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大將軍梁起這會兒也在為這事兒煩心。那些亡國之女的命運并非他關心的重點，馳騁沙場久了，什么樣的事情沒見過？久而久之，也就麻木了。

　　何況，今天若是兩國異地而處，贏的是衛，輸的是梁，衛國的軍人指不定做得比他們更過分！

　　他煩心的是，自從衛宮大捷后，兵士們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以及女人的溫柔鄉中，軍紀越來越渙散，沿途擾民之事屢有發生。

　　戰亂之時，這事他也就睜只眼閉只眼算了，但既然衛國如今已經亡國了，那衛地就是大梁的屬地了。到時候班師回朝，保不準朝中那班老頑固就會以治軍不嚴為由來彈劾他。再加上衛宮大捷時，他又只帶回一具沒有頭顱的衛皇尸體，令他所擁皇子秦王劉章紀大折顏面。每思及此，他就忍不住內心一陣陣煩心。

　　就在他百般心煩的時候，居然有人跑來稟報，說是那個亡國公主要求見他？

　　梁起冷哼一聲，便道：“不見！”

　　稟報的兵士一揖之后，正要退出營帳，梁起忽又將他叫住：“回來！你，把那個亡國公主給我押過來！”女人在被俘之后多半是識時務，順從地接受自己的命運的。今兒倒是新鮮了，這衛國的假公主不但不盡量躲起來，還反而湊到他面前來了。

　　梁起正想著，便見門簾掀起，有一女行止如儀，款款而入。

　　那女子臉上未施半點脂粉，唯一就是描了描眉。那眉描畫得也甚是有意思，舍了女人們素來喜畫的細眉，卻描了一個粗平眉，整個人便多了幾分英氣。但眉色又是淡淡的，極為自然，便不會過于陽剛，反而令她柔和的五官顯得分外大氣。未施脂粉的肌膚柔嫩而白凈，雙頰透著健康的粉色。既不像京中女子般白得似有西施之態，又不像邊塞小城的姑娘般肌膚粗糙。

　　梁起記得當初他特意將衛國皇宮里原屬真身公主的衣飾，拿了幾套給她。可現在，她只簡單地將發分股結椎，緩鬢傾髻于頭側，卻是連一支玉簪都沒插。

　　與之相應的，她身上所穿的也是一襲白衣素服。之所以稱之為素服，乃是因為這衣衫上沒有任何圖案花樣，除了質地為錦，就和孝服一般只是整匹衣料裁剪而成。

　　見她如此不識相，梁起剛想發怒，卻在芷言款款而來，衣衫擺動時看出點名堂來。

　　原來這白錦竟是有“寸錦寸金”之稱的云錦所制，衣料上實有鳴鳳祥云的暗紋。只是這暗紋的顏色與衣料的顏色同為白色，前者僅比后者色沉二分，又稍輔金線。若只是安然站立，便不能得窺其華貴分毫，但行走時，隨著女子腰肢款擺與光線變化，翔鳳就仿若活了一般，在那暗隱的金線燦然反光中翩然飛翔，如同真在云上日下起舞。

　　如此妝扮下，既沒有違背梁起命令之意，又為故國親舊守了孝，外帶舉止得儀，沒有半分諂媚，反倒讓人增添了些好感。

　　確是一個公主該有的樣子。梁起心里暗贊，刁難芷言的心思也便消了。捋了捋須髯，問道：“你這亡國公主來此所為何事啊？”

　　芷言福了福，回道：“亡國之女斗膽前來拜見將軍，乃是為解將軍心中煩擾。”

　　梁起嗤笑道：“你一個連國家都沒了的弱女子，也敢來教本將軍怎么做？你倒說說看，我心中有什么煩惱？”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我當然不敢教訓將軍，只是身為女子，看到了一些大丈夫沒有留心到的細微之處罷了。”

　　“哦？說來聽聽。”

　　“我若沒有猜錯，將軍必是為軍紀渙散一事在傷腦筋。”說著，芷言停了停，等看到梁起感興趣地望著她，確定自己談話的大方向對了，才繼續說下去，“自古以來，伴隨著國家領土的擴張、重大戰役的勝利就一定會出現軍紀渙散的事情。究其原因，軍士們燒殺搶掠、侮辱婦女，百姓百般反抗都只因為一件事——雙方都沒意識到，大家已經成了一家人了！”

　　這個“一家人“的概念，對梁起來說顯然是富有新意的。他呵呵一笑：“誰都知道現在衛國的屬地，已是梁境。但衛就是衛，梁就是梁，誰都改變不了衛人將成為二等屬民的事實。若衛人早日接受自己的身份，好好為大梁效力，大梁自然不會虧待他們。”身子卻略微前傾，并將右手置于幾上。

　　芷言搖了搖頭：“難。很難。”

　　梁起雙眼一瞇：“你既是亡國的公主，理應振臂高呼，讓舊民早日歸心大梁。如此便天下一家也。若做不到，要你這公主何用？”

　　芷言早就見識過他的手段了，心里頓時寒氣彌漫。但要照梁起所說的去做，效果必定是不太好的。她此刻也只是一介俘虜而已，振臂高呼也要人家肯聽她的。

　　忍不住在心里把肖然從頭到腳罵了個遍，抬首還得假裝鎮定地道：“我一個小小女子哪里有這種能力？但人都是會為自己考慮打算的，普通百姓只要日子過得好了，哪兒會管掌權的人到底姓甚名誰……”

　　“啪！”不等芷言說完，梁起就一拍幾案，不耐煩地道：“休用此等大道理糊弄本將軍，來人！”他時間金貴，哪兒有空去入她的甕？

　　“將軍容稟！”芷言額頭冷汗涔涔，忙道。

　　梁起仍面有不豫，卻還是揮退了下屬。

　　“大梁的兒郎們浴血奮戰，不過是為了揚大梁威名。而兒郎強，則國強；兒郎安，則國安。他們所求，不過有飽飯吃，有富貴享，還有媳婦兒孩子熱炕頭。如今，若將軍允許他們與俘虜的衛女結對而居，他們彼此都會有個照應，男方為女方提供人身安全的保障，女方為男方提供私人專屬定制服務。這樣，男方每天都帶著個隨軍家屬，時間一長，心腸便柔和了，擾民之事就會減少。而且，將士們以前犯了軍紀，也只是自己一人受罰，現在看在軍屬的份兒上，也得要嚴守軍紀了。更何況，這可是大封賞，也是將軍的大慈悲，一舉就解決了將士們歸家后娶妻生子的大問題！若是已經娶親的，帶回去一個小妾，在鄰里之間也是值得夸耀的事情。”芷言不敢再藏，把想法全數盤了出來。

　　梁起雖然聽不懂什么“私人專屬定制服務“的，也搞不懂這女子怎么好意思把男女之間的事兒在大庭廣眾下大加談論，但看自己帳下男兒難掩歡喜，期盼地看著他，他便知道此事效果如何了。

　　“說，繼續說。”梁起道。

　　“往長遠了說，此次征戰給了這么豐厚的獎賞，將士們必定更是一心為國效力。以后征集新兵時，報名者也必踴躍。而原本充作營妓或奴婢的衛女，現今變成了軍嫂，身份地位提高了，也有了依靠，生活有了奔頭。她們也會有翻身奴婢做主人的感覺，自然會對將士們柔情蜜意，讓他們感受到家的溫暖。再說了，這要傳出去，世人必會贊嘆大梁乃禮儀之邦，善待俘虜。以后大梁想要再攻伐他國，所遭到的抵抗便不會那么強烈。而普通百姓本來就無所謂誰人為皇為帝，他們只要過得好，便會擁戴掌權者。故爾此舉必有利于令衛民歸心！令萬民歸心！”

　　這席話說得分外在理，若梁起不是一個謹慎之人，當下便要直接叫好了：“依你之見，衛女會樂于侍奉自己的殺親仇人嗎？”

　　“……”芷言沉默了片刻，嘆口氣道,“她們別無選擇，亂世女子命若浮萍。何況，能活到現在的，多半不是烈女。”

　　在“慘”和“非常慘”之間，當然是選前者。

　　“即使如此，要封賞也該由陛下封賞，我何德何能能對將士大行分封呢？”梁起又道，這才是真正關鍵的地方。

　　“將軍并非封賞了將士啊。將軍只是把營妓以一對多的非專屬服務，變成了一對一的私人服務而已。將軍若是現在就寫信匯報此次大捷的工作總結，順帶提及此事，一便不算擅作主張，二是打了勝仗，將軍還不忘匯報思想工作，圣上看到將軍的謙恭之心，必定龍心大悅，允了將軍所求。那就皆大歡喜了！”

　　梁起躊躇道：“這送奏折，一來一去便是十數天了。照你的說法，這法子起效應該不會很快才是……”

　　“沒關系啊，將軍只要把這個意思透露給大家知道就行了。您又沒授權，大家自己私底下要怎么做，那就是大家的自由了。”

　　梁起看著芷言越說越流暢，神采飛揚的樣子，想起初見她時那鎮定的模樣，以及剛剛進帳時稍嫌拘謹的樣子，便覺有趣：“你這小女子懂的倒多，膽子也夠大。當一個謀士，還是很合適的。”

　　芷言暗道，不是她懂的多，而是現代社會網絡發達，想知道什么不行？而古人即使家中藏了個圖書館，又怎及她能隨時讀閱四書五經、諸子百家、天文地理呢？但笑不語。

　　梁起讓人送了白芷言回去后，便撫案沉思起來。未幾，大將軍緩緩起身，就算要歸攏人心，那也該是此次征戰的元帥，他所擁護的皇子秦王劉章紀來做。想著，便出了營帳，往中軍大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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