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白衣巫蘅 二
一行人沿河而上,未幾便出現斗折的長廊,兩側繁華如簇,一匝一匝地壓低于地,朱紫交映,叫人眼前一亮。
“謝泓哪里找來的這種好地方!”陳歆大呼,眼底一派艷羨之色。
桓瑾之唇角綻開,他的腰間斜別著一支竹簫,廣幅長袖的紺地勾文錦,繡郁金色蒲桃暗紋,雙手玉骨修長,乍眼看上去便覺得華貴難言。隨著他這輕松的一笑,仿佛整片無瑕的玉石,于春日映柳之下熠熠地生出華彩,令人不可逼視。
雖諸人衣履皆絡珠璣,卻無人敢站在桓七郎身側。
無他耳。珠玉在側,自覺形穢。
說話間,桓瑾之已沿著曲廊而上,整石砌的青臺,外形方整不阿,上筑水榭,檐牙高啄,是整片翡翠的湖水里托出來的一粒明珠。
桓瑾之紫衣華貴,單看那外表便知絕非凡人。
岸邊駐足之人多了起來,女郎們把眼往來,驚訝于這面如傅粉的男子的美貌。
“那人是誰?”
“桓家的七郎,瑾之啊,當真如玉如瑾!”
……
陳歆正要隨著桓瑾之一道而上,卻被庾叔亭一手攔下,陳歆怔了怔,庾叔亭負手裝模作樣而嘆:“王八郎前車之鑒尚在,你硬要湊上前跟著桓瑾之,只怕……”
說罷,那庾叔亭搖頭嘖嘖了兩聲。
陳歆登時嚇得一激靈。
王悠之的下場他是知悉的。前幾日不知怎的開罪了謝郎,被他引到城中,駕著馬車招來一眾狂蜂浪蝶般的姑子圍追堵截,一向衣冠風流的王八郎硬是調了半府的部曲前來救場,才堪堪躲過一劫。
可饒是如此,王悠之那幅煙青的廣袖長衫上也涂滿了小姑們的口脂和香粉。
一時狼狽至極,大惱不休。但這還沒完,據言王八郎的“風流”之名近乎一夜之間煊赫建康。
有心人細思一番,這事免不了又有謝郎的推波助瀾。
連瑯琊王八都在謝十二跟前栽了跟頭,他們可不敢再招惹那位小郎。雖未及冠……等他及冠還了得!
陳歆冷汗涔涔,掩袖道:“既然如此,桓七郎今日拉著我們來見謝十二,到底是何居心?”
“這便不知了。”庾叔亭望著對岸的一眾衣飾華麗的女郎,有點心不在焉,“你安心的便是,生得不及王悠之,不會有他那樣的飛來災禍。”
這句話雖打擊人,倒是句實實在在的實誠話。
陳歆來不及抹汗,忽聽得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謝郎!謝郎!”
陳歆一哆嗦,在吵嚷聲里抬起頭來,肩已被一人輕飄飄地按了按,白衣恣意的謝郎正從他和庾叔亭二人身邊并肩而過,笑容如俊如雅逸芝蘭,便說謫仙的氣韻,亦不過如此。
“二位方才竊語不休,說什么‘謝十二’,又說什么‘居心’……”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陳歆唯恐搖頭否認得不夠快。
謝泓朗笑兩聲,踩著一雙古樸的木屐沿青石上水榭,桓瑾之擺著竹簫,吹出一曲純凈歡快的《春日游》,翡翠綠的水面柳葉渡來渡去,水影在這支簫曲之間蹀躞紛繁。
未幾,桓瑾之放下竹簫迎向來人,唇邊溢出一縷苦笑:“謝郎琴音絕世,兩年前摔琴以謝知音,早已傳為美談,可惜這世間之華,江湖之闊,卻再也聞不得謝郎的高山流水之音了。”
沒想到他要說的第一句話是這個,謝泓的腳步一頓,他徹底斂住形容,修長飄飛的白袖隨著春風一縷流蕩開去,薄唇微微抿起,“遇不到她,謝某雙手寧折,也絕不再碰絲弦。”少年說這句話之時,眼光之中的執拗和隱晦讓人意味不明。
桓瑾之心神一凜。
兩年期的謝泓不過堪堪十七而已。其實桓瑾之也不知,謝泓的知己,到底是年高德劭的耆老長者,亦或傾心相負的妙齡女郎。
“不談這個,”桓瑾之摒除心中的遺憾,“今日瑾之受王兄所托,來問你討個說法。”
“哦?”那個腹黑謫仙般的少年,將那雙清雋狡黠的眸一揚,“王兄他自己不來么?莫非懼了謝某?”
心中不由想起前事,少年笑得露出幾顆雪白的牙,卻還要硬生生忍著,將衣袖負于身后,倚著紅木漆柱倜儻而笑。花草有靈,不敢沾染這不在凡塵的少年,紛紛倒歇了去。
桓瑾之搖頭嘆道:“王兄定要我問一句,謝郎游歷歸來,他未曾招惹于你,怎的你一回建康,便這么處心積慮地算計他?”
“只怕不止,”謝泓拊掌笑道,“王悠之定還有一句,‘謝泓之心,狼也?蛇也?’。”
桓瑾之不由得眉心一跳。這兩人的確是棋逢對手,早已摸清了對方的底細。
謝泓笑夠之后,無可奈何地嘆息了聲,頗有種感花傷月的勞神,以及憂愁,“王兄太惦記我了,我人才剛到揚州,他連我在哪下榻都了如指掌了,沿途又是一通大肆鼓吹作勢,激得揚州小姑對我謝十二各路追堵,不得已棄車走水路。凡此種種,實在令謝某感念于心。瑾之,若是你,你也定覺得,非常感動是不是?”
“……”桓瑾之竟然說不出話來。
水榭階下幾人似乎起了爭執,聲音傳到兩人的耳中,不由得一奇,緊跟著那庾叔亭腳步切切而來,對桓瑾之道:“七郎,我錯了。”
“怎么了?”桓瑾之知道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庾叔亭在身后眾人的大笑里,苦著臉道:“我們方才拿你和謝郎作賭,玩投石之戲,不巧輸了。”
“你輸了,我待如何?”桓瑾之深吸了一口氣。
一旁的謝郎卻打斷了庾叔亭的話,他朗笑道:“你們拿我與桓七郎作賭,可曾問過我二人?”
庾叔亭滿面愧色。
“輕澤,賭已立下,事已至此,我還是依了約而行罷。”桓瑾之有點無奈,卻又分外真誠,“我該如何行事?”
桓七郎如此大度,庾叔亭慚愧地低頭道:“七郎需問在此路過的第一位戴著幕籬的女郎取得一支頭簪。”
桓瑾之登時沉了臉色。
并非要借口推脫,而是——
“這事便忒不地道了。”謝泓直搖頭,“天下熟人不知,桓七郎實在不善與婦人往來?倒是我謝十二為人不羈,這樁賭約算在我頭上,我去取一支頭簪來便是。”
“這……”庾叔亭愣住了。
要讓這位謝十二去取區區一支頭簪,不過是探囊取物毫無難度啊。可是,確確實實他賭的是桓七郎,可他自己卻輸了。
“這?”謝泓挑著眉重復了這個字,登時俊臉微微一斂,“你與陳歆背著我與桓七作賭,本非我們所愿,你輸了,卻要強逆桓瑾之的心志,怎么——”
說到此處堪堪一停,嚇得庾叔亭趕緊擺手道:“都聽謝郎的,都聽謝郎的。”
謝泓重重地一哼,為桓瑾之兩肋插刀這種事他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了,桓瑾之不近女色,但凡婦人靠近,便覺厭憎難容,這是他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毛病。自小桓瑾之便不知被調侃了多少回,謝泓見了便仗義幫他圓場。
眼下謝十二之所以如此生氣,并非幾位友人不得他們點頭而拿他們作注,士人之間常有雅痞玩笑,皆是情趣而已,只是這賭注對于桓瑾之而言,實有揭人瘡疤之嫌。
可卻在這時,謝泓方說服了庾叔亭,一道白影恍然自斜橋邊拂袂而過。
風吹起那頂雪白的幕籬,寬袍長袖,飄盈得如一羽游弋于春風翠柳之間的鶴。
謝泓自然也留意到了,只覺得那身影莫名熟悉。
來不及他細究,桓瑾之已追隨那個白衣女郎而去。
“這是——”謝泓凝了凝眉心,“何等眼熟。”
庾叔亭見謝泓似乎陷入了沉默,不再追究自己,一口氣終于松了出來,他追下去與陳歆一道,兩人默看著桓瑾之上了橋,朱雀春深,花煙柳霧,紫衣青年追隨著那道背影纖長的白衣女郎,開始匆匆,待近了距離,桓瑾之恍然出聲:“女郎留步。”
巫蘅便停駐了步子。
她不作聲,也不回頭,只這么默默地立著,春風駘蕩,柔光繾綣。
春湖里有輕舟招搖而過。
身后是一眾女郎小姑的驚疑呼叫之音。
謝泓垂了目光。何時,瑾之能接受婦人的靠近,甚至能主動上前了?
等候良久,巫蘅終于聽到桓瑾之的聲音,有她意料之外的急促,他說:“瑾之唐突,敢問女郎,可贈發上簪否?”
說罷,他便隱忍小心地候著巫蘅的回音。
巫蘅移過身來,幕籬輕吹,皂紗迷離之間仿佛兮瑤鼻玲瓏,大約是個美人。但桓瑾之此刻不敢再做他想,巫蘅慢慢地,將手深入幕籬之間,太過輕易卻讓桓瑾之微愣。
眾人隔得遠聽不見他們說的什么,只見不過短短瞬息功夫,那女郎已經自鬢發間抽出了自己的發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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