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十面鏡 素描 1
周六早上,太陽把整個圣特麗都小區(qū)都烤成了火爐。2號樓4948室臥室三層窗簾都拉得死死的,男主人跟一具裸尸似的趴在床上。門鈴聲兇猛粗暴地響了快十次,都沒能把他從這種狀態(tài)中完全喚醒。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起身開門,又“砰”地一聲把門關(guān)上,沖到前方穿衣鏡前抓好雞棚頭,亂七八糟的客廳里瞄了一圈,從女伴忘掉的化妝包里掏出BB霜涂在眼圈,換了一套衣服,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把BB霜抹勻,整個過程耗時不過二十秒。再度打開家門,他又變回了從法國詩歌里走出的貴族男子:“早上好,炎炎夏日的征服者,我的黃玫瑰小姐。”
小辣椒把包裹塞到他手里,眼中有藏不住的詫異:“陸西仁?”她曾經(jīng)跟洛薇提到過打工遇到的奇怪經(jīng)歷,自然少不了網(wǎng)購怪咖陸西仁。洛薇聽到他的名字笑得花枝亂顫,說他是甄姬王城的藝術(shù)總監(jiān),有“宮州頭號種馬”之盛名,會做這樣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陸西仁搖搖頭,指了指隔壁:“黃玫瑰小姐,我住在隔壁。忘卻是一種自由的方式,自由的美人更是多忘事,我可以理解。”
小辣椒全身毫無動靜,只有眼珠往隔壁的門轉(zhuǎn)了一下,干笑著說:“你們感情可真好。”
“是的,我們是患難與共的好友。但我必須得說,我不贊同他的生活方式。畢竟,忠貞不二的愛情是我人生的信仰。”
她與那雙含情脈脈的笑眼對望了片刻,卻發(fā)現(xiàn)他只是越笑越深,忍不住接著說:“你可以代簽了嗎?”
他這才在快遞單上寫下潦草的簽字:“黃玫瑰小姐都負(fù)責(zé)這一塊的快遞嗎?”
“對,如果你要發(fā)件也可以直接找我。這是我電話。”她遞給他自己的名片,轉(zhuǎn)了轉(zhuǎn)鴨舌帽,轉(zhuǎn)身大步走到電梯門口。
他仔細端詳那張名片,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公司電話和手機號碼,再抬頭望著她穿著運動型制服的苗條背影,心臟撲撲亂跳起來——蘇語菲,這是她的名字。真是沒有想到,這個小獸般野性的女子,居然有著如此溫婉的名字。等到電梯抵達的叮咚聲響起,自動門打開,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蘇小姐。”眼見她用手擋住電梯門,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他鼓起勇氣說:“蘇小姐日夜奔波,一定非常勞累。我是一名藝術(shù)家,想要了解一下你們這行業(yè)的生活,下個周末,我可以請你喝下午茶,聽你說說你們的工作嗎?”
“這個搭訕方式真是他媽的酷斃了。”她松開手,進入電梯,對他揮了揮手,“可惜我不接受雙面插頭。”
幾日后,雨后的風(fēng)打破了炎熱的桎梏,在空氣里彈奏出自由清新的旋律。謝家草坪中,一個女人穿著大紅露背曳地長裙伏在桌子上,一只手撩起長發(fā),裸背的肌膚清涼的牛奶似的潑出來,盡數(shù)暴露在后方熾熱的目光下。從早上開始,她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但那道目光的主人熱情絲毫不減,在畫布前時遠時近地觀察這幅畫和她本人的差別,連把筆刷壓在抹布里吸水的一秒里,都不忘觀察她身上所有的明暗交界線和顏色過渡。她腰椎快犯了,無奈地回頭看了一眼:“欣琪,你不是要去參加Cici的設(shè)計師競選嗎,我看你好像一點也不著急?”
“那個早搞定了,閉嘴閉嘴。好處少不了你的,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你的臉,我都沒創(chuàng)作激情了。”謝欣琪的大卷發(fā)扎在腦袋上,碎發(fā)落在兩鬢,圍裙上顏料散亂成了打碎的彩虹,左手拿著調(diào)色盤和兩支筆,右手手拿著淺色的筆打高光。每次她藝術(shù)癮大發(fā),這幅模樣被謝太太看見,謝太太都會唉聲嘆息,說自己女兒就跟撿破爛的一樣,當(dāng)初怎么就不讓她去學(xué)音樂,起碼有氣質(zhì)。又過了二十分鐘,她露出一臉得意的笑:“大功告成!我把你畫得比本人美多了,你的背哪有這么骨感,胸哪有這么大,呵呵。”
模特建筑垮臺般趴下來,不顧形象地亂擰身體。謝欣琪把油畫從畫架上取下來,讓路過的傭人把它拿去曬干,又迅速放了一張空白棉麻布框上去,朝模特勾了勾手指:“過來,現(xiàn)在我要再畫一張臉部特寫,你坐近一點。”聽到這句話,模特呆了一下,提著裙子跑到十米開外。謝欣琪當(dāng)然不會輕易放過她,用更快的速度追上去,在葡萄藤走廊上攔住她。她大喊女王饒命,謝欣琪卻不容分說地把她往草地上拖。一個一米八的露背晚禮服美女和一個乞丐似的藝術(shù)家扭打成一團,連園丁經(jīng)過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她倆原地僵持了一會兒,走廊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欣琪,你朋友都累了一天,讓她回去休息吧。”
廊柱后面,謝修臣的臉探了出來。他手里捧著一本書,似乎已經(jīng)在陰涼下待了很久。謝欣琪嚇得立即放了手,模特差點摔個狗吃屎。自從上次接吻的烏龍事件發(fā)生,哪怕后來他跟她道了歉,她總是有點害怕看見他。他們家很大,想要刻意避開一個人很容易,這段時間她都只在父母在場時與他見面。現(xiàn)在見他這么淡定,她覺得自己神經(jīng)兮兮好像真是有點犯二。聽見謝公子都為自己開脫,模特跟縫紉機似的點頭:“欣琪,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改天來可以嗎?”
“不行,除非給我個替代品。我喜歡身材高挑的、臉蛋漂亮的模特。你去找個符合條件的來。”
“畫臉部特寫,要身材高挑的有什么用?”
“臉部特寫身材也要好,否則我畫不下去。”
模特真是要哭了,謝欣琪的標(biāo)準(zhǔn)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普通漂亮的她根本看不上,如果找專業(yè)的模特,她又會嫌對方為擺姿態(tài)而擺姿態(tài),氣質(zhì)庸俗,配不上她的藝術(shù)情操。她喜歡受過高等教育、典雅美麗的模特。想到這里,她的目光一轉(zhuǎn),看見坐在走廊上的謝修臣,疑惑地說:“奇怪,你為什么不畫你哥哥呢?他不是剛好沒事在看書嗎?”
謝欣琪快速看了謝修臣一眼,斷然地說:“不行。”
“為什么呢?你哥哥完全符合條件呀。”
“我可夠不上欣琪的標(biāo)準(zhǔn)。”謝修臣臉上掛著柔和的笑容,視線從書上轉(zhuǎn)移到了模特臉上,“她只畫最漂亮的人。”
“哪有,哪有……”模特紅著臉躲開他的視線。其實她每天都能聽到很多贊美的話,但從謝修臣口中說出來,分量自然不一樣,對心臟的沖擊力也不一樣。不過冷靜下來細想他說的話,她忽然驚呆了,幾乎掉了下巴:“什么,你還夠不上她的標(biāo)準(zhǔn)?”
謝欣琪反而怒氣沖沖地說:“是你夠不上我的標(biāo)準(zhǔn)嗎?明明是每次我要畫你,你都不讓我畫。”
謝修臣微笑:“如果你非要折磨什么人才開心,折磨我總好過折磨人家女孩子,讓她放松一下吧。不過建議你還是改天再畫,你也站了一整天,不會比她輕松多少。”
這一番話讓模特又感激又花癡,恨不得再為他們站上三天三夜。謝欣琪揮揮筆說:“我可以坐著畫。這是你說的,我要畫多久就讓我畫多久,不準(zhǔn)賴賬!”
和謝修臣談判完畢,她總算把模特放走,把畫具全部搬到走廊下。他問她要不要擺什么特定的動作,她觀察了他一陣子,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一吃畫站著的人就容易效率低下,所以我只畫坐著躺著的人。要不哥你就保持原樣,別動好啦。”于是,他繼續(xù)低頭看書。她找出鉛筆,細吐一口氣,在畫布上打素描草稿:看了一眼他的頭頂,她在畫布上方定下最高點。又看了一眼他伸展在地上長長的左腿、鞋尖,她在畫布下方定下最低點……她正想畫定其他身體部位的點,他卻頭也沒抬地說:“不是畫臉部特寫么,這么遠能看得清楚?”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腦袋當(dāng)機了,居然一緊張連要畫什么都忘記。她擦掉草稿,把畫架和椅子往前挪到他身側(cè),把最低點定在了他的胸前,尋找他下巴的位置。以往她作畫風(fēng)格就跟她本人一樣,不管是勾勒線條還是上色都大膽自信,素描只用4B以上的粗筆,下筆又快又精準(zhǔn),很少精細地調(diào)色,而是直接把顏料涂抹在畫布上,因此她的畫都很厚,有點奧古斯特·雷諾阿的印象畫風(fēng)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畫哥哥,怕畫丑了被他罵,她的速度比以前慢很多、下筆保守很多,線條比之前用的細,甚至連鉛筆也換成了2B的,簡直就像第一次拿筆的學(xué)生。眼睛、鼻尖、嘴唇和中線的位置定好以后,她開始勾勒他的大致輪廓。她發(fā)現(xiàn),哪怕低著頭,他的下巴也沒什么贅肉,頭往一邊微微歪著,反倒勾勒出漂亮的下頜鼻尖弧度,讓她這個老手第一次有了緊張的感覺。她很小就開始畫畫,也是很早就知道,好看的人一般比丑人難畫,因為對比例要求特別多,這也是她一直想挑戰(zhàn)畫哥哥的原因。當(dāng)她開始畫他的嘴唇,才勾勒出一個形狀,就覺得雙頰發(fā)燒般升溫,不敢多觀察實物,烏龜般縮著脖子閉門造車,涂抹背后的藤條和樹葉輪廓。但畫完其它的,到底還是要面對他的嘴唇,她依然不愿觀察實物,干脆把鉛筆放在畫架上,用紙巾使勁擦拭手上干涸的油畫顏料,擦到皮膚都發(fā)紅微疼。她之前一直挪動頭部觀察他,突然沒了動靜,他沒抬頭,只輕轉(zhuǎn)眼珠看向她,只是這細微的動作,立刻讓這幅畫變成了另一層意義——和他對視以后,她發(fā)現(xiàn)他確實太難畫。別說動眼睛,連動動嘴唇,細節(jié)都很難抓。
只是,他動了嘴唇,說的話卻充滿調(diào)侃意味:“很熱么,臉紅成這樣。”
“這種天氣怎么可能不熱啊!你好煩!”她反應(yīng)太激烈,連畫架上的鉛筆也被胳膊撞在地上,把削得細長的筆尖摔斷了。鉛筆骨碌碌滾到他的腳下,她追過去撿起來,卻剛好碰到他伸去的手。她被電打般猛地收回手,又若無其事地伸過去撿,這一個刻意的動作讓她更加懊悔。她不再看他,坐在椅子上低頭削筆,但這支筆的筆芯也被摔壞了,無論削得多輕柔,它的芯都會一截截斷開,狼狽地掉落在地,如同被摔碎的心的碎片。最后她惱羞成怒,把筆扔在地上,以重新拿筆為借口溜回房里。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房門里。他把書倒扣在一旁,彎腰下來翻了翻她的筆袋,在里面找到許多支2B鉛筆——從小他就幫她削筆,知道她筆袋里的2B筆總是嶄新的。風(fēng)帶動植物生機勃勃的香氣姍姍而來,把高大的香樟樹冠搖成一片翡翠綠的海洋,驚動了林間的灰背鴿撲騰飛起,亦拂動了他額前的發(fā)。他撿起地上的碎筆,靜默地端詳著它。
如果她看見他這時的表情,一定會覺得這幅畫的難度又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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