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之前，曹苗稍微停頓了一下。

　　就像戲劇里的過門一樣，跨入院門的那一刻，他完成了從戲外到戲內(nèi)的情緒轉(zhuǎn)換。

　　表演開始，主角登場。

　　他背著手，緩緩走進小院，沒有去看坐在亭臺之上的孫權(quán)，更沒有孫權(quán)身旁的步夫人、孫魯班、孫魯育等人，就連執(zhí)戟站在道旁的郎中也在他眼中消失了蹤跡。他左顧右盼，時而頜首，微微一笑，時而搖頭，輕聲嘆息，且行且留，仿佛在評點眼前的園林大作，卻根本不在意其中的人。

　　孫夫人走了幾步，見曹苗沒有跟上來，轉(zhuǎn)身一看，不禁啞然失笑，隨即心中不安，等曹苗走到跟前，輕聲斥責道：“大王面前，慎行慎言。”

　　曹苗置若罔聞，一聲輕嘆。“想不到武昌宮里，還有這等所在。看似儉樸，卻能因形就勢，巧奪天工。”

　　孫夫人詫異地看看四周。她對園林一竅不通，也沒覺得眼前這些山水樹木與解煩營有什么不同。

　　曹苗又嘆了一口氣。“夫人眼中，莫非只有要射殺的目標嗎？如此美景，居然心如止水，無動于衷？”

　　孫夫人惱了。“這等景色，我日日見得，有何意外？又不是初到江南，處處新鮮，大驚小怪。”

　　曹苗笑而不語。笑容中既在寬容，又有憐惜。

　　孫夫人哭笑不得，卻不敢多說，生怕又露了怯。在這方面，她沒有一絲自信可言。她暗自思忖，也覺得曹苗所言有理，她的人生似乎只有射箭，視野之內(nèi)，只有目標是清晰的，其余都是模糊一片。

　　她看看四周，雖然還是看不懂，心情卻放松了一些。

　　“與洛陽相比，武昌之好，不在規(guī)模，而是山水。”曹苗緩緩而行，漫漫而言。“有山則不平，有水則不滯。一丘一溪，皆是天造地就。人力雖可仿造，終究有勉強之處。是以用力越多，越是別扭，反倒不如藏拙，順應形勢，稍加點染，便是佳作。”

　　曹苗一邊說，一邊順手指點，稍加點評。孫夫人跟著他的手勢看去，眼前的景色漸漸靈動起來，一樹一石，皆有妙處，偶爾亦有不得法處，便覺得莫名礙眼。

　　兩人并肩而行，一個說，一個聽，配合得很是默契。

　　孫權(quán)等人遠遠看見，大感意外。孫魯班心中不安，想出聲提醒，又覺得不妥，不住偷看孫權(quán)臉色。孫權(quán)倒是很平靜，撫著紫髯，打量著曹苗和孫夫人，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短短兩百余步，曹苗用了近一頓飯的功夫，來到亭下，他還特意停了停，轉(zhuǎn)身四顧，一聲輕嘆。

　　“鄉(xiāng)公為何而嘆？”孫權(quán)朗聲說道。

　　“江山多嬌，奈何學問粗淺，言語笨拙，竟無佳句以酬。禰衡若在，當有名篇數(shù)百。”

　　孫權(quán)心中一動，笑道：“誠然，禰衡狂生，因言喪命，著實可惜。正如孔融，圣人之后，以不孝而誅，令人扼腕。”

　　曹苗瞥了孫權(quán)一眼，微微一笑。“唯圣人能容人，只可惜圣人不常有，多的是妄自尊大之輩。”

　　孫權(quán)笑容一滯，眼角跳了跳。

　　他以禰衡之死比孔融，暗諷曹操和黃祖一樣不能容人，沒曾想曹苗出言不遜，直接嘲諷他的至尊稱號。

　　孫夫人駭然變色，屏住了呼吸。她清楚孫權(quán)的性格，看似隨和大度，實則敏感記仇，當面頂撞他的人大多沒有好下場，張昭、虞翻都是典型。曹苗當面譏諷他的至尊稱號，這和尋死有什么區(qū)別？五號

　　孫權(quán)吁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鄉(xiāng)公果然是狂士，有孔融、禰衡遺風。”

　　曹苗從容地笑笑。“我雖一病夫，亦不愿與孔融、禰衡為伍。若能如愿，當效范蠡故事。攜西施，載美酒，逍遙于江湖之遠，笑看天下風云變幻，亦是人生樂事。”

　　孫權(quán)眉頭緊蹙，一雙碧眼盯著曹苗看了又看，眼角輕顫了片刻，緩緩說道：“鄉(xiāng)公年紀輕輕，卻看破世事，有出世之心，著實可惜。愿我江南山水，能慰鄉(xiāng)公之心，稍解鄉(xiāng)公離愁。”

　　曹苗拱手施禮。“多謝大王。渡江數(shù)月，蒙都督與公主收留，感激不盡。”

　　孫夫人松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后背發(fā)涼，衣服已被冷汗浸濕。

　　步夫人轉(zhuǎn)頭看了孫魯班一眼，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手。孫魯班連忙松開步夫人的手臂，吐吐舌頭。剛才太緊張，緊緊抓著阿母的手臂。她的手指都累了，阿母的手臂可想而知，說不定會留下瘀青。

　　孫權(quán)請曹苗入座，閑談起來。他沒有和曹苗談什么軍國之事，反倒說起了園林山水，問起洛陽的芳林園、濯龍園，感慨興亡。

　　曹苗早有準備，侃侃而談。

　　他盛贊此園規(guī)模雖小，卻有山水之勝，能借山川形勢拓展視野，居一隅之地，而有天地之寥闊，用力少而收獲多。相比之下，洛陽諸園雖然規(guī)模很大，卻太多人工雕砌，失去了自然之美。

　　然后，他又說起了自己的不周山莊，言語之間不無遺憾。這遺憾既有對山莊的遺憾，又有對家園的遺憾，輕聲細語之間，難掩流亡的悲愴，又恰到好處的表達了對孫夫人和孫魯班的感激。

　　與此同時，他還看似不經(jīng)意的點出，有人在不周山莊等著他，有朝一日，他還是要回去的。

　　孫魯班頓時著了急，連連向?qū)O權(quán)示意。

　　孫權(quán)視若無睹，心里卻松了一口氣。誠如孫夫人和孫魯班所言，曹苗不像是間諜，他只是一個朝爭失敗的犧牲品，無奈之下逃亡江東。他無意參與吳國的朝政，只想報私仇。

　　在這一點上，他與吳國有共同的敵人，有合作的基礎(chǔ)。

　　但這遠遠不夠。

　　孫權(quán)話鋒一轉(zhuǎn)。“鄉(xiāng)公得仙人所授拳法，精妙絕倫。鄉(xiāng)公能否教我宮中將士、諸營部曲，以增戰(zhàn)力？”

　　曹苗不假思索的搖搖頭。“不能。”

　　“為何？”

　　“我染疾多年，體虛氣弱，不能立坐久立，更不能說太多話。”曹苗淡淡地說道：“教一兩人，尚可勉強為之。教太多人，則力有不逮。再者，我生性懶散，人生苦短，沒耐心和愚鈍之輩浪費口舌。”

　　孫權(quán)看著氣定神閑的曹苗，嘴角的胡須抽了抽。生性懶散或許是真的，體虛氣弱卻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就你這精氣神，還虛弱？你就是不肯教。

　　“大爭之世，天下紛擾，百姓涂炭。鄉(xiāng)公若能助我大吳平定天下，也能早日回歸家園。于公于私，還望鄉(xiāng)公勉強一二。”

　　曹苗眉心輕蹙，沉吟良久，咳嗽了一聲，微微欠身。“大王，恕某放肆，縱使吳國有百萬精銳，人人精擅這仙授之拳，吳國亦不足以平定天下。”

　　“哦？”孫權(quán)嘴角輕挑。“還請鄉(xiāng)公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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