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姻緣
章武候走了, 皇帝側(cè)過身,向自里間出來的小姑娘道:“妙妙覺得, 他怎么樣?”
青漓心知他并不是想要諷刺自己與章武候的一點兒淵源, 而是問就自己表姐而言,這個人如何。
略一遲疑, 她便老老實實道:“各花入各眼, 我又不是阿蕊姐姐,怎么會知道她究竟怎么想?
若是碰巧,說中了人家心思還好, 若是弄錯了, 豈不是害人一生?”
瞥皇帝一眼,青漓道:“虧得你沒應(yīng)下, 若是貿(mào)然應(yīng)下了,我必然是不依的。”
因著郝家之事,盡管阿蕊姐姐不曾表『露』出來, 可青漓也知她是傷心了, 此刻是否愿意再談婚論嫁, 也未可知呢。
皇帝『摸』了『摸』鼻子, 道:“既然如此, 妙妙找個空, 請你表姐入宮一敘, 問問她的意思吧。
不是朕偏向章武候,所以想要撮合,而是朕深知他為人, 確實堪稱良配。”
“他之所以不成親,并不是因為坊間流傳的那些有的沒的,而是為國為家。”
皇帝瞥了一眼小姑娘,見她心虛的低下頭,一副認錯的模樣,這才繼續(xù)道:“他年幼時,便跟隨母親遷居西北,頗受鄰間獵戶照顧,一來二去,便認那獵戶為義父,那段日子雖算不得好,卻也難言壞,比之遇上他義父之前,卻是好得多了。
好景不長,那之后沒幾年,那獵戶便參軍,隨即戰(zhàn)死沙場。
章武候既是有感于此,也是鑒于邊境慘狀,這才一直未有成家之念。
——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青漓倒是不想其中還有這層關(guān)系,一時間,對于章武候此舉頗為動容。
有些事情,只嘴上說說容易,親自做起來可就難了。
“也好,”想著自己此前聽聞,她也覺章武候不錯,而章武候之母黃氏,較之郝老太,簡直是天地之別,心中也有幾分撮合的意思,便道:“過幾日吧,我請阿蕊姐姐入宮敘話便是。”
秦氏被關(guān)進了掖庭獄,恪太妃往七王府里去住了,兩位太妃正忙著相看女婿,宮里頭的刺頭都被收拾了,一時間,青漓也是清閑。
此刻有了事情去做,又是關(guān)系到自己的阿蕊姐姐,她倒也頗為熱切,第二日便請了方夫人與方蘭蕊入宮。
方夫人的婆母身子一直不好,便是初八宮宴那日,也不曾入宮,自聽聞青漓有孕之后,還是頭一次入宮來見她。
畢竟是自小見著長大的孩子,驟然間她也要為人母,方夫人不免大生感慨,拉著她手再三叮囑孕中需注意的事項,語氣頗為殷切,說的內(nèi)容也極為瑣碎。
這一類的話,青漓早聽董氏與身邊女官說了數(shù)遍,此刻再聽,卻也依舊極為仔細。
——長輩自是一番好心,敷衍過去,豈非叫人心寒?
等將近況都說的差不多,青漓終于向方夫人低聲道:“我聽說,章武候去提親了?”
“娘娘消息倒是靈通,”方夫人眼睛一眨,隨即反應(yīng)過來:“陛下說的?”
青漓點頭應(yīng)道:“是呀。”
“也沒什么不好說的,”方蘭蕊微垂著頭,不曾言語,方夫人則云淡風輕道:“阿蕊不喜歡,所以就推拒了。”
不喜歡?
“你們小姐妹素來感情好,一起說話也自在,我便不在這里礙事了,”青漓心下生出幾分疑『惑』,卻見方夫人起身,向一側(cè)的鶯歌笑道:“早早聽聞宮中清芳園的梅花兒好,鶯歌帶我去瞧瞧吧。”
宮中主子總共也沒幾個,方夫人又是皇后的嫡親姨母,自然不會有太多拘束,青漓吩咐宮人隨去跟著,又屏退其余人,方才向方蘭蕊道:“阿蕊姐姐?”
“章武候人品端方,家風也好,自是極好的結(jié)親人選,”小兩月不見,方蘭蕊似是沒什么變化一般,只周身書卷氣略重些,微微低頭時,仿佛帶『露』的春水碧蘭一般清逸出塵:“章武候的母親黃夫人,也是極為爽利的『性』子,委實挑不出什么瑕疵。”
青漓心中明白幾分:“可是阿蕊姐姐不喜歡。”
“我就知道,妙妙會明白的,”方蘭蕊微微一笑,緩緩道:“并不是我惦記著從前之事,也不是我舊情難忘,我只是覺得,現(xiàn)下不想成親罷了。”
“這些日子在家里,我看的最多的便是游記,如前人所著的漁陽游記、天水游記,看的時候,也不知怎么,心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來。”
“閨閣中的小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從沒有片刻的時光任由自己主宰,世人皆說女怕嫁錯郎,因此,世間女子往往將姻緣之事看的十分要緊,成婚之后,便依附于男子身上,可在我看來,如此一生,委實是有些不值得。”
“不瞞你說,郝家之事剛剛結(jié)束時,我確實很傷心,可看了幾日史書,讀了一番游記,忽然間豁然開朗。
寫漁陽游記的陳公仕途并不得意,接連背貶七次,年過六旬,才在漁陽落腳,可你看他的文章,卻依舊疏朗豁達,不顯頹意。
比起這等胸襟,如我這般,不過失了一樁惡緣,便覺得那是比天還大的事情,同陳公相比,豈不荒唐?”
“——再往深處說,閨閣女子活一生,若只頂著頭上的窄窄四方天,豈非辜負的緊。”
這話若是叫別人聽見,少不得要說幾句大逆不道,可青漓本就來自一個女子相對自由的時代,在側(cè)聽著,卻能明白幾分。
沒有去說那些反對的話,她只是道:“若是如此,會很苦的。”
“沒關(guān)系,”方蘭蕊莞爾:“——我自己覺得快活。”
“妙妙,我不是一時任『性』,而是真的想好了,”握住青漓的手,她溫聲道:“外祖父年近六旬,想趁著身體康健,與外祖母一道四下游歷。屆時,我便同他們一道去了,既是在側(cè)照料,也是增長見識。”
“他日回到金陵,若是有相知的心儀男子,我便與他結(jié)親,若是沒有,我也不會匆匆求嫁,”她面容溫婉,目光卻堅毅:“跟著外祖父念了書,出去教別人家的小娘子,也不會誤人子弟,不說是富貴榮華,糊口的銀錢卻也是無妨,總不會拖累別人。”
“只消姐姐高興,”青漓真心實意道:“我必然是支持的。”
“我阿爹阿娘也是這樣說的,兩個弟弟雖還小,卻也贊同我如此,”方蘭蕊目光中是溫然的歡喜,輕聲道:“做了這個決定,本也是惴惴不安,可見他們都首肯,我便再無猶豫了。”
青漓在這個時代呆了許久,也深知這個時代特有的風氣,所以才更覺方家是難得的開明,至于那些可能生出的風言風語,又何必去理會呢。
方蘭蕊『性』情溫柔,認定的事情卻絕不會更改,青漓無意相勸,便知說些輕松些的話題,笑嘻嘻的搖搖她手,道:“好端端的,章武候怎么會去提親呢?”
“我同你說了,你別告訴旁人。”方蘭蕊伸手一根纖細手指,作勢二人拉鉤。
“不說不說,”青漓自然不會拆自己的臺,口中應(yīng)得飛快:“阿蕊姐姐還信不過我嗎。”
“去年冬,我往覺知寺拜佛時,遇見過他一回。
那時候我還不知他便是章武候,還是等到他上門提親,阿娘叫我于屏風后相看,我才知曉的。”方蘭蕊也不掩飾,輕聲說道。
“只見了一面,沒發(fā)生點兒別的?”青漓才不信呢。
“并沒有。”方蘭蕊面上隱約『露』出一點兒笑意,隨即卻掩了去。
青漓將她面上神情瞧的真真的,自是不肯相信,正待追問,卻見方蘭蕊身后的侍女阿蓮正掩口笑,便喚道:“阿蕊姐姐既不肯說,便叫阿蓮來說,快些快些。”
阿蓮為忍笑意,一張俏臉都憋紅了,瞧一眼一側(cè)的方蘭蕊,卻也沒敢應(yīng)聲。
“罷了罷了,你快說與她聽吧,”方蘭蕊面有無可奈何之『色』:“今日若不叫她知道,只怕晚上都睡不著的。”
阿蓮應(yīng)了聲是,便向青漓道:“娘娘有所不知,那日姑娘往覺知寺去上香,臨走時卻被風吹走了發(fā)帶,高高的掛在了梅枝上。
那時候章武候路過,大抵是以為姑娘在看梅花,便折了最艷的一枝,贈與姑娘了。”
“看不出來呀,章武候看著面相嚴肅,不諳風情,竟還有這般風雅的時候。”
青漓正暗自驚奇,再看阿蕊姐姐與阿蓮神情,又覺哪里似乎不對:“這有什么好笑的?”
“娘娘有所不知,”阿蓮輕聲道:“覺知寺的梅花,是不許人采的,更不必說章武候光明正大的折了一枝,贈與姑娘了。”
“那時候,姑娘急著返家,不曾接他的花,便上了馬車,章武候急了,便想著騎馬去追,”一說到這里,阿蓮笑的幾乎要喘不上氣來,好容易才說了結(jié)果與青漓聽:“娘娘猜怎么著?章武候的汗血寶馬不見了!”
青漓:“——哎?”
~
阿蕊姐姐心中既有決斷,青漓自然不會加以強求。
章武候很好,阿蕊姐姐也很好,可他們既然沒有緣分,硬生生湊到一起,只怕也是怨偶。
青漓在心中暗嘆有緣無分,卻也不曾相勸,留著方夫人與阿蕊姐姐用了午膳,這才吩咐人送她們出宮去。
自那二人走后,她便坐在暖炕上出神,鶯歌輕聲勸她:“方姑娘是極好的人,自然也會有極好的男子相配,娘娘不必憂心的。”
“緣分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準呢,”青漓搖頭嘆道:“章武候這樣的人選,總歸是難得。”
方夫人坐在馬車內(nèi),瞧著身側(cè)的女兒,輕聲問道:“同你外祖父一道游歷的事情,你與娘娘說了?”
“是,”方蘭蕊含笑道:“妙妙很能體諒我的心意。”
“那孩子,”方夫人亦是微笑:“很少叫人為難的。”
母女二人正說著話,卻覺馬車停了,阿蓮探出身子一瞧,禁不住有些猶疑:“夫人,是章武候。”
提起章武候,方夫人想的,自然便是前不久剛剛過去的提親之事了,下意識的看一眼女兒,還不待說話,便聽章武候在外道:“方夫人,請恕我今日來的冒昧,只是有些話壓在心里,只想問個清楚,還請勿要見怪。”
他沒有同女兒說話,而是直接問自己,倒是叫方夫人暗贊一聲知禮,未曾急著應(yīng)聲,只看向女兒,以目詢問她心意。
“一聲不吭總是不好,”方蘭蕊略一思量,道:“請他入府去,我與他說幾句話吧。”
方夫人并不迂腐,也不多言,便向外道:“我家小叔與侯爺正是同袍,此去與他一敘,倒也使得。”
章武候心領(lǐng)神會:“只好叨擾貴府一回。”
尚且是正月,方家的后園中仍舊留有年關(guān)之際掛起的明紅燈籠,伴著一側(cè)青翠綠竹與素楚美人,更生幾分別樣旖旎。
章武候只看著她,道:“你未曾應(yīng)允我的提親,是我有哪里不好嗎?”
“并沒有,”方蘭蕊不會說那些我無法高攀侯爺之類的空話,只誠摯道:“侯爺很好,只是,眼下我并不想成婚,所以只得辜負,望請見諒。”
“我是個粗人,”章武候只看著她,緩緩道:“許多地方也不仔細,若是你哪里不喜,盡可以告知于我。”
“真的沒有,”方蘭蕊抬頭,看著他明亮的眼睛,道:“侯爺是個極好的人,我說過的,并非虛言客套。”
“我說不想成婚,并不是因為侯爺不夠好,也不是因為你不叫我滿意,而是因為我的本心。”
“說句冒犯的話,便是有比侯爺更好的人來求娶,我也一樣不會答允——只是不想,而非待價而沽。”
她既不愿,章武候也不曾強求,只詢問道:“我聽令尊說,你要跟隨太傅四下游歷去,是嗎?”
方蘭蕊微有訝然,隨即便含笑應(yīng)道:“是。”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也好,”章武候自語了一句,隨即又抬頭看她:“何時歸?”
似是有顆石子,忽的落入平靜的心湖,『蕩』起一片溫柔的漣漪。
方蘭蕊眼睫輕眨,認真的看著他,道:“我也不知道。”
章武候定定的看著她,許久沒有言語,一時之間,只有滿庭蕭瑟的風擦肩而過。
她穿的素簡,周身卻自有一種清逸溫婉,眼睫長長,在白皙的面龐上留下兩道日光的痕跡,像是夏日夜間游湖時船舷上的燈影,別有一番繾綣。
章武候笑了一下,取下自己腰間系的玉佩,不容拒絕的塞到她手中去,隨即便轉(zhuǎn)身離去。
方蘭蕊怔怔留在原地,腦海中只有方才靠近自己時,他說的那句話。
他說,我等你。
~
數(shù)月前,覺知寺。
章武候握著那枝梅花,往馬廄去尋自己的馬,卻見其中空空如也,心下不由得微吃一驚。
望一眼馬廄外的小和尚,他道:“小師傅,我的馬呢?”
小和尚光溜溜的腦袋在陽光下放著圓慧的光,向他合十致禮,溫聲道:“被空嚴師兄牽走了。”
牽走了?
章武候面『色』微變:“為什么?”
那小和尚微微一笑,伸手一指他手中的梅花,道:“用來抵鄙寺的一枝梅。”
“我那是汗血寶馬,”章武候怒道:“一枝梅花罷了,如何能同它相提并論?”
他語氣急切,也不客氣,那小和尚卻并不動氣,只是再度合十致禮:“施主,眾生平等。”
章武候:“……”
這不叫眾生平等,這叫公然訛人!
你個臭和尚,當本侯爺沒念過書嗎?!
“折了貴寺的梅花,我賠錢便是,”章武候被氣的冒煙,看一眼面前頗為知禮的小和尚,卻也耐著『性』子道:“可汗血寶馬以速度氣力見長,貴寺怕是用不上。”
小和尚答得極耐心,也極溫和:“后院拉磨的驢子,有一頭已然老去,此馬正正好合用。”
章武候氣的手都在抖,怒道:“那是汗血寶馬,如此豈非大材小用?”
小和尚微微一笑,平和的看著他,道:“施主,眾生平等。”
章武候:——氣到變形jpg
“空明,”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輕聲詢問道:“你同這位施主,可是起了爭執(zhí)?”
章武候冒著煙回頭去看,便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和尚,正含笑望著再自己。
那目光既有智慧,又似慈悲,不知怎的,只與他對視一會兒,他便覺心頭氣消了幾分。
“法宏師叔。”那小和尚上前去施了禮,方才在老和尚耳邊,將事情經(jīng)過說了。
“施主失了一馬,是否心中頗覺不公?”法宏大師也未曾糾纏,直入主題道。
“是,”將手中梅花往法宏大師面前一送,章武候道:“一枝梅花罷了,如何能抵汗血寶馬一匹?”
“那施主覺得,”法宏大師面容慈悲,緩緩發(fā)問:“這匹汗血寶馬,可抵你一段姻緣?”
章武候詞窮了。
“——大師是說……”
“不可說,不可說,”法宏大師微微一笑,轉(zhuǎn)身離去,那小和尚也跟上了:“施主若無事,便早些下山去吧。”
章武候怔然一會兒,倒是真的不曾多言,轉(zhuǎn)身下山去了。
“法宏師叔,”小和尚回身望一眼章武候背影,道:“那匹馬怎么辦?”
“叫空嚴帶到馬市上,去賣了吧,”法宏大師『摸』『摸』小和尚的光頭,慈愛的道:“那是汗血寶馬,記得要價貴些。”
小和尚有些躊躇:“可那個人……”
“是章武候,”法宏大師笑瞇瞇道:“我叫人送信往他府上去了,他會去買的。”
“……”
小和尚:“阿彌陀佛。”
章武候默默走了許久一段路,一直覺得哪里不太對,默然許久,終于若有所思。
“怎么覺得,你個禿驢在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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