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的風(fēng)刮得異常狂躁，院子里堆放在一起的竹筐被掀翻，還有旁的東西滾在一處發(fā)出略滲人的聲音，阿蟬和周祖母都沒睡著，兩人沒說話，心卻一樣跟著外面的風(fēng)吼聲變得心煩。

　　白天王秀委屈的眼淚才出眼眶，周良頓時變了臉，那副目呲欲裂，緊咬下唇，拳頭緊攥的模樣更讓人看著心寒，周祖母不穩(wěn)地站起身指著門邊怒斥：“越大越反了天，我連數(shù)落你們兩句也不成了？受不得這會兒就從這門出去，往后我沒你這個孫子你也沒我這個祖母，有骨氣就從這個院子里給我搬出去，往后斷了往來就是。”

　　周良的臉色越發(fā)難堪，心里氣祖母偏心，可也不敢當(dāng)場反駁一句，這座院子是祖父和祖母一起蓋起來的，她攆自己出去占著正理，周良只氣自己沒本事，拿不出重置院子的銀子，只得忍氣吞聲將不快壓下去帶著王秀回屋了。畢竟是自己的親祖母，他也不想把事情鬧得太難看，男人的臉面擺在那，成了笑話往后還怎么做人？這個家早晚是他來掌的，只是委屈了阿秀跟著他受這種氣。

　　祖母和阿蟬都看不明白，人只有手里捏著錢才能活得體面，外人也能高看周家。一心為周家好，卻不想鬧得跟仇人似得，也只能緩兩天，等一家人的火氣全消了再說罷。

　　阿蟬曉得祖母心里難過，也不好再提這事，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起了，將家里收拾干凈便去上工了。

　　方家這次待她真是不同，怕別人打擾單獨(dú)隔了個小間出來，意料中引來很多眼紅敵視的目光，阿蟬不作理會徑自走進(jìn)去，將所有人都隔絕在那一方簾子后面。

　　眼看著就要進(jìn)三月天，正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jié)，方家小姐方瑤年方二八，生得貌美嬌艷穿桃紅色的料子最好，既不失溫婉端莊又暗藏幾分嬌俏活潑。

　　方夫人安排的這幾個丫頭都是熟知自家小姐喜好的，見阿蟬選了桃紅色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小姐的尺寸告訴她，照著她的吩咐裁剪布料，阿蟬在桌子上比劃一陣剛拿起針線，懸著的簾子被人掀起，只見進(jìn)來的是個穿杏色衣裳掩著鼻的丫頭，瞧著比身邊的這幾個打扮得體面，想來是在主子身邊當(dāng)差的。

　　果然那些忙活的丫頭們停下手里的活，客氣地稱道了聲：“沐蘭姐姐。”

　　沐蘭雙眼直勾勾地盯著阿蟬，勾唇笑道：“我是小姐身邊伺候的沐蘭，我家小姐想見見你，跟我來罷。”

　　阿蟬先是一怔，很快回過神，神色平靜地跟在沐蘭身后出去，剛走到外面寒風(fēng)撲來，一口氣沒喘順，忍不住連連咳嗽，抬眼沐蘭略擔(dān)憂地看向她，阿蟬笑著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阿蟬猜不出方家小姐為什么要見自己，難道是為了林遠(yuǎn)南？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情便是找她也沒什么用，說到底她到現(xiàn)在都覺得自己是誤打誤撞走了些好運(yùn)氣，所以林遠(yuǎn)南才會答應(yīng)娶她。罷了，興許是為了旁的事呢？

　　方瑤所住的院子雖小卻十分精致，每一處布局顯然花費(fèi)了大心思，伺候在外面的丫頭幫忙打起簾子，一張臉凍得發(fā)青，嘴唇干裂可見血絲，別扭地朝她扯出一抹笑，阿蟬忍不住在心里嘆息一聲真是作踐人，這么冷的天要是在外面站一天非得凍出毛病不可。

　　走進(jìn)屋里一陣熱浪夾帶著淡淡的馨香味道迎面而來，待適應(yīng)過后，阿蟬匆匆打量了兩眼，入眼都是華貴擺件，整間屋子看起來華貴大氣，收回視線，跟在沐蘭身后進(jìn)了里間，但凡能著色的地方全是一片妖嬈的明粉色，太過晃眼，阿蟬低垂著眉眼，神色自然大方不見半點(diǎn)卑微。

　　方才聞到的香味是從里屋正中間擺放的香爐中傳出來的，裊裊煙霧四散開來，在溫和舒適的香味中響起一道溫柔清雅的聲音：“你就是母親說的巧手繡娘阿蟬？抬起頭來。”

　　方瑤慵懶地半倚在鋪著白色狐貍毛皮的臥榻上，飽含秋水的眸子上下打量著這個穿著樸素的女子，雖說窮酸了些，一身粗布衣顯出削肩細(xì)腰，嬌小身材窈窕，白皙柔美的面頰上柳眉彎彎，眼睛黑亮如葡萄，微微一動眼波婉轉(zhuǎn)風(fēng)情頓生，倒是個美人胚子。

　　阿蟬目不斜視，淡淡應(yīng)道：“蒙夫人抬愛委以重任，繡活稍稍能入眼，不知小姐傳喚可是有別的事囑咐？”

　　她不喜歡方瑤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逼人氣勢，更討厭她眼睛里打量的光，她現(xiàn)在敢肯定方瑤叫她來為的果然是林遠(yuǎn)南，不然也不會用這種挑釁仇敵的目光看她了。阿蟬倒不覺得有什么不妥，因情而起事端的并不是只有男子能為，只是女子天生愛顏面不敢將其露在太陽光下罷了，如今這位方家小姐倒不像第一次見到那般柔弱了，阿蟬倒也能明白幾分。

　　方瑤坐直身子笑盈盈道：“今兒叫你過來確實是有事要囑咐你，若是能成我以十兩銀子做為答謝。瞧我也不說清緣由，倒讓你悶頭悶?zāi)X也聽不明白。我有了意中人，兩個月后的事自然不能成，我要你在衣裳上動動手腳，你可聽得明白？放心不會牽連到你，到時候拿得是雙份錢，你不虧。”

　　阿蟬什么都明白，方小姐的意中人是什么人，在明知道她和林遠(yuǎn)南要成親還用這樣的事來給她添堵。她當(dāng)然不會同意，是林遠(yuǎn)南選擇了她，那么往后這個男人完全屬于自己，她決不允許有任何人妄想從她身邊把他奪走。阿蟬就是再愛財也不會做這種讓人看低的陰損事，嘴角微微上揚(yáng)，客氣道：“阿蟬人愚手慢怕是做不來小姐吩咐的事，更何況在方家這幾年多虧夫人賞識才有阿蟬今日，阿蟬不敢忘本，今天這事我只當(dāng)沒聽到，若是沒別的吩咐，小女先告退。”

　　方瑤眼看著她就這般坦然地從自己面前離開，纖細(xì)如蔥的手緊握成拳，未經(jīng)修剪的指甲戳著掌心帶來一陣痛意，貝齒緊咬下唇，雙眼微瞇，直到沐蘭在一旁低叫了聲‘小姐’，她這才回過神放開了手，掌心赫然一道已見血痕的指甲印，她喃喃低語道：“他竟是來真的，沐蘭，他竟然真這么對我。”

　　沐蘭嘆息一聲，柔聲勸道：“小姐，有什么事等氣消了再好好說成嗎？莫要一時沖動做了讓自己后悔的事，小姐待林公子的心沐蘭都知道，他們還未定親，小姐還不如多費(fèi)心思想想怎樣才能讓林公子回心轉(zhuǎn)意。”

　　方瑤搖頭苦笑道：“我與他在七歲那年相識，他的為人我最清楚，他一旦決定了什么事再無回轉(zhuǎn)的可能，沐蘭，他這次是鐵了心不聽我的話。他那么傲氣的人，居然委屈自己娶那么一個女子，我到底哪里做錯了？他要這么對我？”

　　沐蘭腦海里閃現(xiàn)出那個人面容，不管什么時候神情都是淡淡的，沒有什么事能讓他表現(xiàn)出大的情緒，甚至有一段時間她以為……罷了，這種事還是不要說出來讓小姐更加傷懷了。她唯一不希望的是小姐為了這個人而變得不像自己，這樣的代價太大了。

　　燃著地龍的屋子里雖然溫暖卻讓人像是置身在一片朦朧虛幻中，阿蟬慶幸自己沒有被那絲溫暖沖昏頭，不是看不出來方瑤剛才的目光中帶著輕視，她不過是為了討生活暫時待在方家而已，合則聚不合則散，她自有旁的去處，卻斷然不會為了那區(qū)區(qū)幾倆銀子分不清孰輕孰重。往后這位小姐若是想給她使絆子，她便恭候著，只是但愿不要讓她高看了這位富貴出生的大小姐，熟讀詩書禮儀卻也不過是嘴上功夫，心中并無半點(diǎn)能容人之量，這般說起來與她這等小民又有何不同？

　　繡房中的人只當(dāng)阿蟬是得了方大小姐賞的好處，見她昂首挺胸得意不已地進(jìn)了隔間，聚在一起又是一陣低語，人都是慣常作此行徑，看不得旁人有半點(diǎn)好，逮著機(jī)會就說些添油加醋的話，也不過是看阿蟬從不曾計較過罷了。先前人們還怕被王秀聽了去，后來見她們姑嫂跟仇人似得，說什么話也就不避諱著了，不過暗地里卻是笑話王秀是個沒腦子的，好歹是一家人竟然和外人一道這么編排自己的小姑子，當(dāng)然這種話也沒什么人會多嘴去提點(diǎn)王秀。

　　阿蟬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才開始繼續(xù)自己剛才離開時的活，外面的光照進(jìn)來打在她的眉間，微微攢著，乍一眼看去整張臉都亮了起來，更顯清麗動人。

　　阿蟬做事向來認(rèn)真，凡是經(jīng)她手的東西必須得沒有一點(diǎn)瑕疵才成，這讓隨在她身側(cè)的丫頭叫苦不迭，好不容易忙完的活因為不入阿蟬的眼全部得拆了重新來過，這般不懂眼色拿雞毛當(dāng)令箭的人最易招人厭恨，卻不知阿蟬不過是并未將她們放在眼里而已，她拿的是方夫人給的銀子，做的不過是自己的本分，至于那些虛假的人情往來她才沒工夫去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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