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國慶十一長假,程之余一號一早就搭上動車回家了,到了市里,她和陳憲、蘇嫻告別,他們的家都在市區,程之余則要換乘班車去鄉下的奶奶家。
奶奶自從退休后就回到了鄉下的老家住,父母不在后,她都是和奶奶相依為命的。
鄉下的房子是一棟小土樓,是爺爺家那邊的祖宅,總共有三層樓,一樓客廳,二樓房間,三樓是閣樓,爺爺去世后,現在這棟樓里只有奶奶住著,她以前寒暑假都會來陪奶奶住一段時間,后來她父母意外去世,她就直接搬了過來和她同住。
剛過正午,程之余背著書包,手上提著一些從清城帶回來的特產,站在門口朝里喊:“奶奶,我回來啦。”
過了會兒,里面匆匆忙忙走出來一個老媼,看到程之余滿臉欣喜地迎上去:“我的乖孫女回來啦,怎么不提前給奶奶打個電話,我好去車站接你。”
程之余親昵地蹭了蹭奶奶:“我自己可以回來的,又沒多遠,外面太熱了,怕您受不了。”
“你喲。”奶奶拉著她的手進屋,“快進來讓奶奶看看,去了一個月有沒有瘦了。”
程之余跟著奶奶進了客廳,把書包和手上提著的一袋東西放好,轉了個身讓奶奶看。
“瘦了瘦了,下巴又尖了。”奶奶有些憐惜地說,“你是不是在學校吃苦了?”
程之余搖頭:“沒有,我哪有瘦啊,前兩天稱體重還和開學時一樣呢。”
奶奶慈愛地看著她,問:“還沒吃飯吧,奶奶早給你做好飯了。”
程之余點頭:“早就想吃您做的飯了。”
“乖孫女,走吧,吃飯去。”
“嗯。”
奶奶拉著程之余的手進了廚房,把事先準備好的飯菜端出來:“還熱著,快吃。”
“謝謝奶奶。”
程之余在吃飯,奶奶就在邊上坐著帶著笑看著她,忽然問:“之余,你在學校還畫畫嗎?”
程之余點頭:“畫的,學校里有畫室,我有空就和朋友一起去畫畫。”
“那就好,你這么喜歡畫畫就不要放棄。”
“嗯。”
奶奶突然有些傷感,嘆道:“你之前就不應該放棄考美院,奶奶再怎樣都會支持你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的。”
程之余斂下眼瞼過了會兒才笑著抬頭說:“奶奶,我現在不也挺好的嘛,油畫也還在畫啊,您別擔心我了。”
奶奶嘆口氣,看著程之余的雙眼里滿是心疼。自從兒子兒媳雙雙意外去世,她這個孫女仿佛就在一夜間成長了起來,那時她果斷地放棄了考美院,雖然她沒說出緣由,但是她飽經世事多年,怎會看不出她心里頭在想些什么?
美院的學雜費貴,藝術這條路也不比其他路子好走,出來后找工作局限性很大,她這是為了她這個老人家在考慮,不想讓她受累啊。
這么懂事的孩子,老天怎么就不對她好點呢?
奶奶暗嘆老天不公,手里拿著筷子夾了菜放進她碗里:“多吃點,我看著就是瘦了。”
程之余點點頭:“好。”
過了會兒,奶奶問:“之余,你在學校有沒有交個男朋友啊?”
程之余嗆了口湯,搖了下頭說:“沒呢。”
“你現在也二十了,可以找個男朋友處處了,我們家之余這么漂亮,在學校應該有不少人追吧。”
程之余的腦子里一下子就想起了邵珩的帶著不正經笑意的臉,她眨眨眼,低頭喝著湯,支吾了句:“沒有。”
“怎么會,你不用瞞著奶奶,奶奶開明著呢。”
程之余沖著她撒嬌:“奶奶,您干嘛說這個啊。”
奶奶笑:“我們家之余是個大姑娘了,心里有小秘密不愿意告訴奶奶了。”
“才沒有。”
……
假期前幾天,程之余都在家里呆著陪奶奶,臨去學校前的一天才去了趟市區,和蘇嫻約著一起去了高中時一起畫畫的畫室看看。
國慶假期,畫室里還有很多學生在里面認真地繪畫,每個人都認真地在畫板前或畫素描或畫水彩,即使屋內悶熱也渾然不覺,完全沉浸在畫筆下的世界。
程之余站在玻璃窗外往里窺視著,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那時的自己,也是這么忘我地徜徉在油畫的世界里,自得其樂。
“李老師在里面呢,一會兒我們和他打個招呼?”蘇嫻說的是她們那時的指導老師,她現在也還在這個畫室工作。
程之余應道:“好。”
她們倆原本是打算等到休息時間時再去叨擾,沒想到李老師先一步看到了她們,立刻走出了畫室。
“之余和小嫻啊。”李老師看到她們顯然很高興。
程之余和蘇嫻分別問了好。
“今天怎么來了?”
蘇嫻回答:“我們放假回來就說好了要來畫室看看。”
李老師看著蘇嫻說:“你現在都成了我的直系師妹了,在清大美院怎么樣?”
“挺好的。”
李老師又看向程之余,斟酌了下問:“之余,你現在還畫畫嗎?”
程之余點頭:“還畫的。”
李老師惋惜地嘆口氣:“你有畫油畫的天賦,不學可惜了。”
程之余的笑容淡了。
她們在畫室逗留了會兒,也進去觀看了下學生們的作品,之后就辭別了李老師,一起離開了。
程之余和陳憲約好去過畫室后就去找他碰面,本來她想拉著蘇嫻一起去的,蘇嫻推說有事不去,雖然陳憲沒有明說,但她心里還是通曉的,才不想去當這顆電燈泡。
告別了蘇嫻,程之余只身一人去了高中母校對面的冷飲店赴會。
陳憲背對著門,正盯著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看,皺著眉頭似乎很入神,連她走到了邊上都不知道。
“看什么呢?”程之余出聲問。
陳憲一回頭看到她,先說了句:“來啦。”
“嗯。”程之余坐到他對面。
陳憲把筆記本調了個方向,屏幕朝著程之余,他示意道:“你看看這張照片。”
程之余疑惑,身子往前挪了挪,定睛去看,一下子就被屏幕上的那張照片攫住了目光。
一張黑白照片,一名衣衫襤褸的老者倚靠著橋墩邊上,他骨瘦如柴,裸|露在外的雙手像是骷髏手一般,一點肉感都沒有,他渾濁的雙眼望著鏡頭,似乎又通過鏡頭望向遠方,內里沒有向往,黯淡無光,空洞無物,好似一灘沼澤,緊緊地吸附住他人與他一起沉淪。在他后面不遠處的橋下,幾件破爛衣服扎成一道簾布像是要遮擋住別人的窺探,幾個同樣衣衫不整的男人正圍坐在骯臟的地上吸食著什么,有幾縷輕煙飄散,他們旁邊橫著幾個人,面色死寂,兩頰深凹,像是毫無知覺般躺在污水里,是尸體?那群圍坐著的人中,一名男子似乎察覺到了鏡頭,抬起頭看過來,目露兇光。
程之余來來回回地看著這張照片,當她與照片中的老人對視時,心頭有種不忍和窒息的感覺,當她與背后那個男子對視時,又無端產生恐懼和膽怯,兩者看似矛盾卻又極其和諧,像是一種難以勘破的隱喻。
陳憲問:“怎么樣?”
“……很好。”程之余的目光沒有移動半分,深陷在照片中的情境中,她心中隱隱有些震撼,開口道,“有種……絕望的感覺。”
“這張照片是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的普里索赫塔橋底下拍的,阿富汗這個國家每年死于吸/毒的人數不計其數,政府也禁止不了。那座橋下常年有人在底下聚眾吸/毒,都是一些癮君子,橋底下的環境極差,都是垃圾不說,還有一些吸/毒致死的人的尸體橫陳在那沒人管,可以說是人間煉獄了。”陳憲停下喝了口水,接著說,“因為政治的原因,很少人了解阿富汗這個國家,這張照片剛發表的時候就引起了人們很大的關注,人道主義者開始討伐阿富汗這個國家對于生命的漠視,對于人權的褻瀆。”
了解了背景,程之余再去看那張照片,似乎就讀懂了背后的一些涵義。
一個瀕死的老頭兒,幾具死透了的尸體,幾個奔死的人。
程之余聯想到了籍里柯的畫作《梅杜薩之筏》,同樣是災難場面,一個是天災,一個是人禍,不同的是《梅杜薩之筏》中人們在掙扎中還向著生,而這張照片里的人卻是向著死,是徹底的絕望。
生命在這張照片里變得十分諷刺,該有怎么樣的敏感度和對畫面的瞬間撲捉能力才能拍出這樣的照片?
“這張照片是誰的作品?”程之余問。
“‘Ivan’,據說他是一個中國人,在美國留學,他去阿富汗拍這張照片時才十九歲。”陳憲不無佩服地說,“真是膽大。”
他接著說:“網上關于他的資料很少,他好像從來不露面。奇怪的是他拍完這組照片后就宣布不再拍照了,外界傳聞他在阿富汗出了意外。”
程之余有些惋惜:“拍得那么好,怎么就不拍了。”
“是啊。”陳憲感慨道,“十九歲就拍出了這樣水平的紀實照,同樣是學攝影的,我也不能不承認他是個天才。”
程之余又看了幾遍那張照片,口中默念了幾遍‘Ivan’。
陳憲幫她點了杯飲料,又拿出放在一旁的禮盒遞給她:“生日快樂。”
程之余愣了下,隨即朝他一笑:“謝謝。”
“看看喜不喜歡。”
程之余打開禮盒,里面是一條銀手鏈。
“戴上試試。”
程之余就把銀手鏈戴上了手腕,還轉了轉手給陳憲示意了下:“很合適。”
陳憲滿意地笑了:“你喜歡就好。”
他又咳了下裝作不經意地問:“之余,上次在籃球場,讓你撿球的那個男生是不是在追你啊?”
程之余愣了下,低聲回了句:“是吧。”
陳憲試探地問了句:“你答應了?”
程之余囁嚅道:“沒有。”
陳憲似乎松口氣,隨后又皺起眉來:“你以后還是不要和他們那所學校的學生走得太近了,沒什么好處。”
“哦。”程之余敷衍地應道,她其實不太喜歡陳憲這樣把人以學校來劃分成三六九等。
其實說起來邵珩除了漢字寫得難看了點,其他方面不比別人差,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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