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巧遇
再回竹外軒,隔簾見如玉睡的香沉,張君轉身進了后院。
管家張喜等在后罩房,見張君進來,連忙起身恭立著。
張君坐下吩咐了幾件事情,又問了些家里的大小事情,完了才問張喜:“陳家村的事情,可辦利索了沒有?”
張喜回道:“陳傳一家搬走了。陳金家內人死了,小的給他安置了個去處。唯有那趙如誨,一直尋不見蹤影,也不知是被仇家勒殺了,還是躲債自己跑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張君道:“再找,一定得把他找著。”
他第二次去陳家村,所知道的,唯有陳傳一房人。也唯有那一房的人知道他帶走了如玉,只要那一房的人走散,就算趙蕩派人去查,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但趙如誨是個潑皮,當初如玉在陳家村時,他都琢磨著要再賣一回,若果真知道她進了永國府,只怕他和如玉都再無寧日。
“若是找著,怎么辦?”
“那是個潑皮賭徒,你找幾個人弄個千兒,殺了即可。”
除此之外,還有個齊森。既今天瑞王發了話,他早晚得帶著如玉入王府,給他磕頭敬茶。屆時若齊森在場,怎么辦?
張君猶不知如玉入府第二日就已經于書店偶然巧碰過正主,此時苦惱的,仍還是如何于趙蕩跟前,把如玉的真實身份瞞過去。那怕她是什么契丹公主還是本朝的公主,在他看來,她只是他的妻子,這事兒既如玉不說破,他也樂得一直裝糊涂。
張君先撇開這件事,另問張喜:“夫人那里的紙,你可拿到了?”
張喜遞來一張裁過的宣紙,張君兩指夾過,在鼻前輕嗅,皺眉道:“這是檀皮稻草生宣,一張至少五百文錢,沒有那家藥鋪舍得拿它來包藥,倒是老爺這些日子在習李冰陽的金書,我記得書房備著許多。”
張喜補了一句:“這張紙,還是老爺自少爺您臥房的地上發現的,他或者當時并未細看,未曾發現什么。”
隔壁忽而幾聲粘痰帶喘的輕咳,張君立刻起身,拉開木門一看,薄板床上躺著個眼晴圓圓,約莫十一二歲的小丫頭,手捂著嘴,正往下吞咽著咳嗽。不用說,看那病怏怏的樣子張君就知道肯定是區氏給的。
丫丫悶睡了一整日,此時見門上站著個寒目森森一臉不耐煩的年青男子,憑他的穿著也知是這院的男主子。她雖聽著些私話兒,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完全扯不到一處。欲要辯一句,也知自己出口只怕會越描越黑,整天被撕來扯去賣到這一家又賣到那一家,好容易尋著一床薄鋪蓋睡得一個好覺,卻聽了不該聽的話。
一念而起的殺機,再一念想到如玉,張君輕輕掩上門,終究,放了這小丫頭一命。
洗過澡回到臥室,足足奔波了四五天的張君已是疲于奔命,他怕要驚醒如玉,輕輕側躺到她身側,歪著腦袋在她肩膀上,那股熟悉而又甜膩的桂花香氣,此生再沒有過的安心與舒適,可又伴隨著隨時要被人奪走的絕望與恐懼。
她在西京一個月,又在這府中息養了許多日子,比之陳家村時,又不可同日而語。畢竟那時候風吹雨淋,皮膚也不及現在白皙,身體也沒有如今的細膩溫滑。
當初也不過一個小鄉婦而已,他之所以娶她,千里路上接她,也不過是為了一個承諾,為了她那小婦人狹促的機智或能敵過區氏的刻戾,可自從娶了她,睡了她,帶她回府,這一步一步,他自己淪陷進去,不敢想果真昨夜她喝了砒/霜一嗚呼,自己此生要如何收場,只覺得彼此并肩而躺的每一刻都珍貴無比。
*
在七月的酷暑中偷了半個月的懶,神仙一樣自在了半個月,轉眼就要入八月了。
隨著如玉終于肯出門,丫丫得了幾味藥吃也熬過了這半個月,竟養好了病,能到近前伺候。
賴了半個月,終于還是賴不下去,要給區氏站規矩去。早晨兩人起的一樣早,如玉無精打采叫秋迎替自己梳著頭發,一想起要應付張君老娘,整個人都不好了。張君終于等到秋迎走了,幾乎是低聲下氣的怏求:“你去熬得片刻,我即刻就來,解救你。”
他也知道他娘難對付,小心看著如玉的臉色。
如玉眼皮都掀不起來,甩甩搭搭出了竹外軒,一出竹外軒立刻挺背收胸,斂步而行,表面姿態做的足夠好。
入秋早晚天涼,她在褙子外罩了件無領交衽長襦衣,帶著丫丫進了靜心齋。她來的最早,著丫頭通報過,說是夫人還未洗涮完畢,便只能站在檐廊下靜等。
不一會兒周昭挺著肚子,與蔡香晚兩個前后腳也來了。三個兒媳婦依次排于廊下,天才透亮,晨光泛白,屋檐上兩只畫眉嘰喳個不停,丫頭們水出水進,亦是忙碌個不停。
不一會兒姜大家來了,發髻挽的油光明亮,青褙白裙,行步生風利利落落,見周昭帶著兩個小的見禮,不過眉眼一夾略點點頭便進了屋子。
不一會兒,屋子里傳出一聲喝:“什么?和悅公主果真點頭要嫁老三?那可是個庶子。”
蔡香晚十二幅的闊裙下蓮步輕點,轉身就移到了東窗下,撥簪逗著鳥兒,側耳卻是暗聽。區氏的聲音太大,不必如此費周章,周昭與如玉兩個都是聽得到的。姜大家說了些什么,區氏喘著粗氣道:“這能怪誰?只能怪我生的兒子不爭氣。
倒是姓鄧的那個賤婦,如今還是個妾就作威作福,待她有個二品誥命的頭銜,再有個公主做兒媳婦,只怕我將來要死在她手里。”
“三哥要尚公主了,往后咱們幾個,每日一早只怕還得天天兒的去拜公主了。”蔡香晚比如玉還小著兩歲,畢竟不過十六歲的小丫頭,兒媳結成聯盟,倒與如玉親熱了起來。
周昭自來不愛沾事非說閑話,聽她兩個咬起牙根兒,不著痕跡往后退了一步。
如玉一笑應之。她只知道張君因為在陳家村與自己寫了婚書而拒公主,卻不知道張君正是為了拒公主而娶自己,此時心兒怦怦亂跳,暗暗歡喜,便連昨夜弄的腰酸背疼的身體,也不覺得累了。
畫眉鳥兒仍還嘰喳個不停,忽而外院門上涌進來幾個婆子,皆是如臨大敵一般。就連周昭那樣鎮定的人,也不禁回過頭來要看個究竟。
過得片刻,永國公張登一襲襕衫外披鶴氅先進了門,而后站在門上靜等,約莫三息,鄧姨娘一件丁香色石榴紋的長褙,下系一條八幅本黑裙,頭上只插著只銀簪,快四十歲的人了,抬眉望張登一眼,兩眼秋水清澈的仍還少女似的。
唯有笑時兩條淚溝深顯,才能顯出她的年級來。
蔡香晚又湊到了如玉耳邊:“自打二嫂入府,我便瞧著二嫂一雙眼睛有些熟悉,今兒才發現,她那雙眼睛,竟還有些像你了。”
她不說還罷,如玉有心細瞧,果真覺得鄧姨娘這雙眼睛似乎有些像自己。蔡香晚又道:“咱們公公喜歡婦人手生的漂亮,鄧姨娘一雙手就夠漂亮。你瞧那如錦,人生的實在普通不過,一雙玉綿綿的手,所以在公公身邊伺候了七八年,一刻離不得。”
難道說張登夜里不弄那個,光握著妾與侍婢的手就行了?想到這里,如玉不禁有些苦惱,整夜廝纏在一處,她委實腰酸背疼,受不了張君了。
蔡香晚話音才落,張登帶著鄧姨娘已經自游廊上走了過來。他停下,等三個兒媳婦見過禮,問周昭:“這樣大的肚子,不回院休養著,整日立的什么規矩?”
周昭再斂一禮,聲調低而平和:“身為內宅婦人,替夫敬孝便是天大的事情,不能因身有孕而怠之。”
她是大家閨秀,又是書香門第,光憑那份不卑不亢的氣度,張登都是由心而贊,由心而敬。他還未進門,已責怨起區氏來:“三個兒媳婦,一個身懷六甲,一個才病了半個月,大早上的,不早些叫她們進去問話,放在這檐廊下是擺闊怎的?”
鄧姨娘柔柔一聲老爺,連忙使著眼色。張登忽而會意,今天帶著鄧姨娘登正妻的門,恰是有事相求,這會兒就罵起來,兩人大吵一架再不歡而散,三兒子的婚事又得耽擱。
自來公公總比婆婆疼兒媳,他大手一揮:“你們三個先進去,都坐著,要立規矩等我走了再立,我可受不得你們站在我身后。”
區氏與姜大家并扈媽媽三個計議已定,早在翹角條屏前的圈椅上坐定,見張登進來,不過抬抬眉眼。鄧姨娘端茶來敬,她轉身去接丫頭手中的茶,低眉呷了一氣,穩穩擱在八仙桌上:“你入府也有二十多年,我統共喝過一回你敬的茶,上吐下泄了三天。這一回難不成是兒子要尚宮公主,你嫌我這個主母礙事,索性要一杯茶毒死我?”
要說二十年前那一回,區氏確實上吐下泄了三天,但鄧姨娘也尋死上吊了一回,究竟誰放的泄藥,也沒個定論,總之區氏生的兒子傻,鄧姨娘生的聰明,區氏自認是鄧姨娘下的藥毒傻了兒子,見了她便兩眼噴火,恨不能一把掐死的。
做姨娘的人,那怕原來什么出身,如今是跪在主母腳下為奴為婢。鄧姨娘在主屋獨大了二十年,終究眼界見識小,沒想到兒子成親的時候,區氏才是主母,天家要尚公主,照例也要提親,要納吉納征,而這些事情,皆得區氏這個正頭的娘去辦,她一個姨娘,還得仰仗區氏不要搗鬼,否則那公主也難娶進門來。
張登看不過眼,當著三個兒媳婦的面不好飭斥區氏,聲音卻已有些硬:“差不多就行了。她都敬茶了,你還想怎的?”
當著兒媳婦的面,兩公婆自然要爭高低,區氏聲音比張登高一個度:“誰家的妾二十年才敬兩回茶,第一回害的我的欽澤都如今都呆呆傻傻,這一會難道不是想謀我的命?”
而張登當著幾個兒媳婦的面,亦不想失面子,聲音再提一個度:“連一個婢妾都不能相容,你的婦道何在,母儀又何在?悍婦!妒婦!”
區氏手拍桌子震的茶水四濺:“我是妒婦,悍婦。婢妾謀害主母,你將她護在主院二十年,寵妾滅妻,按律當斬!”
周昭氣定神閑,蔡香晚興致勃勃,如玉坐的好不尷尬。
張登一目掃過去,二十年未服過軟的人,掃到如玉綿的像只小面瓜一樣低著頭,不知為何忽而就服了軟:“當年便有錯,也是我的錯,我替她賠個不是,給你這二十年的持家道聲辛苦。你接了她這杯茶,釋了她的恩怨,只怕今明日宮中就要降圣旨,尚和悅公主到咱們家。
我膝下四個兒子,獨獨欽越還未成親,他也是你的兒子,既尚了公主,也是咱們一府的榮耀,你看著將這個心操起來,如何?”
丈夫若不服軟,區氏還覺得他跟自己犟氣,至少證明他在乎自己。他二十年后頭一回服軟,為了妾,為了庶子不惜在三個兒媳婦面前丟老臉,才真叫區氏心灰意冷。偏鄧姨娘舉著那杯茶,好死不死就接過了話頭,哀哀切切西子捧心:“奴婢不過一個下賤人,死不足惜。只要夫人能替他操持著將公主迎進門,便是即刻叫奴婢死在這里,奴婢亦是甘愿。”
半月前在如玉院里,區氏才眼睜睜看著撞死了一個,她這人氣性躁,稍濺點火星子就能爆的,一想起那夜鄧姨娘站在院里暹羅貓一樣的笑,本想拿著那張包砒/霜的紙一次制住這個賤妾,誰知那張紙不翼而飛,如今成個死無對癥。
她那里還能忍得住,指著鄧姨娘便罵:“癡心妄想,張誠一個庶子,一肚子花花腸子,風流成性,夜里睡覺都要躺丫頭肚窩里的人,我不但不會替他操持婚事,還要即刻入宮,將他是個什么樣兒的人,原原本本一狀告到端妃娘娘耳朵里去。”
三個兒媳婦已經退了出來,一溜兒在檐廊下站著。
總共四個兒子,唯有張誠自來跟著張登一起長大,爬他的肩頭撥他的胡須,雖是庶子,但自幼明理乖的不能再乖,張登別的能忍,獨不能忍妻子如此污蔑張誠,亦在里頭發起了脾氣,茶碗砸的嘩啦啦:“你個悍婦!妒婦!無口德,無氣度,如今連膝下孩子都不放過,竟敢出這樣的齷齪之言來栽贓他,老子今天就要休了你!”
鄧姨娘哭的哀哀切切:“老爺,念在奴婢伺候您這多年的份兒上,饒了夫人,她說的也只是氣話而已。奴婢與誠兒沒有那好命,公主我們不要了,讓我們倆死了,還夫人個清靜,好不好!”
“休妻!”張登怒嚎:“如錦,送筆墨進來,老子今天非得一紙休書將她遣回娘家去!”
區家早已破敗,區氏唯有一個弟弟,屁股上還染著牢獄官司。她一只茶碗亦砸到了地上:“張登,當初我嫁入你府,馬睡地上人睡炕上,規矩不成規矩,丫頭小廝前院后院亂竄,弄出孩子來一窩一窩兒,我替你操持家務,替你生養兒子,才有如今這個局面。你要休我,可以,我還準備要休你了,但我生的兒子我全得帶走,少一個也不行!”
有一個作統兵的兒子,區氏也不怕張登,兩人針尖對麥芒,獨一個鄧姨娘跪在地上嚶嚶哭個不停。忽而噌的一聲游龍嘯音,蔡香晚本是臨窗站著偷瞧的,此時捏著帕子叫道:“怕是不好,公公撥了劍!”
周昭亦是嚇的面色蒼白。為尊者諱,她們不敢多看多聽,但若果真鬧出人命來,這一府也要完了。她領頭撩著簾子進屋,區氏脖子伸的挺直,鄧姨娘跪在中間,張登的劍,已經抵到了區氏的脖子上。
三個兒媳婦一溜煙兒跪到了地上,伏肩低頭,大氣都不敢出。
如錦捧著筆墨撩簾進來,依如玉而跪,將盤子齊眉頂著。張登總算轉武而文,丟掉劍直接提筆蘸墨就在如錦的頭頂寫了起來:“《女誡》有云,夫不御婦,則威儀缺費。婦不事夫,則義理墮闕。敬順之道,乃婦人大禮,你連一個庶子都容不得,便是善妒一條,我就休得你。
至于兒子們,那皆是我張家的血脈,你算老幾,要帶走他們?”
他洋洋灑灑而寫,區氏自己似乎也是怔住了,果真張登今天休妻的話,她最得力的大兒子還未回來,沒人給她撐腰,而庶子才要尚公主,為張誠有個好出身,只待她前腳一走,后腳張登估計就要為鄧姨娘抬身份做夫人。
抬妾為妻的事情,古也少有。但張登是個武夫,那懂什么禮儀廉恥?
那么,她千辛萬苦生下來的三個孩子,都得去跪她,喚她做母親?
鄧姨娘這會子不哭了,也不攔了,跪的十分乖巧,就在張登腳邊。區氏此時才恍然大悟,這個賤婦不止要謀公主,還謀著她的主母之位,而她一時躁怒,如今竟就鉆進她與張登挖成的大坑中,眼看土落墳起,二十年彼此的紅眼,終要以她的全敗而告終。
“父親!母親!”簾子撩起,眾人皆抬頭,進來的正是張君。他穿著深青色的紗袍,進門便是深深一禮,于人前,他向來都是刻板而又正經,是如玉在陳家村從來都沒見過的樣子。
張登眉都不挑,區氏也未將他放在眼里,一屋子的人,除了如玉,皆將這突然闖入的二少爺當空氣一樣。
張君受慣了冷遇,也不在意,回頭吩咐門外的張喜:“把那九味堂的伙計和掌柜帶進來。”
隨即進來一老一少兩個藥店的伙計,左右揖過手,規規矩矩的站著。張君也不管有沒有人理會自己,徑直問那伙計:“你來說說,若有一人想從藥堂買砒/霜出來,可容易否。”
這伙計拱手道:“砒/霜是劇毒,這大家想必皆是知道的。咱們大歷無論那一家藥鋪,單售砒/霜時皆要登名造冊,問明戶籍,非一坊之內,絕不出售,所以想要買砒/霜,并不那么容易。”
張登這才算是聽出來了,過了半個月,二兒子要重查當日二兒媳婦小產之夜,有人要于丸藥中攙砒/霜以害她性命之事。他掃一眼本本分分跪在地上的如玉,擱了筆皺眉搖頭:“京城多少家藥鋪,一日要售多少砒/霜出去,光憑他一家之言,能查出什么來。”
張君道:“砒/霜能入藥,若單獨買砒/霜回去,總有個用處。或因外傷、頑蘚而熏涂患處,或釀酒,煮肉之用,再或者,害人性命,殺人不用刀,這皆是用處。
這半個月來,兒子查遍京中藥堂藥鋪,也請應天府捕塊們一一對查過購買砒/霜之人,好巧不巧,恰就查著有咱們府的人,于竹外軒事發前夜,曾于這九味堂購入二兩砒/霜。”
砒/霜是劇毒,一旦牽涉上人命官司,官府要查封藥堂,下掌柜們的大獄,所以那怕親兒子,這東西也不敢亂售。三五天之中,一京城砒/霜的需求量并不高,而且排除釀酒、鹵煮等常用戶,查起來也不算難。
張登當然知道那謀害如玉之人,必在這府中。他兩道濃眉擰緊,眸閃寒光:“是誰?那院的奴才?”
張君回頭,柳生拎著個小廝進來,一把扔跪在地上。這小廝除了如玉,一屋子的人皆認得,他恰就是張登自己出門常帶的小廝,何旺兒。
張登氣的甩袖子,問何旺兒:“你買砒/霜做什么?”
何旺兒哆哆嗦嗦,指著鄧姨娘道:“是姨娘說夏日天熱,自己身上生了頑蘚,要拿砒/霜煮水來熏,托小的買來的。”
整日同起同寢,鄧姨娘身上那一塊肉張登不曉得,他回頭寒目掃向鄧姨娘。鄧姨娘手捂著嘴,眼睛瞪的老大,嘶聲喝道:“何旺兒,你栽贓陷害我,竟就不怕老爺剝了你的皮?”
一個公主,娶回來就是個祖宗,一家子人都要供著,連他都得磕頭請安,張登并不稀罕。但張誠是他的心頭肉,又是個庶出,考舉也未撥得頭籌,他才立意要將和悅公主娶回來。誰知道自己枕畔夜夜同寢的人,竟生了這樣惡毒的心,一府里謀殺起親人來。
他手劇烈的抖著,回身就給了鄧姨娘一個大耳光,罵道:“你愚蠢!”
鄧姨娘連連搖頭,伸手指天:“老爺,我從來沒有托何旺兒買過砒/霜,咱們二十年同床共枕,你得信我,信我這一回。若說毒害二少奶奶?我又是何苦?
她占著二少爺的妻位,我的欽越才有希望尚公主是不是?這必是夫人容不得我,要伙同兒子們害我的法兒,若你都不向著我,這一府中,我和欽越還能指望誰?”
這話倒也有理,張登閉眼定著神,再睜開眼,自來毛都捋不順,犟驢一樣的二兒子盯著他的眼神,仿似逐獵于場的獵手一般。他細忖著這個亂局,兩虎相爭,究竟是鄧姨娘想擠走區氏做一府主母,還是區氏想栽贓他的愛妾,拔除鄧姨娘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可能性各占一半。
張君再捧出張宣紙來,恭恭敬敬放到如錦頭頂的托盤上,借她之手遞給父親張登,說道:“這是當日父親自兒子房里發現的,沾著砒/霜沫子的宣紙,今年的檀皮稻草生宣,出自墨香齋。兒子上一回進父親的書房,案頭擺著一刀,恰就是這檀皮稻草生宣。”
那夜燈暗,張登滿腦子的綺思靡念,腦子也未往紙上放,這時候再瞧宣紙,果真是自己院中常用的。雖對門而居,他與區氏兩廂丫頭都是絕跡于對方門前的,怎會有紙傳出去?
“父親,兒子不敢妄推妄論。但兇手必出自慎德堂,您打算怎么辦?”張君逼近一步,絲毫不懼怕身量相齊,比自己略健壯的父親。
張登不為鄧姨娘辯,也得為了愛子張誠,替鄧姨娘洗去這點黑污,他道:“也不見得就是你姨娘干的,畢竟這事兒與她無益,她一個足不出戶的內院婦人,辦不了這么大的事情。你且回去,此事我會派人細查,查出結果來,再通知你。”
張君再逼近一步,兩道鋒眉挑著,毫不退讓:“慎德堂除了鄧姨娘,就是父親。難道說,是父親自己想要害兒媳婦,所以下了毒?”
張登劈手就是一耳光:“混賬!”
張君奪手拈起那張宣紙道:“若父親不肯懲處害如玉之人,那兒子只好將此家丑捅到應天府去,由捕塊們入府清查,審案,如何?”
生了四個兒子,張登沒想到到老來頭一個敢根自己叫板的,竟會是自己最看不起,也最厭惡的二兒子張君。一頭是愛妾,一頭是親兒,鄧姨娘捉著他的袍簾抖個不停,眼神如那待宰的羔羊一般,兒子兩眼兇光,所謂長江后浪推前浪,他還沒老,怎能被兒子拍死在沙灘上。
張登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一把長劍幾欲出鞘,恨不能將這不服管的逆子斬于眾前。
實際上,當日李婆子先是意欲嫁禍給區氏,未遂之后便撞桌身亡。若當日果真如玉吃砒/霜而亡,李婆子又一口咬定,區氏洗不掉毒害兒媳婦性命的罪名。
到那時,張登怒極,張君也不會放過她,就算以國夫人之尊而不必命償,她也必遭休棄。到那時,能受益的果真唯有鄧姨娘,畢竟她是個妾,皇帝或者為了能讓駙馬的出身更好,格外開恩賜鄧姨娘個一品誥命,鄧姨娘由妾升格為一府主母,雖仍還艱難,卻不再是妄想。
周昭一直跪在地上,忽而捂著肚子臉色蠟黃,額頭直往外滲著汗珠。如玉連忙問道:“大嫂可是不舒服?”
周昭撫著肚子閉眼搖頭,順勢就靠到了如玉懷中。
她這一靠,張君也奔了過來,蔡香晚也圍了過來,抱人的抱人,打扇的打扇,張君告了聲罪,抱起周昭進了內屋,蔡香晚一路打著扇子。張登忽而出聲,喚住如玉:“欽澤家的留下,我有話問。”
他徑自進了區氏東邊置榻的內廳,在那大榻上坐了,一腳蹬著只丫頭們捶腿閑坐的寶藍云紋小杌子,盯著如玉:“事情因你而起,如今這個局面,你待如何處置?”
他問的當然是如何處置鄧姨娘,可見他自己也相信是鄧姨娘干的了。
這榻鑲在縱深四尺寬的拐角內,紗青色抱柱,粉色云紋窗扇,如玉恰就站在窗下,她忽而回頭望外,大株開的正艷的粉色紫薇花叢后,張誠遠遠盯著她,見她來望自己,勾了勾唇角露個苦笑,轉身走了。
“兒媳是小輩,不敢妄斷曲直,還請父親代為擇判。”鄧姨娘是公公的愛妾,要怎么罰,還是推給公公自己的好。
張登微微點頭:“凡事要看長遠,好容易和悅公主自己點頭,能讓欽越得尚公主,這種事情能壓就先壓下來,但將來我必會給你一個交待。欽澤是個鉆牛角尖的犟性,又不懂得轉圜,在我這里吃的虧也最多。你回去勸勸他,叫他先壓下此事。你們的委屈,我記在心里,你忍了這口氣,將來我定不會虧待于你。”
如玉道:“媳婦省得!”
張登不比區氏天天上手打兒子,還是當著兒媳婦的面。為人父母,打完了總有些后悔,他揚著手,半天卻不說叫如玉退下的話,忽而轉手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方才用力過甚,此時都還紅著。
他道:“天下沒有不盼兒子好的父母,但欽澤性子太倔,凡事不計后果,我瞧你比他明理許多,有時間多規勸規勸他,遇事先想家族,想想這兩府的人,想想他在邊關的幾個大哥和一幫兄弟們。”
如玉又道:“媳婦省得!”
*
如玉告退出來,自樹蔭處往下走著,迎頭撞上張君在那蜂腰橋處站著,當頭大太陽照著,他面色潮紅,兩眼怔怔。她上前與他并肩而,輕聲問道:“疼是不疼?”
張君正在出神,似是沒有聽見,等如玉再喚了一聲,才回過頭來,臉上叫父親打過那巴掌印子仍還清亮無比,也不說話,就那么低頭看著她。
如玉最受不了他這可憐巴巴兒的眼神,輕扯他袖子道:“快回竹外軒去,我煮兩個雞蛋替你滾一滾,或者腫能消下去。”
張君不動,輕輕叫了聲:“如玉!”
如玉應了一聲,大院里人多眼雜,她也不好過于親昵,應道:“我在了。”
張君又喚道:“如玉!”
如玉以為張君是遭父親打了心里傷心,只得輕拍他的背,低聲說道:“走,回竹外軒再說,娘疼你,娘愛你,娘還替你……”
她聲音越說越小,手亦撫的越來越……見張君唇角上翹著微笑起來,自己也正吃吃笑著。
身后忽而有人問道:“大嫂回房了?”
是張誠。靜心齋一場大鬧,他未出面,卻一直在窗外瞧著。生他養他的姨娘成了謀殺未遂的殺人犯,他也不過在窗外時露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此時已是風輕云淡,手中一把折扇啪一聲合上,走到如玉身邊,恭恭敬敬喚了聲二嫂。
如玉一見張誠便是混身的不自在,應付著點了點頭,還要拉張君走,便聽張誠又是一聲笑:“大哥不在,大嫂院里連個主心骨都沒有,二哥該好好操心才是。怎么我聽說大嫂病了,叫了好幾次讓你請個郎中,你都不肯?”
張君立刻就變了臉,伸手示意如玉先走,待如玉走遠了,才咬牙問張誠:“老三,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張誠仍是云淡風輕的笑:“二哥當年在大嫂門前做秦叔寶的舊事,二嫂只怕還不知道吧?”
張君白面瞬時脹的通紅,一雙秀目盯著張誠,眸子里即刻要噴出火來。張誠顯然并不怕他:“那年你多大?十三還是十四?不過是讀了大嫂一首詩,見詩中她說夜做噩夢不能眠,獨聽更漏到天明,心疑山鬼懸窗立,盜取魂魄慰神靈。
于是果真怕她的魂魄要被山鬼盜走,敬獻給能叫山鬼青春永駐的神靈,于是手持瓦面金锏,每每入夜就潛到她閨房窗下,一站就是半夜。若不是半夜出門解溺的婆子發覺了將你一通暴打,你要在那里守多久?”
這確實是有的事情,周昭當年寫過小詩一首,豆蔻年華小嬌娥閨閣內無病呻吟的苦嘆,和著《楚辭》山鬼一文發了點牢騷,但張君是個直性的傻孩子,果真以為周昭夜怕山鬼不能眠,恰他又在五莊觀學得一身好輕功,于是學著門神秦叔寶一樣,打瓦面長锏一幅,每夜竄到周府,守在周昭閨閣窗下,妄圖要替她趕走山鬼,叫她能好生安眠一夜。
夫子是因為門生得意,才愿意帶他們到自己府中親教親授,誰知近水樓頭,張君竟然夜竄夫子家女兒的香閨,想要偷香竊玉。
這事兒后來鬧的很大,周大儒拎著張君到永國府,當著區氏的面一通大罵,要革他的學籍,送他到應天府蹲大獄。不用說,區氏自然給他一頓竹筍炒肉,又賠情下了許多的話,送了不知多少的禮。應天書院抵死不肯要他,最后還是瑞王趙蕩出面說情,張君才能繼續留在書院讀書。
張君一把就將張誠扯進了常靜軒,抵墻捏喉幾乎掐斷張誠的氣管:“你若敢在我家如玉面前露一句口風,我立時就敢掐死你。”
人要臉樹要皮,張君在如玉面前可以是無賴,可以不要臉,可以坦蕩蕩到連底褲都不要,可他唯一不敢叫她知道的,恰就是這段往事。
張誠軟著雙手,不掙扎,只是嘲諷似的笑:“你栽贓誣賴我姨娘的時候,怎么就沒有想過,我可以把趙如玉的事情透到瑞王那里,也可以告訴她你與大嫂之間當年那段往事,無論那一件,都足以叫她離開你。”
張君果然松了手。張誠松松軟軟伸著胳膊,正了正衣衽道:“害如玉的果真不是我姨娘,若真是,我那夜就不會出手救她。你若果真覺得我們礙眼,不如想個法子說服母親,讓她替我把和悅娶回來,到時候我帶著我姨娘搬出府去,不就結了?”
尚公主一事,險險就要成了,今日一場大鬧,又被吊到了半空中,張誠之恨,可想而知。
*
本來今天張君休沐,結果眼看午飯的功夫,又被傳進宮去了。吃罷午飯無事,如玉又向來不喜午睡,遂先到周昭院里去閑話了片刻,親自看著她睡下了,又回房換了件輕涼的紗襖并襦裙,帶著那瘦猴兒似的小丫丫與許媽,打了把油紙傘,三人一起出東門,要去逛一逛。
張君前幾日就透露,安康也許這幾天內就要入京。既安康來了,住處先就成個問題。雖說如玉和張君都能容他住在竹外軒,但畢竟他是如玉前夫的弟弟,大家族里人多嘴雜,如玉怕到時候有人要要拿安康當個話頭兒來說,傷孩子的自尊心,遂想著要替他在國公府旁邊賃處小院,叫他單獨居著,平時往書院自會管住宿,若是休沐,回來也有她照應。
這種事情自然要問家里有年紀的婆子們。許媽跟張君一樣是個呆笨,不懂人□□故的,在外也無交游,自然幫不到忙。倒是蔡香晚送來另那個姓王的婆子,端地是個神人,滿京城上至達官貴人下至無賴流氓,無論那一家那一戶,往前溯五十年的歷史她都熟門熟路,所以拍著胸脯保證自己能替如玉找到一間離府近,還清凈舒適的小院兒。
如玉人雖謹慎,性子卻也闊納,連那秋迎都能容得,更何況這王婆。
仍還是那西市上一條巷口,王婆遠遠就招著手兒,領如玉到一所青磚朱漆小院門前,領她一路入內,見過眼瞧著就十分老實本分的戶主,正房,東西廂皆敞開門叫她看了一遍,見如玉是個十分滿意,卻又咬著唇的樣子,也知她在惜疼銀錢,適時說道:“房子是極好的,出門就是西市,小孩子家家若不愿意做飯,什么吃食買不回來?關戶又極清靜,買了書回來臨窗苦讀,保準能三元及第。”
說的這樣好聽,如玉笑問那戶主:“這院子,租一月得多少銀子?”
戶主伸了兩根手指:“二十兩銀子一月。”
雖有近五千兩銀子壓箱底兒,如玉仍舊嚇的差點咋舌:二十兩銀子,西京客棧那樣好的房子,供吃供喝供馬料還供刷馬的,也能住二十天,這也太貴了。
王婆人精兒一樣,當下也不放準話,帶著如玉又逛了幾處,不是與人合租一院,便是那院子又臟又破,自然價錢便宜,可論清凈整潔,仍還是那頭一家最好。
如玉一次□□了二十兩,將這房子租了下來,又帶著許媽并王婆兩個在市面上置了些鋪蓋細軟等物,眼看天晚,想起還未替安康置些書,并文房四寶,遂留下許媽與王婆兩個布置屋子,自己帶著丫丫,轉出巷子拐到大街上,先往書店買書,再往隔壁的墨香齋買文房四寶。
書店照例是個生意最冷的地方,何況傍晚,選完書出來,如玉憶起還曾遇到過兩回的那個趙夫子,暗道上兩回無事都巧遇著了他,這一回正想替安康問問入書院的事兒,卻是碰不著了。轉身進了隔壁墨香齋,買文房四寶的店面,與書店一樣也是個清靜所在。
門臉這樣大的店里頭,墨有出處,紙也有出處,非但有出處,還分年份,分這一年那產地的氣候,樹木的長成等,這也是經商加價的竅門。有兩個年輕舉子正站在門口柜臺上討論宣紙,聊的恰就是這些。仿佛熟知了這些,不必讀萬卷書,就能下筆有神助一般。
如玉自己要買顏料絹帛,都是從外面的攤子上買,狠著心替安康挑選了幾樣,嘆道:這樣大的開支,光憑那幾千兩銀子支撐到什么時候?必得要想個來錢的門路才好。
她忽而覺得身后有些太靜,轉身,便見那趙夫子正在身后站著,在她轉身的那瞬間,他眼神中無以言喻的復雜隨即蒙上一層十分柔和而又慈詳的光輝。
連著碰到三次,這已經不是巧,而是刻意了。如玉懷中抱著一大疊最便宜的毛邊紙,往后退了兩步,滿臉戒備,略點了點頭,叫了聲趙夫子。
也許是因為她的臉色太難看,或者眼神中的戒備太明顯,趙夫子轉身出了陳列貨品的架子,走了。
連番偶遇,叫如玉心生警覺,可他如此克制守禮,又叫她心里覺得自己太疑神疑鬼。抱著東西到柜臺結賬時,那知這趙夫子就站在柜臺里頭,伸手,要接如玉手中的紙與筆墨等物。
他厚沉沉骨節分明的粗手,撥著那鼻盤卻是無比熟絡,待一樣樣算罷,指旁邊的伙計替如玉捆扎,伸手道:“三兩二錢銀子,趙娘子是給銀子,還是付銅錢?”
如玉從荷包里掏了碎銀子出來,遞給那伙計過戥子,低聲道:“未呈想夫子竟是這家文房四寶店的掌柜,方才失敬了。”
趙蕩身量本就高,柜臺內比外又高許多,他躬著腰,笑的眉眼彎彎,兩手就撐平在那柜臺上,嗓音仍還醇柔和悅:“并不是掌柜,這家店原是我開的,不過我已經將它送給了我一位學生,今天來此,恰是準備交接一下賬目的問題。”
能將這樣大一間店轉手送給學生,如玉忽而覺得這趙夫子不是個普通人,但想破腦袋,也猜不到他與自己幾千里路上的緣份。
他轉出柜臺,伸手相請,如玉便跟著他一起,進東側一間供貴客們休息的茶座間坐下。他自己斟茶,捧過來,如玉欠了一禮,接過來捧杯遮飲,抿了一口道:“夫子,我家里有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弟,正在求學年級,因是農家孩子,不論文章還是讀書的功底,自然沒有京里孩子們好。
前幾日我夫君說,若想入你們應天書院讀書,只怕還得先考個入門試,合則留,不合,只能到別處去讀私塾。畢竟村里出身的孩子,恰今日遇見你,我正好問兩句,入門試一般要考些什么?他要如何應對,才容易留下?”
趙蕩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那就是當他盯著某個人的時候,眉眼之中那種鼓勵和贊許,會讓人覺得十分的舒適,坦然。三十歲的長者,克制,冷靜,而又平和,做著書香生意,又還是書院的夫子,這一系列的身份,給他蒙上一層圣人般的光輝。而他嗓音間的柔和,說話時的從容緩和,又非常的具有說服力。
他道:“天地君親師,人之安身立命也。書院擇才,以孝為先,敬尊長,重人倫,此為第一。再者,太子入學,也要先定其趨向。概因讀書不立志向,終無所成,他得有個遠大的志向。
另,讀書不可一味過于龐雜,史鑒熟讀,則錄取無異。”
這意思大概就是,禮節要全,還得有個很大的志向,再則便是死記硬背,也要把《史記》和《資質通鑒》全背下來,那么入門就有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周編輯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榜,所以我這周每天都會放量加更,每天一萬兩千字。
我是有存稿的,而且很多時候,為了讓情節緊湊,會刪去很多廢稿,但絕對不會注水。
所以,無論六千還是一萬二,情節絕對不會注水,只分一個章節是因為你們知道的,我是個慣犯,寶寶給我最嚴酷的審核,多一個章節就會多一個被鎖的機會,所以我不敢放兩章,情節是一樣的,不要被字數嚇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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