌鲩T旅游去打工，聽見沒有？”溫浩騫囑咐道。

　　“可是我……”

　　“沒有什么可是的，你聽我的，現(xiàn)在你可以靠著我了，為什么不靠呢？”

　　“我怕……我……欠你太多，會還不清的……”

　　溫浩騫笑了一下，“已經(jīng)還不清了，那就不要還了，心安理得的享受這些。”

　　晗光發(fā)愣，說不清楚的眾多情緒匯聚在胸腔，喉嚨口又酸又疼，她怕一說話就會走音。

　　“晗光，”溫浩騫正色叫她，“過去我沒有正當(dāng)?shù)睦碛勺屇憬邮芪覍δ愕恼辗鳎�但是現(xiàn)在，你名正言順，為你做每一件事我甘之如飴，我希望你在大學(xué)的這四年是真正快樂的，可能我有點(diǎn)自私，但是我真的希望，這些快樂是我?guī)Ыo你的，我要你和別人一樣。”

　　舉目眺望，宿舍樓前是一塊大草坪，天藍(lán)的不像話，風(fēng)很大，白色灰色的鴿子在綠意涌動中悠閑散步，人跑進(jìn)去，成片起飛，像一場浩蕩的遷徙。

　　晗光怔怔望著，一時沒有回應(yīng)，月亮花在里頭叫她，不會兒人走出來，看見她正側(cè)頭看過來，手里仍握著手機(jī)，不好意思道，“我以為你打完電話了，吃飯去不去？”

　　晗光朝月亮花點(diǎn)了一下頭，對電話那邊說了一句，收線。

　　兩天以后，鐘錦程突然造訪。

　　他選了一個周六的早晨，學(xué)校對外開放，隨著一批觀光進(jìn)來，在女生宿舍樓對面的長椅上坐著抽煙。

　　看見晗光和另一個女孩有說有笑從大門里走出來，鐘錦程遠(yuǎn)遠(yuǎn)看她會兒。

　　晗光看上去狀態(tài)不錯，短短幾個星期不見，更漂亮了些，眉眼里依稀帶著池湘云年輕時候的神采，鐘錦程瞇了瞇眼睛，掐滅煙，朝她們走去。

　　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煙草味，鐘錦程喊住池晗光。

　　晗光側(cè)頭過來，臉上的笑容一瞬僵住，她沒說話，腳步亦停了，戒備注視著他。

　　“找你有點(diǎn)事。”鐘錦程很快走到面前，看上去很慈祥。

　　晗光聽出他話里的意思，想了想，讓月亮花先走。

　　人來人往的校園里，她不怕鐘錦程搞事。

　　走了會兒，鐘錦程始終沒奔主題的意思。

　　在一棟白色歐式建筑前，池晗光停下腳步。

　　她沒有看鐘錦程，而是將目光投向那棟白色歐式建筑，“鐘叔叔還沒吃過早飯吧？”

　　鐘錦程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笑了下，“那就是萬大最有名的第二食堂？”

　　池晗光點(diǎn)了下頭，“我請你。”自顧自向前走去。

　　鐘錦程覺得有趣，不急不緩跟上她，“你跟你溫叔叔在一起的時候，也是這樣？”

　　他已經(jīng)跟上了她，帶著研判的意味低頭望著她。

　　晗光怔了一下。

　　鐘錦程輕笑一聲。

　　她不知他這笑是什么意思。

　　接下去兩人沒再說話，直到買完早飯，相對而坐，鐘錦程依舊沒說找她什么事。

　　晗光不覺得鐘錦程會無聊到這種程度，他一定有什么目的，現(xiàn)在不肯說，說明那事重要，而他很有可能在試探她。

　　這餐飯吃的極小心，時刻感覺頭頂那雙注視研究的目光。

　　晗光始終沒有抬頭看一眼鐘錦程。

　　她發(fā)現(xiàn)，她對鐘錦程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

　　對面鐘錦程放下了筷子，碟子里還有一個小籠包放著，他咬了一口，不吃了，給池晗光一種食難下咽的感覺。

　　看的出來，鐘錦程心里也擱著事。

　　池晗光也放下了筷子，紙巾擦了一下嘴巴和手，這才抬起頭看向他，“吃完了，走吧？”

　　鐘錦程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不急，先坐會兒，”他看了眼晗光，神色復(fù)雜道，“我有點(diǎn)事要問你。”

　　池晗光默不作聲，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這么淡淡地看著他。

　　“你必須要老實(shí)回答我。”

　　晗光不喜歡他語氣里的壓迫感，毫無掩飾的強(qiáng)盜作風(fēng)，非常厭惡。她是這樣的人，你越壓她，她反彈的更厲害，典型的吃軟不吃硬。

　　但她現(xiàn)在十分好奇他想知道的事情，遂順著他的意思十分真誠的點(diǎn)點(diǎn)頭，“一定！”

　　對晗光的配合，鐘錦程有點(diǎn)將信將疑。如今他已沒有其他途徑，唯有信她一回。

　　鐘錦程清了清嗓子，問，“你知道你姑媽有寫日記的習(xí)慣吧？”

　　“嗯。”

　　“你知道我給她買的一個本子，牛皮黑的，那么厚，”鐘錦程用手比了比厚度，“她一直帶在身邊的……”

　　晗光有模糊的印象。

　　“你知道這個本子現(xiàn)在存放在哪里嗎？”

　　鐘錦程的語氣聽起來有點(diǎn)急躁。

　　晗光瞧他這副模樣，心想，這東西大約對他來說是極為重要的存在，想了一秒，隨即說，“這個我記得啊，姑媽去世以后，我就把衣服連同這個本子一起燒了。”

　　“燒了？”鐘錦程音量拔高了。

　　“嗯，姑媽以前說過，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就幫她把最喜歡的東西都燒過去了。”

　　“好好好！”鐘錦程點(diǎn)著頭，臉上的表情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帶著興奮和激動，嘴里念念有詞，“好好好……燒掉好、燒掉就好……”

　　晗光被他的神色驚到了，心里想著，這些話是為了騙他胡謅的，他竟然是這樣的反應(yīng)，看來這本日記本燒了反而對他有好處。

　　日記本里到底藏著什么東西呢？

　　姑媽的死會不會和它有關(guān)？

　　現(xiàn)在得盡快找到那本日記本才行，說不定這本日記本就是打開謎底的鑰匙。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池晗光聯(lián)想到“魔鬼”兩個字。

　　她不想再待下去了，站起身來告辭。

　　卻在這時發(fā)現(xiàn)鐘錦程斂了笑，一瞬不瞬地注視著她，“你騙我，你根本沒有燒對吧？”

　　晗光頭皮發(fā)麻，命令自己鎮(zhèn)定，極力露出無辜的表情來，“鐘叔叔你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

　　鐘錦程哼了一聲，兩手撐住桌面慢慢起身，傾身過來，死死定在晗光臉上，“除了那本日記本，還有一支錄音筆，你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吧？”

　　池晗光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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