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大病
巫蘅動筆著墨,在雪白的素色薄紙上寫了整頁。
王嫗在一旁挑著燈花照應著,她識不得太多的字,但粗略一瞟,還是大駭地意識到巫蘅要做什么,她驚訝地問道:“女郎,你當真要同他斷了?”
她知道巫蘅受了諸多委屈,可是眼下謝泓身在北方,與其說是奔波在外,不如說是因為此事被家族放逐,他若是看到巫蘅寫的這封絕情書,會作何念想?
“這樣也好。其實他知道前路兇險的,發生了這種事,即便我不說,他心里也肯定有結。”巫蘅艱難地移過眼光,案頭邊一滴燭淚沿著蜜色的蠟滑落下來,“不如就趁這個機會,我先和他了斷了,他也可早日回建康。北方不太平,他一個王謝子弟,沒理由要為我區區巫蘅受這些苦。”
他本該,是這個世間最風華無量的烏衣郎。
這信里,反反復復言辭懇切提起的,也不過是一句: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巫蘅把這張素色的紙揭下來,對著燭火一瞅,低笑道:“王嫗你看,原來要舍下,要背信毀諾,也不是什么難事。”
她這笑容很蒼白,甚至透著幾分頹靡,王嫗不知道該說什么。
的確,因為一個謝泓,他們完全處于風頭浪尖,巫嬈更想加害她,皇帝更想得到她,謝氏那里她們也是最不討喜的幾個人。王嫗知道謝泓對巫蘅真心,也知道巫蘅其實很不舍,可是她說不出話,從私心里來說,她一早就希望他們斷了。
斷了,才有這太平清靜的日子,斷了,才能想著安居樂業。
王嫗替她把信密封起來,想到一件事,她皺著眉望了眼窗外朦朧的細雨,籠著寡淡寒煙的院落清寂無人,她回頭對巫蘅道:“方才桓七郎說,他在門外等著女郎,定要等到女郎出去見他。”
巫蘅擱下手中的筆,將玄色的長袍穿戴好,應了聲“好”,王嫗去取了一柄竹傘,巫蘅撐著傘往外走去,雨腳如麻,寒涼凄切,推門的“吱呀”聲是這深濃浸水的夜里唯一的生動了。
那門外的石階下,馬車還耽擱在此處,桓瑾之靠著車似在閉目歇憩,王嫗留在門內,巫蘅提著下裳撐著傘走了過去。
腳步聲也仿佛悶在水里似的,桓瑾之緩慢地睜開雙眸,一見是巫蘅,晦澀的眼波一時盈滿歡喜,“你終于是肯出來見我了。”
“對不住,方才我不知道。”巫蘅輕聲道,“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何時去,可惜男女有別,我不能留桓七郎下榻安歇,夜色太深了,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桓瑾之對于她勸歸的話不為所動,反而凝神看著她,“你好了么?”
她知道桓瑾之指的是什么,巫蘅點頭,“已經好多了,今日還要多謝七郎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讓桓瑾之心中一緊,他沉聲道:“我若不來,今日——你已經準備自盡了?”
巫蘅淡淡地“嗯”了聲,似乎不曾看到桓瑾之的驚訝和慶幸,她曼聲說道:“入秋之后,天實在冷得很,七郎金貴,還是不要在這里淋雨了。今日七郎為我得罪了皇上,大恩不敢言謝,來日若有用得著巫蘅的地方,巫蘅愿以性命酬君。”
“我不需要這些。巫蘅,以后你當離這些人遠些,若非不得已,決不可再與巫嬈私下會面。”
其實桓瑾之這馬車寬敞得很,他在這車蓋下避雨,倒并不怎么淋濕,見巫蘅身體無恙,他也準備告辭了。
他要上車駕馬,巫蘅忽然挑起傘檐問:“七郎可知,我的族姐為何會成了皇妃?她不是與九郎——”
“這個我也不知。”桓瑾之一手握著冰冷的韁繩,目光有些斑駁,“我九弟死在流匪之手,尸體是在杭州城外發現的,聽人說,找到他時,九弟已氣絕多時,被人草草用席子裹了放在水邊。巫嬈她應是自己一路折回建康的。”
“多謝七郎告知。”巫蘅對他行了一禮。
桓瑾之頷首,他駕著車離開了,車輪濺起一路泥水。
巫蘅臉色蒼白地往回走,還沒走到門口,腳下一錯,竟是暈死了過去。
“女郎!”王嫗大驚著越出門檻搶上前來,將巫蘅抱住了。
原以為只是外傷,豈知又因為媚藥和冷雨,冷熱交迫,巫蘅這病一纏綿起來,便是一月之久,其間幾度情形兇險萬分,險些便染上了傷寒。
第三日,巫蘅虛弱地醒來時,對王嫗說道:“從今日起,誰人來了,也稱病不見。”
王嫗點頭稱是。
后來桓瑾之又來了,他命人送了好一些珍稀藥材,王嫗本想辭謝,但巫蘅的身子骨眼見愈發病弱了,也咬牙背著巫蘅收了。經過這些藥材的調養,才漸漸有了好轉。
半月過后,巫蘅寄給謝泓的信才送到了謝同手里,這次不是一時疏忽,而是他刻意先拆了信,一見之下,登時臉色大變,氣得發抖。
他們一路北上,到底為的是何人,巫蘅竟然說割舍便割舍了,說不要就不要了,還鎮定大度地要他們偌大一行人因為她一紙書信回去!
“頭兒,怎么了?”多事的部曲把頭拗了過來。
謝同氣得將信拍在他的胸口,“你自己看倒是怎么了!”
不得不說,自打謝同跟了郎君以后,早已學得一副悲天憫人又抽身世外的淡然脾性,倒很少有事能如此觸他霉頭的,那部曲咽了咽口水,艱難捧信卒讀。也是愈發臉色慘變,到了后來,他驚顫地按下這封絕情書,訥訥自語道:“這可不能讓郎君知道了,眼下這情形,他可再受不得絲毫刺激了……”
又問謝同:“頭兒,我們該怎么辦?”
此時大船泊在黃河岸上,這艙房之中很是寧靜,只有他們二人,謝同忍著氣在艙中踱來踱去,那年輕部曲便一直等著頭兒發話,過了好一陣功夫,謝同咬牙橫心道:“拿紙筆來。”
“頭兒,這可使不得!”背著郎君偷看信箋已是不該,怎么還能再行這越俎代庖之事?
“使不得?”謝同眼眶都紅了,“呵,我打開始時就不喜歡那個巫蘅,我知道終有一日她會做對不起郎君的事,是郎君他一意孤行,到了今日這種地步,家族對他早已不再像從前那般倚重,他付出的心血,可有人心疼?”
“這……”年輕部曲說不出話來。
巫蘅的身體漸漸好轉起來,斷續地躺了月余,轉眼秋意已濃,再過不久,冬天也要來了,自打巫蘅買了這間院子以后,還鮮少在庭前坐過,這時徜徉在一派綠竹風里,積灰落塵的心也多了幾許明快。
“女郎,有謝十二郎的回信。”水盈從身后捧著信函支支吾吾地說著,一面走來。
巫蘅心神一凜,險些搖晃得目眩頭暈,她竟然忘了,該來的終究會來,那封絕情書寫得當真絕情,即便是謝泓還情意正濃,也會覺得那剃頭挑子一頭熱委實沒有趣味,他一定會對她放手的。走了這么久,世道艱險,他該回來了。
“拿來吧。”巫蘅輕聲說道,漫不經意地從藤床上撐著手臂起身。
小臂上的傷口也已經愈合了,那些傷痛仿佛不曾有過,一切山山水水如鏡中花般虛彌如幻。
手指輕輕摩挲過信紙,眼眸蕩著柔軟的水光,謝泓,若你也答應了,我們真就這么了斷了罷。
她屏息拆開信,上面粗重地提著一個字:“可。”
看到這個字的瞬間,巫蘅還是目光一痛。
她說了,她放棄,他回來,自此以后兩不相欠,只作陌路,他說可。
她說了,她以后會在建康一個人生活,也許會遇到更心儀更合適她的人,也誠心愿他日后與妻子琴瑟在御,他說可。
他用一個字回了她,他答應了。
巫蘅閉上眼重重地深吸了幾口干冷的空氣,她撐著手站起來,水盈見她臉色蒼白,正想說什么,巫蘅瞥過眼道:“我們以后,與陳郡謝氏再也沒有干系了。”
其實從前也沒有什么干系,只是她在那個繁華雍容堆砌著的家里住了一段時日。
轉眼白雪紛飛,覆壓整座城池。嚴冬時,那人也沒有回來。巫蘅知道,開春就是他的冠禮了,那時候,那個翩翩少年會以更成熟的姿態回歸。
“女郎,大女……我是說韶容夫人那兒,她好幾次催人來找女郎你道歉,還說她當時一時嘴快,告訴謝夫人她們,說你與桓七郎早已不清不楚的……”水盈在巫蘅的寢房里撥著炭火,檐下滴水成冰,天氣太冷了,巫蘅索性將她們留在屋子里一同烤火。
巫蘅聞言,淡淡道:“她也不必廢這些心思,我如她所愿,再不能與謝泓有什么瓜葛了,如今她是韶容夫人,我是下等賤民,她要來算計我做什么,除了這條命,我還有什么她能看得上眼的?”
相處時的一點一滴,讓兩個侍女的心早就不知不覺偏到了巫蘅身上,水秀掬了一把清淚,細聲說道:“她的命倒是真好,女郎怎的便如此命苦!”
原本是巫嬈不得已倉皇私奔,巫蘅得到了謝泓眷顧,可是峰回路轉,泰極否來,人生的無常還真是說不出清楚的。
巫蘅的眼注視著那銅鑄的火盆里徐徐焚燒的炭火,低低地道:“這時只怕所有人都在等著謝泓回來,就連皇帝也迫不及待要看他的笑話……”
“女郎……”水盈驚訝地望著巫蘅。
巫蘅斂唇道:“我對不起他。我倒寧愿是他舍棄我。是我沖動了。”
她和謝泓不同,她畢竟是女子,被負棄的女子,別人也不會再有什么興致了,是一石二鳥之計,她當時心神恍惚,只是覺得前途絕望,就給謝泓寫了那封信,她原本該自陳罪過,由他定奪的。
“女郎。”王嫗這時推門進來,她這一身衣裳上卷了無數雪花,外頭的寒風一股腦灌入內屋,碎雪亂瓊在地面細細地鋪開一層晶瑩,她急急返身掩上門,就著燒得正暖的炭火走來。
她在巫蘅身邊立著,弓了弓腰道:“女郎,瑯琊王氏的王悠之約你一見,眼下正等在門外,他說是——謝十二郎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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