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爭鋒相對
謝泓覺得有趣。
從未有人對他說過“不要怕”,因為他從來不曾懼過。
“傻阿蘅。”他挑起唇微笑,云淡風輕的模樣,仿佛浮云無意,仔細一品又有些意味難明的寵溺和縱容。
“我父親生性冷峻嚴厲,但是個君子,你不必怕他。”
巫蘅臉色薄紅,輕輕頷首。有他在就夠了啊,巫蘅最害怕的,是一個人孤立無援地蜷縮在一團絕望之中,可一旦有人與她在一起,卻比誰都更無畏無懼。
松濤如怒,戟張著,揚曳出無數新翠。
謝泓走入正堂,施然而來,白衣盛雪,公子孱弱不勝衣的模樣。他的手扣著巫蘅的皓腕,巫蘅略略落后半步,看著她中意的豐神俊朗的郎君,心湖淺漾。
堂中一人長姿而立,峨冠博帶,寬袍廣袖,他面貌冷峻,神色很是端凝持重,但看得出,謝君當年也必是風頭不弱于今時謝泓的美男子。不過偏偏性子殊為迥異,謝泓有深水之沉,也有淺溪之透,高蹈而瀟灑,眼前這位謝君,他卻是深不可測的。
顧不得觀瞻左右,巫蘅切切施禮。
“父親。”謝泓恭恭敬敬,難得他如此收斂。
謝君身后是一幅掛壁的桑竹圖,頗有雅人深致的意味。
他掃了巫蘅一眼,神情淡然,看不出喜怒,“謝泓,這是你說的,有林下之風的女郎?”
倒是巫蘅大驚。原來謝泓是這么對他的家人介紹自己的么?
一時苦笑起來,她何德何能敢與謝氏著名的才女謝道韞相提并論。謝泓怎么如此高看她。
謝泓沉聲說道:“是。”
謝君對巫蘅道:“抬起頭。”
巫蘅依言平起身,謝君的目光又冷又利,他原本便生得冷峻如鋒,雙目一瞪來,登時宛如巫鬼之神,巫蘅的指尖一顫,袖中一陣風動,她定定地回望而去,毫無退避之意。
半晌后,謝君淡淡點頭,“不錯。”
但巫蘅并沒有因為謝君的這句夸贊而放松警惕,謝君又道:“你來時,不曾為我謝氏之積蓄所震懾?”
這擺闊姿態是謝君囑咐崔氏所做的,有意令巫蘅知難而退。
但是巫蘅沒有,她不卑不亢的姿態倒是令自己也有幾分欣賞。
巫蘅曼聲道:“陳郡謝氏,舉天下無人不仰,巫蘅沒有短陋到不曾聽說過。”看到的再多,也應該習慣,習慣她傾慕的人一直活在鐘鳴鼎食之家,習慣他和她之間的距離,雖然這一步天塹之淵,她需要一往無前去跨越。
謝君再度點頭,他沒有錯過自己兒子眼中那一絲不自覺的溫和秀色。
知子莫若父,太了解謝泓,他知道謝泓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認真,陳郡謝氏門中專情者不勝凡舉,謝君唯獨期盼謝泓能性情風流一些,豈知骨子里仍舊如此。
他這頭一回動情,卻是戀上了一個毫無身家背景可言的小姑。
巫蘅即便再好,也是無法跨入謝氏大門的。
他聲音一沉,“謝泓堅持,你可為妾。”
你可為妾。
他竟是這么直白地說,如果謝泓堅持要和她在一起,巫蘅只能為妾。
她緊緊咬住了內壁的唇肉,眸光瞬間幽冷而下。是了,謝泓為何不說納她為妾,憑她的身份,無論如何,當個侍妾終究容易得太多。
她一時怔忡著不說話,謝泓走了過來,他握著巫蘅的手,才知她的手心已經一片冰涼。
他輕聲問:“不愿做我的妾?”
難道他改主意了么?
巫蘅微怔,那一瞬間,她的眼眸中有過惶恐和凄苦。她身份低微,她將來的丈夫,便是隨意看中一個女郎將她迎入家宅,也未必不能騎到她頭上作威作福,對她頤指氣使,姿態倨傲。
她從未想過曲意逢迎別人,即便是謝泓!
她斂住風雨如晦的那雙眼眸,淡淡的不說話。
謝泓悠悠一嘆,“阿蘅你該信我,如有旁的兩全的法子,我絕不會逼你至此。我不會委屈你,因為我舍不得。”那張俊臉似乎晃曳過日光的金輝,俊美如曜日般的男人,這么語調繾綣而溫柔地說著,這么動人的情話。
如果不是顧念此時此地,還有身旁冷峻的謝君,她會忍不住對他做一些事情。
他的情讓她不可思議,彷徨,無處可躲。
那么她束手就擒便是。
謝君聲音清冷的說道:“族長已為你定下賢女,陳郡袁氏的女郎,謝泓你不要妄想了。”
謝泓看著父親,清潤如水的目光慢慢地浮出碎冰寒雪,“父親當真見過那個女郎?只怕,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你敢這么對你父親說話!”身后又是一道婦人沉喝之聲。
巫蘅一驚,她退開身讓出路來,一個白衣華服的中年美婦人被數個美貌婢女簇擁著走了進來,單看服飾神態,巫蘅便知道這是謝君之妻,也是謝泓的母親。
謝王氏目不曾斜視地走過。
巫蘅在心里嘆息,她應該難過一些的,謝泓的父母都很不待見她呢。
“母親。”謝泓蹙眉,極少見他煩憂過,也便幾乎不曾見過他蹙眉,巫蘅只想替他熨平煩惱,她走了過來,與他并肩站在一起。
謝王氏對謝君斂衽行禮,“夫主,能否容妾身與這逆子獨敘?”
謝君看了眼謝泓,又看了眼巫蘅,仍然清冷貴介的,他沉聲答應,“可。”說罷,他走了出去。
隨著謝君的這一離開,謝王氏方才還收斂溫婉的面貌,多了幾分陰沉。她盯著巫蘅,冷口道:“不知天高地厚!”
謝泓眉心冷凝,他要答話,卻被巫蘅的手溫柔地按下,她盈盈而笑:“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不知地之厚也。心悅謝十二郎,得他如此相待,使我貧門寒女有機會入謝氏高門,如今才知道了一點所謂的‘天之高’、‘地之厚’。”
“好利的辭鋒。”謝王氏側過的身轉過了過來,“既然知曉,便該離去。你也知你與他之間的云泥之別,我卻不知,你們寒門出來的女郎是否怕了饑寒日子,恬然不知羞愧地欲攀龍附鳳。”
這個王夫人的嘴比她厲害多了,巫蘅有點苦惱。
慢慢地,她扯出一絲苦笑來,“王夫人,即便今日之謝泓,他一無所有,淪為謝氏棄子,我仍然戀慕他。只是剛不湊巧,我所傾慕之人,他是這頂尖門閥的嫡出繼承人,他是這天底下的寒門女郎都不敢肖想的謝十二,夫人,你可知,就是因為這個不湊巧,我便要因此受盡白眼冷落,受盡委屈折辱?”
謝泓聲音微啞:“阿蘅……”
王夫人冷笑:“難道不該么?他要真是我謝氏棄子,你要做他的妻那太容易,無人說個不是,你只要問他,這陳郡謝氏與你,他選擇什么?”
王夫人便是篤定了巫蘅太過高看自己。
巫蘅反握住謝泓的手在收緊,一雙黑白分明的雙眸泠泠如玉,她說:“我心悅他,所以,這個問題我永遠不問。”
她不會舍得逼他做選擇,不論結果對她而言是不是傷害。
她只是對王夫人鎮定自若地說出這句話,沒有留意到,身后的男人,目光因為她的話柔軟成不息的春水,宛如澄塘,倒影紛繁。
溫柔的巫蘅,聰慧的巫蘅,堅強的巫蘅,勇敢的巫蘅,還有現在這樣體貼的巫蘅,他微微笑著,不說什么話,只是心里某一處更加深刻而堅定。這是他要的,毋庸懷疑。
王夫人并不像謝君,因她三言兩語對她有所好感,眉梢上揚,不悅道:“我多番叮囑謝泓,提防風塵下賤之女,倒從未想過,最后是你入了他的心,他性情風流,幾時真對誰駐足留意過。你名巫蘅?當真好手腕。”
巫蘅斂眉垂首,低語道:“不敢。”
“既然你心意已決,定要糾纏謝泓,那也可。”王夫人柳眉一顰,往身后意會了一眼,幾名婢女走了過來,巫蘅輕輕退了半步。
她身后,謝泓輕聲道:“別反抗。”
巫蘅于是真的沒有反抗,這幾名婢女也并不是要押解她,只是將她圍了起來,王夫人微冷地低聲清喝:“請巫女郎到偏院休息數日。”
巫蘅沒有說話。她只是心里想,第二步是要壞她聲名了啊。
聘則為妻,奔則為妾,沒有哪一個女郎在嫁人前是要住到對方家里的。但是謝泓讓她不反抗,這一刻,也許是因為剛才他說的那番話,她答應了,她從心底里信任他。
巫蘅被帶入偏院,鳥鳴花幽的空曠之地,許是謝家招待不太重要的客人準備的,但讓巫蘅看來也稍稍顯得華麗。屋里陳設一應俱全,比起她此前住過的幾個地方都好得太多。
“王夫人有心了。”她還虛與委蛇地同幾個婢女客氣。
睡到夜半身份,她睜開眼看著床榻內側的三扇雕鏤金縷的寶裝屏風,揮灑墨色山水圖,處處典雅古樸,濃郁的檀香繞床而來,鉆入鼻翼中,令人靜心凝神。
她想,謝泓那廝,一定是借機把她的后路都斷了。
若她方才不答應,掉頭離去,王夫人自然不會阻攔,將來難免被嘲外室,但好歹有和他劃清界限的機會,那是一條退路。可是現在住進謝家,她就真的除了拼死地去爭他的妻位,一點出路都沒有了。
她想著想著,突然咬牙恨起來了。
謝泓那廝,心怎么這么黑呢!
此時夜月之下,不遠處的樓閣上,徐徐地飄下一縷宛轉悠揚的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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