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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暗算


  這場雨氣勢如虹,全力一擊之下,巫蘅先前鑿的的那個豁口便再也防不住水,溪水和雨水一應流下,山洪般自巖壁上滾滾而落,甚至還伴有地動山搖般的轟鳴聲!

  “告知四郎,果然有洪水來了!”

  柴門歇憩的一人終于跳腳大駭,未曾想到這夏初的一場暴雨來得如此氣勢洶洶,幸得陳四郎防患于未然,還是聽從那小郎的建議在山下命人挖了兩個東西互通的蓄水池,否則——那后果將不堪設想!

  暴雨如注,似潑天而灌,倒入這西郊兩座峰巒間,這次山坳的泥地濕軟而滑,如何能夠行人?因此那漢子說的這句話,竟是沒有一個人理會。

  當是時,望著滴水如簾屏的屋檐,陳四郎又驚又嘆:“言衡小郎莫非通鬼神之術?”

  當然他此時并不知曉此事謝泓還在其中摻和了一腳,若是知道了,眼下絕對再沒有心情負著手走在一排清幽的儼然屋舍之下,還這么存著幾分驚疑、幾分興致地在這里賞雨。

  夏雨來得快,去勢也快,但雨勢卻又連綿,才停了不過兩個時辰,轉眼間又大了起來。

  一片悠然青翠的竹葉,雨過如洗,更顯空靈幽靜。謝泓披著月華般的不染纖塵的白袍,手心微涼,清明的目光望著這連綿的雨,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郎君怕是染了風寒。”

  謝同聽到底下人跟他竊竊說道。他登時回以白眼,“這件事不許說出去!”

  若是消息傳到烏衣巷,這里謝泓就沒有辦法再住下去,他們郎君這個時候是萬萬不能離開的。

  那人嘟了嘟唇,幽幽道:“郎君這是下了狠心,不得到那個小姑誓不罷休了,可是那個巫蘅偏生又……她怎么配得上我們郎君?”說起來,他是真奇怪,郎君多年不近女色,怎么會對一個初相識的巫蘅那么上心?

  謝同頓了頓,他盯著不遠處亭閣廊下那道頎長如畫的白影,聲音泛啞:“你可還曾記得,當年郎君在揚州遇到過一個小姑,郎君遣開我等,在那草垛骯臟之地,奏了兩日的琴,后來指尖都出血了?”

  “記……記得。”仆從不明白頭兒為何忽然提及此事。

  但只是轉念一想,登時豁然開朗,“難道巫小姑,就是那個小姑?”他吃驚地捂住了唇。

  “我本來也不能確定,”謝同嘆息著肩膀一松,“但看郎君這副情狀,應當是她。”

  謝泓曾經失魂落魄,曾經勃然大怒,曾經為了一個女人摔琴斷弦,那個女人在他心里的位置,誰還能說不夠重要?

  這也是為什么,謝同明知他愈陷愈深,卻終究不敢勸退他的原因。

  等這雨勢小了些,巫嬈才漸漸覺得膝蓋沒有那么涼,她跪在宗祠前,紅艷艷的一身裳服如雨澆花端,盡數濕透了黏膩地貼在纖瘦的身上。她抽噎著伏在地上,絕望地哆嗦著身。

  她想起父親暴怒的話,想起母親假意的勸解,想起父親一病不起之后,秦氏將她逐入祠堂,不許她進門,將她發落在這里長跪。

  她設計陷害巫蘅,反中了她的圈套,可算是她愚笨不查,可秦氏這般涼薄,著實令人寒透了心。她眼下連病重的父親一面都沒有見到,便被發落在此跪足了三個時辰,那兩腿幾乎要失去知覺,她哽咽著蜷縮起來,臉上雨淚交加,花容慘白。

  “阿嬈。”有人冒雨而來,青衫腳盡濕,他踩著一雙寬大的木屐,這是一雙男人的腳,此刻就映入眼簾,她怔怔地抹一把臉,跪在地上將頭抬起來與那人對視,她不可能認錯眼前這個人。

  水霧濃郁,他一張俊挺白皙的臉,撐著一柄竹骨傘,雨落如珠,在她意識朦朧時卻格外真切,大約是看到了生的希望。

  “桓九郎?”她喃喃道,這個時候,她要極盡她的溫柔,她不確定桓九郎來這里的目的,但她知道眼下她絕對不能觸怒他,絕對不能惹他不快。

  “小聲些。”他略略有些狼狽,發絲沾了雨,黏在如刀裁的臉頰兩側,雙眸沉痛而深徹,聲音微哽,“我偷進來的。”

  巫嬈一怔。原來桓九郎透入巫府,沒有過問秦氏。

  她動了動肩,要掙脫他的手。

  桓九郎的禁錮更緊了,他雙眸緊鎖,隱藏著一絲怒火,執拗地問道:“我要帶你走。”

  “去哪兒?”巫嬈一怔,她從未想過離開巫府,登時高叫道:“我哪里都不去!”

  桓九郎一怔,他伸出手掌捂住了她的唇,一手撐著的傘無力地折下,落入暴雨之中。他眼波晦澀,固執地將她打橫抱起了來,一面往外走一面說道:“你現在名聲已壞,我們之間也注定了不能明媒正娶,你要是想嫁給貧寒子弟,也只會吃一輩子苦,受人指點,要不要跟我走,你可以現在決定。”

  這巫府里的幾個下人,看守巫嬈的已經被他打點好,剩下的正為了巫靖的大病忙前忙后,沒有多余的心思再分出來給巫嬈。

  他要帶她離開,并不是什么難事。

  巫嬈沉默了。她第一次被抱入這么一個結實的懷抱,第一次感覺到有一個人對她的真心。桓九郎說的并不錯,她名聲已損,將來便是要嫁也只能被秦氏匆匆發配給一個無財無勢的寒門子弟。她巫蘅心高氣傲,怎么能容忍自己的丈夫窩囊平庸,卻還要守著他過一輩子?

  而桓九……

  她美目清圓地打量著這個男人。他生得很俊美,這張臉也很令人心動。

  桓九郎眼下是要拉著她一起私奔,且不說他有沒有什么本事能夠養活一個女人,等到將來桓家易主,一旦桓瑾之做了族長,桓九郎再回建康風頭已過,仍是前程無量。

  這便是最好的結果了,巫嬈不再多想,點頭道,“走吧。”

  桓九抱著少女又嬌又軟的身體,微微一愣,他低著頭看著巫嬈,那雙眼溫柔而多情,執著而堅定,對方把臉藏了起來,躲入他的懷里,聲音悶悶的:“你別這么看我,其實我知道我配不起你,你現在還能來找我,我其實很感激,很歡喜……”

  “好,”桓九微笑,“我不看了。”他抱著她,迎著晦風冷雨而去。

  黎明時分,雨終于又停了。整座建康城被雨水這么一沖刷,倒顯得安靜冷落了不少,只是雨水稍停,那各色商旅隊伍、擺攤叫賣的、貴族們的馬隊和車隊紛紛又開始涌動如潮,奔入建康城的不少,而從中流出去的人也不勝繁多。

  枇杷樹亭亭如蓋,滿樹碧綠的浮光一絲一縷地抹勻在精雕的軒窗上,空氣清新好聞,鳥鳴聲仿佛是從靜寂的空山里傳出來的,這個時候到西郊去,一路賞林觀景的確不錯。

  巫蘅從推開一扇竹籬門,偌大的院子,只栽著一畦青蔬,蜿蜒淙淙的一條山溪映帶左右,精簡而稍顯貴氣的屋舍三兩間,傍山依水地曳著幾樹桃花,只可惜春紅殂謝,巫蘅踩著松軟的泥走過去,雨初停,但天色還沒有放晴的跡象。

  臨門的一個農夫,扛著一只鋤頭,行色匆匆的,正巧從這邊經過,見到一身玄裳做小郎裝束的巫蘅,腳步生生地剎住了,他睜圓眼睛問道:“你是——陳四郎說的那位言小郎?”

  巫蘅微笑,“正是。”

  “陳四郎他身體抱恙,近來不曾回來住過。”農夫頷首如是答道。

  巫蘅眉心一沉,陳季止不曾回來?她應當相信,陳季止絕對不是誆她,難道是真的病了?

  可惜陳氏高門府邸,陳季止要對外人避而不見,攔下區區一個巫蘅綽綽有余。

  她恢復那抹微笑,客氣地又問:“那陳四郎何時能歸?”

  “這個……”農夫搖頭,“我是他原來雇的幾個幫工的其中一個罷了,陳四郎那種人,行事哪里會過問我們幾個的,小郎真要找他,不妨去建康城里問問。”

  他農田里瑣事繁忙,顧不得與巫蘅說上多久的話,這便要走了。在建康,即便是一個下地勞作的普通農夫,那風度修養也不是她原來家里那些幫工的人所能比的。

  巫蘅不忍為難,只是心底微微納悶兒,到底是真病了,還是假病了?

  她走回去,看了眼馬車旁一副板正面孔的檀羽,不知為何感到有點滑稽,她信口便問:“我怎么覺得,你近日做了什么虧心事?”

  “咳咳——”檀羽陡然破功,紅了俊臉彎腰咳嗽起來。

  身后幾名護衛此起彼伏一齊咳起來。

  巫蘅睜圓的眼睛,翻出幾許驚疑。謝氏的人應當是光明磊落的吧,看看他們,連說謊都不會,看來是真做了什么虧心事啊。

  最苦命的莫過于此刻已經灌了兩大碗參湯的陳季止,原本他體弱風流,走在建康城中,正說要去西郊巡視良田,帶著一隊人騎馬途徑一長巷,正是四下無人,不知道怎么沖出幾個鬼見愁,白日穿著夜行衣,人手一根大棒,照頭就來,陳季止的人馬陸續被打趴下,他正莫名其妙,結果端著木盆來的兩人,兜頭就是一盆水潑來!

  “何人算計我?”陳季止哇哇大叫,側方又是一盆水,直灌入嘴里,嗚嗚咽咽地吞了幾口。

  眼睛被水模糊了去,伸手抹臉,再不敢大叫大嚷,只覺得被澆了個透心的涼,再要搶自己的一匹馬,腳一上馬鐙,袖擺又被穿著夜行衣的人生生一扯,他摔了個人仰馬翻,抬頭望天,又是呼啦一盆水……

  這三個水盆潑完之后,一對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照陳季止這孱弱的病體,不風寒才怪!

  來時匆匆去時無痕,陳季止撐著手從地上坐起來,嘴里惡罵著:到底誰個皮驢蛋子敢暗算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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