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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舊人


  靖安侯府的倒臺只是一個開始, 等到宮宴的第二日,也就是正月初九, 皇帝便正式開筆, 以雷霆之勢,正式開始清算此前的貪墨案。

  靖安侯府雖在其中伸過手, 卻也涉足不深, 但細細神思,卻極微妙。

  ——連靖安侯府這種累世公卿的門楣都不敢涉水太深,真正主宰這件大案的, 又會是什么人物?

  許是為了印證這個猜測, 初九這日散朝之后,眾臣才得知一個叫人驚駭?shù)南ⅰ撠?zé)守衛(wèi)國都的京營奉皇帝命, 已經(jīng)開進了金陵,顯然是在為隨時有可能發(fā)生的流血事件做準(zhǔn)備。

  年前皇帝并不曾大肆問罪,眾臣雖知他是想著秋后算賬, 卻也不料如此雷霆劇震, 一時間, 金陵的許多人家皆是人心惶惶, 驚懼不已。

  青漓身處內(nèi)宮, 伴在皇帝身邊, 家中親眷又不曾涉及此中, 自然不會多問,饒是外頭風(fēng)雨欲來,她卻自得一番安然。

  到了現(xiàn)下, 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養(yǎng)足精神就行。

  許是前幾日的牛皮吹得太響,她晨起時開始覺得惡心,連帶著胃口也開始壞了,素日里喜歡飲食的一點兒也不想用,倒是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很愿意嘗一嘗。

  皇帝對這些并不在意,左右也不缺那幾個錢,卻是對于她轉(zhuǎn)小的胃口有些憂心,只吩咐御膳房將各式菜肴都準(zhǔn)備些,不求量,只求精,仔細照顧著她已經(jīng)轉(zhuǎn)弱的胃口。

  正是午膳時分,青漓面前的是此前她自己嚷嚷著要吃的水晶蝦餃,御廚的手藝極佳,外頭的皮兒搟的極薄,經(jīng)湯水一煮,更是晶瑩剔透,連里頭粉潤的蝦仁都能瞧的清楚,加之那股鮮香氣,直勾的人食指大動。

  皇帝將這小祖宗伺候的無微不至,生怕燙著她,特意吹得半熱才遞過去,好不溫柔小意。

  沒吃到之前,青漓心里頭對這味道想的厲害,但真的到了眼前,她拿筷子戳戳那只蝦餃,忽然覺得興致沒了,勉強咬了一口,便微微皺起眉來。

  皇帝問她:“——味道不好?”

  “沒有,”御廚的確是盡了力的,青漓也不想連累人家,只老老實實道:“又不想吃了。”說著,便蹙著眉,夾起剩下的大半只,一起喂到皇帝嘴里去了。

  皇帝口味比她重得多,嘗過之后,道:“是不是太清淡了?”

  “不是,”青漓將剩下的一小碗一起喂給他,邊喂邊道:“就是沒胃口。”

  皇帝由著她塞到自己嘴里去,全數(shù)咽下之后,才低低的責(zé)備一句:“嬌氣,除了朕,也不知誰受得了你。”

  “我嬌氣,”青漓笑嘻嘻道:“還不是衍郎自己慣的——活該要你自己生受。”

  “你只管囂張,”皇帝看她一眼,涼涼一笑,道:“等孩子生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還早著呢,”青漓挑起眉:“先過了眼下再說。”

  二人正說著話呢,便見有內(nèi)侍入內(nèi),附在一側(cè)的陳慶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竟使得這位一向不動聲『色』的內(nèi)侍總管微有變『色』。

  “出什么事了?”皇帝自陳慶面上看出幾分端倪,挺直腰,沉聲問道。

  “陛下,方才內(nèi)侍來報,”陳慶聲音不急不躁,只有微斂的眉頭顯示出他心底并不平靜:“兵部侍郎曲毅……于家中自裁了。”

  “現(xiàn)在想起自裁了,早做什么去了,不過話說回來,”皇帝將手中銀筷扔回桌案上,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他倒是個聰明的。”

  “——總比那些到現(xiàn)在都死不認賬的要好。”

  自古有王侯將相不辱的說法,也有刑不上大夫的說法,可那都是要在他們識相的前提下。

  如兵部侍郎曲毅這種,未曾問罪便自裁,假使罪過并不十分重,也能保全身后名聲,不至于牽連家眷。

  相反的,若是事到臨頭仍不肯認,下場只怕就不會那般好了。

  自靖安侯府之事后,金陵忽的風(fēng)平浪靜起來,但任誰都知道,那不過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罷了。

  曲毅自裁于這個時候,無疑是在平靜的水面上扔了一塊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

  有人愿意認命,自然也有人不愿認,曲毅死后的當(dāng)天,存檔此次軍備記錄的屋室忽發(fā)大火,撲救不急,一燒而空了,好在皇帝早有準(zhǔn)備,事先便吩咐人備份,這才未曾叫此事打個措手不及。

  大火發(fā)生的同時,金陵諸多門戶中也無聲無息的少了好些下從,風(fēng)波一起,那些昔日為主子四下聯(lián)系,又有可能吐『露』風(fēng)聲的下人們,成了第一批被清理的對象,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在這場隱形的風(fēng)暴中消失的無影無蹤。

  深涉其中不可自拔的人家自是拼死自救,牽涉稍淺的便開始走人情。

  想著此前靖安侯府覆滅的引子,再念及皇帝對皇后的恩寵,自然也有人求到了魏國公府,更有甚者,是直接叫后宅夫人遞牌子求見皇后的。

  魏國公府素來低調(diào),等自家的姑娘做了皇后,就更是謹言慎行,自是不會搭理那些有的沒的。

  為防大家見了臉面上抹不開,魏國公索『性』稱病,不見外客,董氏作為嫡妻,自是要近前照料,吩咐人給青漓送了信兒,也跟著不肯見人了。

  不必董氏叮囑,青漓自己也心有分寸,沒有去理會那些遞了牌子求見的夫人。

  只可惜,她躲得過外頭,卻躲不過里頭,推了那些求見的夫人之后,恪太妃宮里頭便有人過來了。

  這一回的事情,恪太妃娘家似是牽連其中,青漓明白這是個爛泥池子,不好進去的,再一想趙華纓也是出自趙家,心中更是大覺膩歪,自然是不肯理會的。

  趙家是恪太妃嫡親兄長趙靖當(dāng)家,四品的官位,自然也找不上什么大樹依靠,事情一出,第一個想起來的就是自己妹子與王爺外甥。

  能夠做一家之主,趙靖自然不蠢,此次事情牽涉重大,他也不敢貿(mào)然將王爺外甥拖下水,只送信兒給妹子,求著給說說情。

  恪太妃對于自己兄長也是有所了解的,雖說是中庸之質(zhì),卻也不至于拎不清出去『亂』來,想來不過是淺淺涉水罷了。

  不覺此事有多要緊,她暗地罵了兄長幾句,便送信兒求見皇后,本來覺得這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情,卻不想被拒了,臉面上未免有些下不來,再聽聞外頭兄長連連催促,心下不免更覺不滿,只是想著前不久的靖安侯府,終于也未敢『露』出什么異『色』,只得暗自忍了下去,卻是不提。

  青漓聽宮人回稟,說恪太妃走的時候臉『色』不好,就知道自己怕是得罪了人家,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再者,便是得罪了,恪太妃也不能對自己怎么著,她才不怕呢。

  皇帝正在案前翻閱奏疏的功夫,她慢悠悠踱步過去了,等他抬頭看自己時,才拿手掌比了老大的一個圓,滿臉不舍的道:“鶯歌同我說,青陽候府送過來的東西里頭,有這么大的一顆珠子吶,還有別的府里頭,送的也都是價值連城的,可是為了不給你添『亂』,我都叫她們給退回去了。”

  “你看看,為了你的大事,”青漓頗為肉疼的看著他,道:“我失去了多少東西。”

  “無妨,”皇帝有些無奈的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既然會送重禮給你,想來也不是干凈的,等被朕抄了家,東西照樣能落到你手里頭,還沒人能說閑話。”

  青漓想了想送禮人數(shù)的多少,又問道:“——全都要抄家嗎?”

  “那倒不至于,”皇帝很寵愛的抬手『摸』了『摸』她下巴,好像是在給這只小貓兒撓癢,邊撓邊漫不經(jīng)心道:“全看他們罪過輕重。”

  想了想,他又笑道:“你若是全然不收,只怕會惹得人心惶惶,對你生出怨懟之心,這樣吧,朕說幾家與你,若是他們送了,你只管收著便是,也是叫他們安心。”

  青漓是不缺錢的,此前也不過同皇帝開個玩笑,聞聽他如此言說,不由謹慎起來:“——真的可以嗎?”

  “有什么不可以的,”皇帝一面寫了條子給她,一面道:“有朕撐腰呢,你怕什么?”

  他的話在這兒擺著,青漓樂得去收受賄賂,充實自己的小金庫,興沖沖的接了條子,便轉(zhuǎn)頭去吩咐鶯歌玉竹了。

  皇帝見她這幾日胃口不好,人也有點蔫,本是想找點事情叫她做的,恰好見她對這個感興趣,便叫她自己去玩兒了。

  反正她也有分寸,不會做的過了。

  有著一層考量在,見著小姑娘精神奕奕的樣子,他心中還頗覺自得。

  只是到了第二日,皇帝便不再這樣想了。

  小姑娘拿了厚厚的一摞單子,一張一張挨著念給他聽。

  若那是夫妻之間的情詩蜜語,那皇帝也就忍了,偏生那皆是各家遞上來的剖白書,語氣謙恭諂媚至極,好像他是堯舜轉(zhuǎn)世、功過三皇一樣,皇帝自己聽著都覺膩歪,虧得她能一板一眼的念出來。

  只聽了一會兒,他便覺自己耳朵要壞了,停下筆,朝邊踱步邊念的小姑娘道:“他們的心意朕都知道,妙妙別念了。”

  “收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青漓歪著頭看他,目光中是對于自己此行的贊揚:“拿了人家東西,自然也要辦事,不然叫人知道,我成什么人了。”

  說完這句,她也不理會皇帝,翻出下一份來,繼續(xù)自己未竟之事。

  皇帝瞇著眼看她一會兒,終于受不了的過去,一把抱住了正聒噪不已的小姑娘,壓著聲問道:“——你一共收了多少錢?”

  青漓掰著指頭數(shù)了數(shù),最終也沒得出個結(jié)論來,只籠統(tǒng)道:“很多很多很多。”

  皇帝暗自牙疼,耐著『性』子開始哄面前的小孩子:“朕叫陳慶把將內(nèi)庫交給你,你喜歡什么,便自己去拿,好不好?”

  青漓一臉認真的瞧著他:“——你想賄賂我?”

  “他們給了多少,朕翻著番兒給,好不好?”皇帝在她額頭上敲幾下,道:“朕花錢買你停嘴還不行嗎?”

  青漓一雙杏眼亮閃閃的,出言向他確定:“——拿多少都行?”

  皇帝點頭:“只要你高興。”

  自古稅歸國家,賦歸天子,積年下來,內(nèi)庫里頭珍寶錢帛之多,只怕是許多人難以想象的天文數(shù)字。

  青漓抬起頭,仔細瞧著他面上神情:“——不怕我給你搬空了?”

  “也別搬空了,”皇帝想了想,又頗認真的道:“好歹得給朕留點,養(yǎng)你跟孩子吧?”

  “去,誰稀罕去搬,本來就是我的,從左手挪到右手,有什么意思,”青漓被皇帝惹得發(fā)笑,抬手推開他,笑嘻嘻道:“不就是不想聽我念嘛,做什么說這么一堆。”

  她往里間的書架去了,隨意道:“好歹也是收了東西的,我便找個地方放上,衍郎若是有空,便瞧一眼吧。”

  皇帝見她肯松口,心下也松快些許,自是隨口應(yīng)了。

  書房里間的書架每日都有人清理,書的背脊像是被尺子量過一般,歸類的極為齊整,青漓過去見了,都覺不忍心弄『亂』了。

  書案的另一側(cè)是各式文書,按輕重緩急依次擺放,若是放到那里去,怕是會耽誤了別的要事。

  轉(zhuǎn)了幾圈兒,她終于找到擺放舊年書籍文書的位置,隨意給摞到上頭去了。

  大概是因皇帝久久不動,這一座書架較之前幾個稍稍不整,有封書信夾在里頭,一角有些凸出,在整整齊齊的書架之中,格外的扎眼。

  青漓強迫癥發(fā)作了,過去將它往下按了按,想著叫它縮到里頭去。

  只可惜,這不僅未曾達到她的目的,反倒使得那封信起了褶子,好在不是什么重要文書,不然這豈不是罪過。

  將已經(jīng)泛黃的信封從里頭抽出來,她想著重新夾進去,瞧見信封上所書的收信人名諱時,卻禁不住有轉(zhuǎn)瞬的怔然。

  ——上頭寫的是皇帝的字,實秋。

  青漓心頭忽的一個咯噔。

  仔細一瞧,信封外頭還附屬著時間,她粗略一算,便知這封信大概是十幾年前的時候,皇帝未曾稱帝時收到的。

  有點……奇怪。

  為表示尊重,同齡人之間多是稱呼彼此的字,可在皇族身上,卻并不是這樣的。

  即使那時候皇帝不得先帝重視,卻也是嫡出的皇長子,同輩之間稱呼字也堪稱失禮。

  至于那個被取了的字,恐怕也只有長輩們才叫得。

  青漓跟著董太傅多年,對于書法也有幾分心得,看信封上的字跡,隱隱約約的還帶著幾分生疏青澀,便知寫信的人,那時候年紀也不大。

  真好啊。

  過了這么多年,一封信還好好的收著,果真是深情厚誼。

  看看它處在的位置,只怕前不久還被抽出來看過,這才沒能齊整的塞進去。

  還稱呼什么實秋,叫的真是親熱。

  青漓默默的咬緊了牙,心底酸的咕嘟咕嘟直冒泡。

  ——她都沒有這樣叫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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