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莫測
這是他第二次哭。
每一次都是為了自己。她知道謝泓是一個孤高淡泊,但內心又柔軟慈悲的人。
可她并不懂他為什么哭泣。
“阿泓,”秀麗的眉梢一絲絲攢起黛浪,“若是不舍的話,我們回建康。”
他抿著粉中透出蒼白的唇,眼眸晦暗不明。
“我不會逼你做決定。”她極緩慢的、篤定地開口,她只害怕一件事,他難過,他傷心,他走得不是心甘情愿,如果是這樣,那不如一輩子拘留建康。
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也許終有一日,還要回去。
謝泓修長的眉褶開淡淡的悵然,“為了能在建□□存,你做了很多。我知道你走到今日這一步不容易,我能給你的,不能包括族人的成全,我知道你受了委屈。”
她想說她沒有在意過那些人的看法,因為他,她從來不曾受過委屈。
但她哽咽了,沒有說出來。
“回去。”
他突然說了這兩個字,也不知道怎么了,仿佛這簡短精煉的“回去”就是一劑安穩人心的良藥,巫蘅的心奇異地安寧平穩了下來。終日里提醒吊膽,懸在心口不吐不快的心事,終于在今日塵埃落定。
謝泓松開她,深邃如墨的眼靜靜地看著她,“有一件事,我必須親自去做。”
他沒有再說是為了做什么,巫蘅也不懂他的心意,他的心思總是很難測。
當夜謝泓下了命令,船只改道東行。
而原本的十幾艘大船,在他們的這艘船折返之后,當夜便再也沒有了動靜,隱匿在遠處月色下茫茫蒼蒼的蒹葭叢中了。
這樣動靜便小了很多,到潁川時,謝泓改換了輕車。不過區區數十人,但隊伍嚴謹有序,走出來也是一番氣勢。
他忙了很久,才折返回車中,巫蘅掀開車簾,只見身后遠遠地跟著一個衣衫純素的妙齡女郎,巫蘅極盡目力地遠看,才覺著這個少女有幾分面熟,她托著玉腮思忖了一下,回眸笑著對謝泓道:“這不是那日在潁川勾引我夫君的小姑么,她又來了?”
謝泓正閉眸養神,聞言淡淡道:“你不喜歡,我讓她將她打發走便是。”
“沒有不喜歡。”巫蘅的笑容更深,“只是覺得謝郎魅力弗邊,我才領教一二,日后更要仔細防范才行。”
他的唇角往里陷了一分。
“她知道你的身份么?”
謝泓睡意全無地睜開眼,偏過臉靜靜地看她,“應該不知。”
巫蘅了然地點頭,正要再說什么,猛不丁被他重重地扯入懷中,他的一雙手臂很有力量,巫蘅被他橫帶著一鎖,便掙脫困難,呼吸不勻地嗔道:“謝十二!”
他最近愈發肆無忌憚,想欺負她便欺負她了。
“聒噪。”
巫蘅眼睛睜大了,他方才說她聒噪?可是怒意凜凜的巫蘅仰起頭時,他卻又疲倦地閉上了眼,眼下是兩片青灰色的影,看得她心一揪一揪地扯得生疼。
她氣餒了。
心軟這個毛病真是她最大的缺點。
中途休憩時,巫蘅松開陷入沉睡的謝泓,獨自從馬車中走了下來,林木蔥郁的官道上,遠處那個少女正一瘸一拐艱難地行進著,巫蘅沒想到她竟然還有這個毅力,真讓人刮目相看,她不禁存了幾分敬意,迎著那少女走去。
“主母?”謝同沒有攔住她。
少女的鞋履磨破了絹面,原本穿絲繡的嬌艷海棠只剩下一朵孤傲擎著的花莖,橙紅的衣裳下擺沾滿了泥。雨后初晴,道上還有些泥濘,車轍凌亂的,她一個弱女實在是太無畏了些。
巫蘅問道:“跟了這么遠,你家人不會說你么?”
原本還撐著最后一分驕傲的少女,這時候終于淚眼婆娑地跪了下來,泣訴:“我沒有家人,夫人若是仁義賢良之人,請允我伴隨郎君身側。”
巫蘅受了這一拜,沒有讓她起身,“你的遭遇,我能理解,也替你悲傷。”她頓了頓,又道,“但他是我的夫君,沒道理你為了求一個依靠,向我輕易拜上一拜,我便要將自己的夫君分出一半讓與你。”
少女怔愣了一下,眼角的濕意更濃。
“你要記著,不欠你的人,你要的憐憫與施舍,她給與不給,都是她自己的事。”巫蘅慢慢地蹲下來,眼光清湛地與她對視,“你也不欠我的,所以沒有必要向我下跪。謝泓他也不喜歡這樣的婦人。”
最后一句話,讓少女的眉心狠狠地一跳,浮現茫然之色地問道:“他、他是陳郡謝氏名滿天下的謝泓?”
一線希望被巫蘅的輕輕點頭打落塵埃,她咬著唇,咬得沁出了血珠,不甘心地問:“陳郡謝泓之妻,是一個貧賤婦人,你怎么配得上他,而我卻……”像是自己都不信,可是卻越說越沒有了底氣。
巫蘅的目光有些憐憫,“既然覺得自己配不上,小姑還是早些離去罷。”
少女沒有說話,巫蘅自腰間取出一個素色的香囊,里面藏了幾粒金子,和謝泓在一起之后,她對銀錢的擔憂少了不少,不過這卻是她自己存的一些私房錢,現在,傾囊相與。
“拿上這些好生上路吧,若不是看在你一路跟了這么久的份上,原本我是不該理你的。”巫蘅將東西塞入她的掌心,“還有一句,謝泓他很好,但也不是無人堪配的,如果你自己先矮了一截,也確實就不必再想能與他比肩了。”
謝泓醒來時,巫蘅安靜地臥在他的懷里,他的雙手被她溫柔地扣著,他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邊的笑容綻放得很柔軟。
自潁川到建康,依照現在的腳程,大約需要半個月,這段時日說起來也不算漫長。
黃昏時分,映著三兩枝緋花,他在一樹紅霞下奏著琴,古樸空靈的琴音在他每一根修長的手指下顫動,朱槿花怒放在他的墨發之上。
席地而坐,背臨山水,這樣看上去別有一番瀟灑逸然。
巫蘅身后的人都已經支起了木架開始烤肉。她隔得很遠,安寧地聽著他的琴聲。
琴為心聲,若是還有什么能讓她直抵謝泓內心的假借,就只有這個了。不過在音律一道上,她始終是個外行,隱隱約約覺得,他有些沉郁,有些迷惘。
“阿泓。”她走過去,跪在他的身前,謝泓的手按在弦上,戛然而止,巫蘅捧住他的臉,迫他抬頭,她將唇遞給他的眉心,將那一抹憂郁以溫情擦拭而去。
“告訴我,你在想什么。”
謝泓正要說話,巫蘅又道:“你在生我的氣。”
雖然他嘴上說,生的是自己的氣,可心里最氣的還是她吧。可是前世夢境如何,根本就不是她能掌控的。她不喜歡劉敬,一點也不喜歡,除卻年少時懵懂無知地對桓瑾之有過一兩分少女綺思,她兩世為人,只愛過他一個。
謝泓露出笑容,“再有一兩日就能到建康了。”
又是這樣,巫蘅無奈地坐了回去,撐著香腮道:“你繼續彈吧,我聽著。”
謝泓又續續地彈奏起來,這一次,沒有沉郁與迷惘,已經滴水不露,再也沒有一點半點可以聽得出的心緒自琴弦上一絲一縷地流瀉出來了。
巫蘅默默地收了目光,血色的殘陽披拂在他的白衣上,朱槿緋紅的花朵仿似落下一滴滴血……
這一次再度回到建康,與以往的高調都不同,謝泓進城時沒有引起一絲轟動,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回來了。是了,他當初是大張旗鼓百人相送離開的建康,要回來實在不大可能,不曾有人往這想過。
他們暫且住在巫蘅的宅子里,春紅殂謝,巫蘅這幾日都陪伴在他身邊,彈琴下棋,也沒有驚動一絲波瀾,直到這一日,隱匿在建康城中的謝泓的勢力,在茫茫人群里揪到了一個人。這個人被五花大綁扔到巫蘅腳下的時候,她自己都驚了。
“劉敬?”
她看了眼匍匐在地上,一身血污狼狽不堪,相貌丑陋陰狠的劉敬,又隔著棋局看了眼對面悠然啜飲著清茶的謝泓,心狠狠地一抖,她袖下藏著雙手開始戰栗起來。
不知道謝泓命人將劉敬帶到這里目的是什么,難道是為了找她清算么,他真的——對她動怒了,忍無可忍了?
劉敬臉色慘白地趴在地上,一咧嘴,都吃痛地連連叫喚,他開始破口大罵。罵的是巫蘅,連帶著加幾句謝泓。
從容飲茶的謝泓沒有受到半分干擾,但是巫蘅卻有些不能容忍劉敬滿嘴污言穢語地對他不敬,她皺眉遏止道:“再敢滿嘴胡言亂語,我鉗了你的牙!“
劉敬這人是個軟骨頭,登時鼓著氣,臉漲得通紅,再也作聲不得。
巫蘅才聲音輕顫地望向謝泓,“你覺得我曾嫁與這個人,對不住你,侮辱了你是不是?”
他放下酒觴,眉梢淡然,沒有說話。
巫蘅臉色一白。手指掐入了血肉中,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要如何?”
謝泓將一柄匕首放在桌上,“還是殺了。”
這話一出,劉敬登時狠狠地抖了起來!
巫蘅艱難道:“謝泓,我瞞了你這事是我不對,可那畢竟……不是現實,我有私心,就是擔心你會因為介懷這件事,如今看來,果然應驗成真了。你若是真的介意,我們……我也可以如你所愿,但殺人之事,我做不出。”
(https://www.dzxsw.cc/book/145841/7513664.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