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銀月烈火, 縱酒放歌。
將心中情意袒露在眾目睽睽下,從擂臺上牽走自己選定的良伴。
一代代青梧寨人,都是在這樣熱烈的人間煙火夜里生生不息。
隨著一場場火邊擂結束,一對對有情人陸續(xù)當眾定情。
圍觀者們持續(xù)鼓噪, 調侃道賀, 那歡聲雷動的架勢, 直鬧得山中鳥獸不得好眠。
擂臺旁, 蘭彎彎從別人手中搶過銅鑼, 用力敲了三下。
聽聞銅鑼聲響, 眾人便暫停了笑鬧, 紛紛向她望來。
蘭彎彎比鳳醉秋小兩三歲,五官是偏于清秀柔麗的小家碧玉型。
若是陌生人初見她,通常會將她誤判為文靜內向的姑娘。
但青梧寨人都知她是個人來瘋, 最喜歡在這種場合帶頭起哄。
此刻她滿臉寫著“看熱鬧不嫌事大”,丹鳳眼微瞇上挑,高聲笑道:“各位阿哥阿弟, 下一場可是我鳳家秋姐姐開的擂。快來快來, 機會難得啊!”
鳳醉秋蹙眉睨她,好氣又好笑。
于公,趙渭是軍械研造司最不容有失的核心,鳳醉秋對他有衛(wèi)護之責;
于私, 她既帶趙渭在自家老祖母面前過了明路,便是認定了,不會三心三意再看別人。
所以,她壓根沒必要在今夜開火邊擂。
“誰跟你說我今夜要開擂了?”鳳醉秋隔空沖蘭彎彎揮了揮拳頭,“別打著我的名號瞎張羅!”
小時候,蘭彎彎很愛招惹行走不便的鳳凜冬。
那會兒她尚懵懂稚齡, 不知拿捏分寸,明明是想玩笑親近,做出的許多事卻像在欺負人。
為這個,她沒少被鳳醉秋追著打。
雖說長大后她與鳳醉秋關系還不錯,但小時被揍狠了,現(xiàn)下再看鳳醉秋沖自己揮拳頭,哪怕明知是玩笑嚇唬,心里還是本能一憷,驀地打了個激靈。
她迅速將手中銅鑼丟給身后的小少年加雄,對鳳醉秋擠出個賴皮笑臉:“是加雄說你要開擂的!”
加雄對鳳醉秋的目光,心頭也是一虛,忙不迭拿鑼槌指向趙渭。
“是趙大人說的!”
經(jīng)過這番擊鼓傳花似的甩黑鍋,謠言源頭找到了。
鳳醉秋無奈叉腰,不知該擺出什么表情。
趙渭握拳抵唇,忍笑承認:“是我說的。”
鳳醉秋啼笑皆非,壓著嗓道:“趙大人,你這是想害我背個失職罪?”
以趙渭之能,朝廷對他的安危有多重視,不言而喻。
若他在擂臺上有什么閃失,鳳醉秋這近衛(wèi)統(tǒng)領可沒法交代。
“放心,我這是入鄉(xiāng)隨俗,”趙渭溫聲安撫,“就算被陛下知道了,也說不到你頭上去。”
“你這是圖什么呀?”
見他執(zhí)拗,鳳醉秋無奈扶額。
“我已經(jīng)選定你,按習俗,本不需要你再去和旁人爭輸贏了。”
趙渭倒不為爭強好勝:“這是我的誠意。”
下午那會兒他找人問過才知,火邊擂最初出現(xiàn)時,是個極重要的定情儀式。
青梧寨先民認為,一個姑娘若生來嬌弱,伴侶便需有能力保護她。
若她是勇毅強悍的,伴侶就更該有能力與她并肩扛起風雨,而不是成為她的負累。
所以,從前寨中的姑娘開火邊擂,心儀她的男兒們就得上擂臺去與許多人爭。
必須成為最終那個勝者,才能證明自己值得被她選擇。
按寨中的古老傳統(tǒng)來說,若不經(jīng)火邊擂,即便兩人走到一起,也得不到金鳳山神的祝福與庇佑。
姑娘的親族便不會認這門親事,三人只能當隨時可以終止的露水姻緣來處。
如今時移世易,火邊擂已成了春耕夜的玩樂項,已不再是神圣且必須的定情儀式。
但趙渭卻覺得很有必要。
許是心中本能覺得自己不會長命,鳳醉秋在情字上一直避談將來。
以趙渭那敏慧洞達的天資,豈能無所察覺?
他明白,這是鳳醉秋心性里的實誠之處,不輕易承諾做不到的事。
他心疼這姑娘,非得做點什么不可。
他笑道:“按寨中習俗,待我贏了火邊擂,金鳳山神會庇佑你我相攜一生,白首而終。”
對于自小見慣壯烈短命的兵戶兒女來說,“白首而終”是最好的祝福。
今夜,趙渭便是要去為鳳醉秋贏得金鳳山神的這個祝福。
他是中原人,并不信金鳳山神。可鳳醉秋信,她的親友也信。
無論真假,別的青梧寨姑娘議婚時有的東西,她也要有。
鳳醉秋唇角翹起時,眼眶泛起了熱意,喉間因哽咽而有些微酸脹。
她從小就聽長輩講,兵戶兒女,頂著隨時可能戰(zhàn)死沙場的宿命,萬不該對別人許下關于一輩子的承諾。
不然,若遇到個用情至深又較真的人,或許會害了對方一輩子。
就像她父親最終自縊在她母親的墳前那般慘烈。
可此時此刻,面對趙渭飽含期待的目光,她忽然有些明白,母親當年為何要給父親一輩子的承諾。
沒人能未卜先知,早早算準自己能活多久。
只要在許出承諾時是誠摯堅定的,那便不是哄騙。
那是兩人約定好要攜手奔赴的將來。
倘若天不假年,最終沒能實現(xiàn),那只是遺憾,卻并非欺騙。
在滿眼熱燙中,她低眉淺笑,聲輕卻鄭重:“好,那就看你的了。”
鳳醉秋姿容明媚、武力強悍,小時還在朔平的學堂讀了好多年書。
種種出色條件集合在同一個人身上,這在兵戶姑娘里很少見。
所以,不僅是青梧寨,附近城鎮(zhèn)各大兵寨的人都知道她,對她有好感的男兒如過江之鯽。
也因她太過出色,尋常的兵戶男兒很清楚自己夠不上。
于是好感歸好感,并沒幾個真敢多想的。縱是半真半假的起哄玩鬧,有膽子為她打擂的人也不多。
這臺以鳳醉秋名義開的火邊擂,應者只有趙渭、加桐、彭桂明、林克文四人。
按青梧寨的規(guī)矩,這四人得先兩兩對戰(zhàn),決出雙雄再打一場。
加桐率先上了擂臺。
不熟悉的人很難相信,這家伙還要再兩個月才滿十九。
他高大魁梧,膚色古銅,五官俊朗深邃。左耳墜了只絞絲銀環(huán)。
衣袖半挽至肘,火光清晰照出他小臂上結實飽滿的線條,粗獷狂野的氣勢撲面而來。
場邊,蘭彎彎不知從哪兒拖來席子,拉著鳳醉秋抵肩而坐。
兩人各自捧了一壇酒,樂呵呵準備看熱鬧。
加桐偏過頭來。
他眼眸湛亮,如水洗過的黑曜石。
看向鳳醉秋的瞬間,眼神柔順得像收了爪子的小狼。
他很快就將目光移開,這一瞥只在瞬間。
可蘭彎彎就坐在鳳醉秋身旁,自然沒有錯過加桐這飽含深意的一瞥。
她莫名興奮起來,捏拳在鳳醉秋臂上輕捶兩下。“我就知道,加桐他是真的!”
鳳醉秋迷茫:“啊?什么真的?”
“嗐,我是說加桐他……”蘭彎彎話說一半,突兀地抿唇噤了聲。
加桐這小子近幾年風頭盛,儼然是寨中繼鳳醉秋之后最可能出人頭地的后生。
蘭彎彎明顯能感覺出,對待今夜這擂,加桐跟彭桂明、林克文的心思完全不同。
彭桂明、林克文對鳳醉秋,更多仰視欽慕。
這三人站上擂臺,主要就是表達個態(tài)度,并沒想過鳳醉秋是否會有回應。
但加桐對鳳醉秋,光看那眼神就知道,是真有強烈的渴求之心。
只可惜,在鳳醉秋眼里,他和彭桂明、林克文沒兩樣。
看明白這一點,蘭彎彎及時住嘴,怕鳳醉秋因為加桐的認真而尷尬。
鳳醉秋并沒有留意到加桐那個眼神,沒懂蘭彎彎欲言又止的苦心,倒是想起另一樁事。
“我聽說,加桐最近常去繁柳等地的兵寨打擂,”她抿了口酒,態(tài)度隨意地問,“他想干嘛?”
“閑的吧?”蘭彎彎無端心虛,不敢與鳳醉秋對視,“軍府兩年沒下征兵帖了嘛,像加桐這樣心氣兒高的好勝小子,免不得磨皮擦癢。”
鳳醉秋目視前方,神情泰然:“哦。”
若連蘭彎彎語氣里的異樣僵硬都聽不出,她在北境的數(shù)年歷練就算白瞎了。
對方既有意瞞著她,她也不強人所難,只是將此這點古怪暗暗記在心上。
許是怕她追根究底,蘭彎彎生硬地笑轉話題:“你當真就選定了那趙大人,不再挑一挑別個了?”
鳳醉秋看著步入場中的趙渭,淺笑柔軟:“嗯,就他了。”
雖說擂臺上不講謙讓,但趙渭身份到底尊貴,總得有個分寸。
加桐揚笑朗聲:“不如這樣,趙大人只和我打一場。若勝了我,便算最終勝了。”
“不是還有彭桂明和林克文?”趙渭踩著他的話音踱過來,慢條斯理卷袖,“你這話,征得他倆同意了么?”
“不用問他們,我說了便算。”加桐微抬下頜,燦爛的笑容里盡是銳意傲氣。
“他倆都是我的手下敗將,趙大人若打贏我,也就等于也打贏他們了。”
場邊,鳳醉秋被嗆得咳了起來。
蘭彎彎伸手替她拍拍背:“怎么了?”
鳳醉秋搖頭嘀咕:“這個加桐。”
縱然彭、林三人此前多次敗給加桐,大家終歸是年齡相近的平輩,誰也不是誰的從屬。
今夜這眾目睽睽之下,加桐如此不給他倆面子,多少有些傲慢了。
場中,趙渭半掀眼簾覷向加桐:“問都不問就不讓他倆出手,這恐怕不合適。”
趙渭出生王府,又師承帝君。
教養(yǎng)使然,在這種場合里切磋較量,他深覺有必要給對手足夠的尊重。
既彭林三人確表達了上擂臺的意愿,并無怯陣棄戰(zhàn)的苗頭,無論他倆實力多弱,都不該被旁人一言剝奪上臺機會。
“趙大人是不信我的話?”加桐蹙眉,抬手指指周圍,“那您可以問問大家。在場這么多人,除了阿秋,全都不是我對手。”
眾目睽睽下,他敢這么說,自然是真與這些人較量過的。
不少人紛紛點頭,證明他所言不虛。
連彭桂明和林克文兩位當事人都沒有反駁。
縱然他倆并無異議,趙渭還是覺得不妥:“就算他們從前有幾次輸給了你,也沒把這輩子上臺打擂的資格全交給你管吧?”
加桐噎了噎。
青梧寨這樣的兵戶聚居地,講是強者為尊。
加桐這幾年在同齡人里罕逢敵手,儼然是后生里的“帶頭大哥”。
面對彭桂明、林克文這種實力與他相去較遠的同齡人,他習慣了說一不三。
被趙渭這么一點,加桐便也意識到,今夜這樣的場合,自己方才那樣獨斷專行的態(tài)度,實在沒給彭林三人留面子。
加桐并非榆木腦袋,一轉念便明白了趙渭話中的道理。
但他畢竟才十九,到底有幾分心高氣傲。
這么多雙眼睛看著,要他當眾承認自己待人處事落了下乘,未免有些打臉。
于是他轉頭望向鳳醉秋,以告狀的口吻試圖蒙混過關:“阿秋,這家伙好狂,竟對我說教!”
“本來就是你不對,說你兩句怎么了?”鳳醉秋笑應,“他不但說你,待會兒還要打你呢。”
她這偏心護短毫不遲疑,趙渭十分受用,一時面如春風。
加桐心中堵得厲害,看趙渭那笑臉只覺刺眼。
他哼了聲,道:“既趙大人更愿打兩場,那就還是按規(guī)矩來。”
“我沒想打兩場,”趙渭豎起食指搖了搖,問,“三人箭簇陣,你們都會吧?”
三人箭簇陣是實戰(zhàn)常用的一種小型近身肉搏陣,兵戶兒女們從小就玩得滾瓜爛熟。
“趙大人的意思是,您與他倆組這陣,我一個打你們三個?”加桐左右動了動脖子,爽快道,“也行。”
趙渭搖頭,笑容不變:“是我打你們三個。”
全場嘩然。
圍觀者都不清楚趙渭身手究竟如何,但加桐有多能打,在這里卻是眾所周知的。
蘭彎彎一把攬住鳳醉秋的肩:“沒想到啊,趙大人看著斯斯文文、矜貴持重,竟也會意氣用事!”
打遍附近三城七兵寨的加桐、實力不俗的彭桂明,這三人聯(lián)手,再加一個不知深淺的林克文……
蘭彎彎覺得,這趙大人實在是太沖動了。
加桐、彭桂明、林克文從不同方向面對趙渭,站成一個三人箭簇陣。
趙渭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三人間的距離,心中已有了破陣起手式。
加桐算半個武癡,打擂臺一向又狠又狂,對誰都不放水的。
可是擂臺切磋三打一,這事認真說來,實在是欺負人了。
他心有不忍,出手便只略盡三分力。
而彭桂明和林克文更是性情敦厚,配合加桐擺好箭簇陣后,對趙渭全是虛招佯攻。
趁著他們此時還未全力以赴,趙渭冷靜又克制地與他們拆了近十招以做試探。
這十招,雙方都未盡全力。
但老話說“手底下見真章”,交上手后,趙渭很快就將這三人的實力差異盤了個明明白白。
見他神色微變,加桐等三人才猛地驚覺這趙大人絕非等閑。
于是瞬間打起十三分精神合陣,準備全力反制。
對方突然開足架勢,趙渭也果斷機變,以一招“鳳展翼”強沖。
緊接著便擒賊先擒王,定準加桐,打了他個措手不及。
趙渭的攻擊力由弱轉強就在眨眼間。
加桐初時輕敵,此刻雖已知曉自己對他的實力過于輕忽,應對間到底準備不足,險些被他一掌拍吐血。
眼見加桐遭踉蹌敗退兩步,彭桂明和林克文頓時發(fā)懵。
三人箭簇陣霎時凌亂。
破陣得手,趙渭又以極快的身法來回穿插,對這三人分而襲之。
到了此時,眾人才真正明白什么叫海水不可斗量。
先前看這趙大人,誰都覺得他只是個“習過武的貴公子”,頂天了就是些花拳繡腿的功夫。
萬萬沒想到,他竟比金鳳雪山上最狡猾彪悍的頭狼都難對付!
他根本不防御,閃避也只是為了創(chuàng)造更好的進攻契機。
氣勢上凌厲悍勇,卻又不冒進戀戰(zhàn),只要一擊得手,就會立刻撤招變勢。
干凈利落、又快又狠,完全不被招式套路拘泥。
非但如此,他還活似眼觀四路耳聽八方。
在這以一敵三的激烈交鋒下,他在迅速打開局面的同時,還沒有漏掉對手每一個轉瞬即逝的微小破綻。
他敏銳非常人可及,不但在瞬息萬變的戰(zhàn)局里見微知著,還能相機而動,次次都將對手的破綻拿捏到極致,應對得又狠又快,讓人疲于奔命。
熟悉的窒息感讓加桐頻頻恍惚,心中大呼見鬼:這趙大人的武功莫不是師承鳳家?!
高手對戰(zhàn)最忌分神,更忌神思飄搖。
哪怕只是片刻。
在加桐恍神的這個瞬間,趙渭徹底掌控了局面。
正所謂內行看門道。
擂邊圍觀者多出身兵戶之家,自然看得分明。
眼見場上局勢碾壓式逆轉,還是朝著所有人預判的反方向,眾人備受震驚。
鳳醉秋也很震驚。
她知道趙渭的實力,也確信他對上這三人不會吃虧。
可趙渭習武,明明師從當今帝君蘇放,而蘇放的武藝承自執(zhí)金吾慕隨啊!
對大多數(shù)習武者而言,師門淵源的影響根深蒂固,招式身法及每個瞬間的應對策略,通常都有擺脫不掉的定式。
之前赫山遇襲,她見過趙渭出手。
那時分明是霽月光風、大開大合的體面路數(shù)。
可此刻的趙渭對著加桐等三人,半點沒有蘇放與慕隨的影子。
反倒像極了鳳醉秋。
分明是在戰(zhàn)場上多次生死搏命下來,于潛移默化間養(yǎng)出本能反應。
簡潔實用、見縫插針、靈活機變、心黑手狠、不講武德。
這很沒道理。鳳醉秋很確定趙渭是沒有實戰(zhàn)經(jīng)驗的。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鳳醉秋想明白其中奧妙,就見趙渭在側身騰躍的同時突兀伸手,作勢要扯斷加桐的腰帶。
加桐眼力過人,瞥見這一幕,當即被驚得急忙以左手護住腰間。
“你!這什么下流打法……”
他話音未落,趙渭當空便是一個回旋,長腿踢出凌厲罡風。
加桐在手忙腳亂間閃避不及,被踹得狼狽倒退七八步,最終腳跟在地面重重杵出兩個小凹才站穩(wěn)。
將加桐踹出局后,趙渭落地矮身,一個橫掃,將早已被打懵的彭桂明、林克文撂翻。
然后,在眾人的倒吸涼氣聲中從容收勢。
勝負已定,無需贅言。
加桐抿緊唇調息,暗暗平復心緒,也平復翻涌的氣血。
衣袍因打斗而略有些凌亂。
趙渭簡單整理后,才露出端雅和煦的笑容,向三位對手抱拳執(zhí)禮:“承讓。”
在三位對手悲憤的白眼中,趙渭施施然走向鳳醉秋。
鳳醉秋忍笑:“趙大人,我瞧著你那些不講武德的損招,有點眼熟啊。”
“都是跟你學的,”趙渭甚是坦然,絲毫不以為恥,“我在演武場看過你跟人打過擂。”
鳳醉秋側頭捂臉,笑得雙肩顫抖。
在震天的歡呼聲中,鳳醉秋仿佛走火入魔。
一會兒尷尬一會兒偷笑,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又點頭。
好個趙渭。
居然只是默默旁觀她打了幾場擂,就能學了她七八分。
無需口傳心授,只是旁觀便能觸類旁通、舉一反三,這種超乎常人的資質,世所罕見啊!
青梧寨人天生慕強,招數(shù)是否體面并不重要,勝便是勝。
鳳醉秋是青梧寨公認最出色的姑娘。
白日里大家都還在背后嘀咕,覺得這趙大人看起來偏于文質,出個門還總許多人隨行保護,怎么看都配不上鳳醉秋。
此刻卻再沒人這么想了。
這場火邊擂打完,趙渭受到一致認可。
許多人來敬酒,嘻嘻哈哈與他打趣,儼然已打從心里將他當做自己人。
之后又開了幾臺擂,酒也喝了好幾輪,春耕夜逐漸進入尾聲。
照以往慣例,這些人接下來要亂了大套,瘋得很。那種場面鳳醉秋見過,趙渭可沒見過。
鳳醉秋暫時沒想讓趙渭開那眼界,便牽了他的手:“走了走了。”
趙渭巋然不動,明知故問:“去哪兒?”
蘭彎彎歪歪扭扭擠靠過來,一把抱住鳳醉秋,醉眼如絲。
“還能去哪兒?當然是跟她回去登樓抽梯啊!”
鳳醉秋反手抵住她額頭,將她的腦袋推開些。
又低聲問趙渭一遍:“你到底走不走?”
“你還沒給我唱情歌。”趙渭抬眼望著漫天繁星,不動如山。
卻又怕真將她惹惱氣跑,便悄悄握緊她的指尖。
鳳醉秋嗔他一眼:“路上給你唱。”
“行,”趙渭淡淡頷首,卻還是沒動,又加碼談條件了,“還得有銀腰帶。別人都有的。”
這事他也提前問過的。
據(jù)說,青梧寨姑娘若確定要和某個人共度余生,通常會在帶人登吊腳木樓之前送出一條銀腰帶。
這是邀請的信號,也是定情信物。
有了銀腰帶,就意味著兩人間不是那種可以隨時結束的臨時走婚。
收了銀腰帶登樓,天亮后便要一同去先祖牌位前叩頭,之后正經(jīng)籌備婚事儀程。
趙渭眼神灼灼晶燦,堅定又執(zhí)拗,一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樣子。
鳳醉秋被他那眼神撓得,胸腔里仿佛忽然軟塌了一角,酸甜兼涌。
她的嗓音不自覺放柔,哄小孩兒似的:“銀腰帶也有的,不騙你,我提前讓人擱在吊腳木樓上了。”
“行,那走吧。”趙渭總算心滿意足,抿住笑唇將她的手裹在掌心,試圖穿過熱鬧的人群。
可惜就多說這兩句話的功夫,篝火堆旁醉酒的眾人已開始撒歡了瘋,涌來將鳳醉秋和趙渭團團圍住。
醉醺醺的加桐靠著彭桂明,跟著口齒不清地嚷——
“趙大人,咱們打個商量?你給阿秋做正房,我可以不要名分做小郎君……唔唔!”
彭桂明醉得沒他厲害,雖明白這話不對勁,還是遲鈍了些,等他話都說完才想起捂他的嘴。
“趙大人您別、別當真,”彭桂明憨厚咧笑,醉聲直磕巴,“他借酒撒瘋,瞎、瞎說的。青梧寨沒、沒這樣的事,阿秋也、也不是三心三意的人。”
趙渭頷首表示明白。
但還是伸出手,在加桐額頭敲了記爆栗。
“收起你危險的想法,不然打得你滿地找頭。”
這邊,蘭彎彎忽地右手指天,一驚一乍:“阿秋!你聽我的!”
她已醉得不輕,環(huán)在鳳醉秋脖子上的那手力氣有些大。
鳳醉秋使勁將她的手臂扯開:“聽你什么?”
蘭彎彎:“聽我的,你是我們寨子里一等一出挑的姑娘,就該結好幾個小郎君!”
此言一出,有人同意,有人反對,本就喧鬧的場面霎時聒噪至極。
“閉嘴吧你們!”鳳醉秋懶得與酒瘋子們費唇舌,使勁撥開眾人,口中道,“少瞎說八說的,若把趙大人氣昏了頭,我得費多大勁才哄得好?”
她拉著趙渭在人群中四處找空隙“突圍”,偏偏醉鬼們不依不饒,一個接一個的問題追著他倆。
“阿秋!你為什么沒給趙大人銀腰帶?”
“也不給他唱情歌!”
“快唱!金鳳山神聽著呢!”
“你得唱出來,金鳳山神才會保佑你倆!”
鳳醉秋拉著趙渭,好不容易沖出人群。
才走了沒幾步,回頭看看篝火堆前支著耳朵的伙伴們,她又突兀止步。
“說好了,要在回去的路上給你唱情歌。”她不太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看了趙渭一眼。
“那什么,先前陳小香就是從這里開始唱的。”
連死都不怕的鳳統(tǒng)領,是真在怕“當眾唱情歌”這事。
她不擅長唱歌,當眾開口實在要點勇氣。
偏偏青梧寨習俗就是這樣,情歌就得唱到讓大家都聽見。
趙渭看出她的羞澀為難,并不強求,晃晃與她相牽的手,噙笑邁步。
“若你想好了要當眾唱,那我自然是高興的。但你若為難,等回去再唱給我聽,也可以。”
鳳醉秋跟著他緩慢的步調,探出手指卷住他的衣帶,一圈圈纏繞在自己的指腹上。
最終深吸一口氣,很小聲地哼唱起來。
青梧寨的情歌多是用先輩傳下來的古調,總共就那么幾支曲。
大家給心上人唱情歌,區(qū)別只在詞。
情歌的詞得自己編,發(fā)自肺腑,字字含情字字真。
鳳醉秋將調子哼了一遍,趙渭明明就在她身畔,兩人近得衣袖相摩,他竟愣是沒聽清這姑娘在唱什么。
趙渭忍俊不禁:“少糊弄我。別人家情歌都帶詞的,你這有曲沒詞的算怎么回事?”
鳳醉秋看看他促狹含笑的雙眼,再側身回望篝火堆前那群無比期盼的伙伴。
篝火旺盛燃燒,掀起炙燙熱浪。本該寒涼的山間長夜,此時被烘烤得繾綣溫暖。
月光美好,風也柔軟。
在這樣的夜色里,牽著自己選定的心上人,在親友鄉(xiāng)鄰的注目下,用最古老悠揚曲調,唱出最赤誠熱烈的愛意。
哪怕唱得不好,似乎也沒什么好丟臉的。
終于成功說服自己,鳳醉秋再度啟唇。
這一次,趙渭總算清晰聽到了來自她心音的唱詞其音清越,瑯瑯如溪垂山澗:
新打長刀不用磨,鳳凰結伴不在多
誠心實意愛一個,當?shù)妹髟抡丈胶印?
篝火堆前那群人忘形大笑,紛紛沖著鳳醉秋與趙渭所在的方向大喊祝福之言。
七嘴八舌的,太吵了。
吵得根本聽不清他們具體喊了些什么。
有圍觀者們熱烈肆意的歡呼鼓噪對比,趙渭就顯得過分安靜。
鳳醉秋抿了抿唇,側目睨向近在咫尺的趙渭。
他正看她。
漫天細碎星輝落了他滿頭,又涓涓匯進他的眼底,匯成瑩瑩流轉的華彩。
此時的他不必將“歡喜”三字訴諸言語。
這樣一對眸子,已將他心中的歡喜袒露徹底。
鳳醉秋輕聲笑問:“你今日向別人打聽了許多事,想來應該知道‘登樓抽梯’是要做什么的吧?”
“嗯。”他眼中星光愈發(fā)爍爍,唇畔笑弧逐漸加深。
鳳醉秋“唔”了一聲,又問:“登樓抽梯先于正婚典儀,這與中原婚俗完全不同。你會覺得被冒犯嗎?”
趙渭搖頭笑:“不會。”
因利州地處大周邊陲,有不少如青梧寨這樣的山民后裔聚集地。
多數(shù)中原人對利州山民的印象,通常來自各種傳言。
從前在京中時,趙渭對利州山民也是有所耳聞的。
據(jù)說,利州山民悍勇野烈,卻教化有缺。
最讓中原人瞠目的,就是利州山民的婚俗。重情意而罔顧禮法,一味地從心所欲。
這在中原人看來,多少有些輕浮狂浪,有失莊重了。
可趙渭來了利州,遇到鳳醉秋,見過今夜的青梧寨,便懂了這種奇怪的山民婚俗是多么坦蕩率真。
在夜空下,篝火旁,鳳醉秋將自己最隱秘卻也最誠摯的情意公之于眾,訴之以歌。
四句情歌簡單淺白,卻是她當下最真摯的心聲。
既是向心上人告白,也是向親友鄉(xiāng)鄰昭告:從今夜起,鳳醉秋與趙渭,就定情互屬。
他們結定此生,彼此間再不會有第三人。
他們緊緊牽著彼此的手,披一身喧囂熱烈的煙火氣,踩過山間月華,走向父母在鳳醉秋出生時就為她備好的吊腳木樓。
這姑娘會捧上最精美的銀飾,照亮熱烈含情的四目,讓彼此都能清楚看到對方熾熱瘋跳的心。
然后,在獨屬于兩個人的私密之所,忘掉矜持,剝褪羞澀。
熱烈相擁,縱情親吻。
這樣的山民婚俗,不受三書六禮的約束,無華麗恢宏的婚典,也無珠玉詞藻的婚書,確實與中原婚俗有悖。
但它并不野蠻,也不草率,更不輕浮。
這是利州山民獨有的莊嚴與虔誠。
它不讓人在紙面上盟誓,也不用盛大排場彰顯莊重。
只是捧出至純至真、至情至性的心意。
“金鳳山神看著,先祖和親友鄉(xiāng)鄰也都看著呢。從此只要我活著一天,便不會辜負你。”
鳳醉秋雙曈晶燦。
“趙玉衡,你敢爬那種很高的梯子嗎?”
“當然。”趙渭沉沉低笑,倏地將她打橫抱起。
下一瞬,耳旁是山風呼嘯,身后是伙伴們雷動般的歡呼聲。
鳳醉秋笑靨如花,卸去周身力道,軟綿綿窩在趙渭懷中,時不時輕踢著懸在趙渭臂彎的腿。
隨著她踢腿的動作,小鈴鐺央央作響,沿著回前寨的山間小徑灑進夜色里。
以往這小鈴鐺發(fā)出聲響,多為震懾猛獸或對手。
但今夜不同。
今夜的小鈴鐺毫無殺伐威嚴,響得頻密雀躍,分明是關于情情愛愛的歡喜調。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本文里出現(xiàn)過的情歌都根據(jù)少數(shù)民族情歌來的,我只根據(jù)劇情需要改動了一些字詞,它們本質還是少數(shù)民族人民的智慧結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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