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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膘騎將軍


  她把初一塞給張君,小跑著要往馬房去。張君抱著孩子幾步追上,怨道:“好好兒的你這是做什么?”

  方才她眼尖止住了一個,轉眼的功夫一個又要往馬棚溜,如玉一眼瞪住,遏怒問道:“你是不是偷騎我的馬了,或者送人騎了?你手下這些兵看我突然要去看馬,才嚇成這樣?”

  張君頓時脹紅了臉:“這怎么可能?”

  如玉已經沖到了馬房外,她從完顏冠云手中順來的汗血馬,毛色白亮身姿矯健,就在最大最寬敞的馬棚里站著,有老仆正在給馬刷身,她定晴瞅得片刻,忽而覺得那刷馬的仆人格外眼熟,猶豫著叫道:“哥哥!”

  這汗血馬有個名字,叫雪雁,通體雪白,身輕如雁。

  趙如誨伺候雪雁幾個月,刷馬喂料,等到如玉要來看馬,溜馬的時候,侍衛們就會把他關鎖起來。他幾個月未見著如玉的面,忽聽一聲哥哥,早就醞釀了幾個月的感情噴涌而發,轉身叫道:“我的好如玉,你可算來看哥哥了!”

  如玉往后退了兩步,見張君一臉訕訕抱著兒子走來,轉惱為樂:“你怕叫我看見的,就是這個?”

  張君默默點頭,低聲道:“他不知何時跟趙蕩搞在一處,你頭一回上相國寺,那小烏蘇見你的時候,他也是勸客之一,后來叫我師傅攔在門外,于是我就弄到這兒來了。”

  如玉噗嗤一笑,回頭道:“該!趙如誨,我瞧這刷馬的活兒很適合你,且好好刷你的馬唄。”

  她接過初一,疾走了幾步,又止步:“小烏蘇你也見過?她人了?

  張君道:“逐回西遼了。”

  初一剛學會叫娘,一路娘啊娘的叫個不停。如玉香他一口,他叫一聲,香一口叫一聲。

  “當年他頭一回拿我還賭債,我跑出柏香鎮的時候才不過十二歲,臘月二十七,雪下的有鴛鴦淖那么大,差點凍死在半道兒上。后一回金滿堂,也是他誘到陳家村的,你抓他喂馬,我一點兒也不生氣,不過我的雪雁精貴著了,換個人喂,叫他喂大棚里的馬去。”如玉笑著回頭,恰迎上張君笑溫溫的眼神,莫名心一陣躍然,老夫老妻了,有個孩子牽絆著,她也不可能離他而去。

  而他如今貴為親王,雖官職不過學士承旨,但朝政無論內外一體而抓,滿朝文武皆要俯首,聽令于他一人,比皇帝還要集權。

  這樣的男人,夜夜仍還坐守在她床畔,在她的夢里變成一條外表兇煞,性子溫和的青龍,把那張榆木大床堵的嚴嚴實實,不肯叫那脖子上流著鮮血的,哭聲哀怨的亡魂侵入她的夢境。

  許是察覺了如玉心里的難過,并肩而走,張君勸道:“你第二次往相國寺上香時瞞著我,安九月因此偷了初一,完顏冠云也因此綁了你,我們也是因此失去父親。

  但同時,我們得到了千載難逢的機會,逼姜順造反,順利取舊朝而代之。你沒必要自責,也無須怨憂。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依。”

  *

  轉眼進了十月,恰是四年前的今天,她和張君誘殺趙鈺于一線天。今年雪落的早,小初一扶著床沿轉來轉去,如玉在窗邊描了幾筆工筆,心不在焉又回來替初一衲了會兒鞋子,直挨到張君晚上退朝回來,仍還悶悶不樂。

  三國聯兵與新朝的戰爭,距此幾千里路程,張君與張震之間的聯絡,一直都是快馬傳信。今夜來使格外的多,幾個翰林學士也未走,因為張君固執不肯留朝,俱在慎德堂待命。

  如玉看過幾頁邊關來信,也知戰事膠著,看著窗外洋洋灑灑的雪,也是焦心無比。

  夜里她輾轉良久才能入睡。恍恍惚惚張君就坐在身邊,或提筆而寫,或無聲的磨墨,她于夢中能感覺到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

  雪落在瓦檐上,青松上,檐廊下的朱欄上。趙鈺的哭聲又起,于萬般俱籟的雪夜,哀怨凄涼,如玉再忍不住,橫著一顆心起床,連棉衣也未披著,從還在洋洋灑灑的張君身邊走過,到院子里,雪覆蓋了整座院子。

  她踏雪無影,出了竹外軒,循著趙鈺的哭聲而去,穿過那從葉枯桿挺的竹林,沿冰封了水的塘面而上,再走幾步,青松株株蓋著白雪,一個柱劍,鐵衣生滿繡蝕的男子跪于雪中,長劍抵著額頭,正在竭力哭嚎。

  他不必抬頭,如玉也知他就是趙鈺。她一遍遍的說服著自己,那不過是個不會表達愛意的,被慣壞了的少年啊。她放著膽子叫道:“王爺!”

  趙鈺慢慢抬起頭來,脖子上一圈血痕,匯成溪流往下落著,染紅了他的盔甲,腐銹了他的長劍。他道:“趙如玉,你個小騙子,本王還從未向任何人說過對不起……”

  如玉道:“對不起!”

  不知何時趙鈺攥上了她的裙角,他輕輕的拉著她的裙角,將她拉到自己身邊,身高的差異叫她只能看到他脖子上不停涌落的黑血。他忽而面目猙獰,咬牙切齒說道:“我死不足惜,可惜了那五百將士人人皆有親人,人人皆有眷侶,他們的親人日夜哭嚎,盼兒歸來,那冤魂戀著在人世的親人,不肯入六道。這筆血債,我誓必要討……”

  天地忽而變色,狂風刮著雪沫,如玉叫趙鈺勒緊著脖子,幾乎喘不過氣來。仰頭便見常常盤踞于她床頭的那條青龍裹風攜沙而來,它體態矯健,龍爪雄勁,隱于沙濤霧海之中,忽而騰霧而出,怒目圓睜,一只尖爪揮過來重重擊在趙鈺頭上,頓時,趙鈺掐著她脖子的手一點點化成碎片,向四周飄散,再接著他整個人也裂為碎片,融入紛紛大雪之中。

  一間間普通的院落,歡笑的孩童,操持勞務的婦人,坐在檐廊下繡花的老婦人,從如玉眼前掠過。那是死在一線天那五百將士的家人,在癡癡等著父親歸來的孩子,盼望丈夫歸來的婦人,以及期盼著兒子的母親。

  再一眼閃過,茫茫大雪之中的一線天,那手舉刀落的人回過頭來。如玉從夢中驚醒,大聲叫道:“沈大哥!”

  張君也打了個盹兒,轉身去摸瓦锏,揀起來卻發現一幅瓦锏碎成了粉瀣,他也是失聲而叫:“沈歸只怕不好!”

  倆人幾乎是齊齊脫口而出:“你夢見什么啦?”

  張君先道:“我夢見自己持锏打了趙鈺,將他打成了粉瀣。”

  如玉擦了把額頭的汗,才要穿衣,便聽院門外一陣疾敲之聲。張君出去片刻的功夫,又跑了進來:“沈歸他要見你!”

  如玉一聽這話,便知沈歸不好了。匆匆趕往前殿的途中,陪伴沈歸從夏州歸來的武官一路不停的講:“沈統兵與完顏冠云在朔方交戰,仗打了半個月,沈統兵親手砍了完顏冠云的腦袋,自己卻也深受重傷,他回京之前不肯叫屬下們統報消息,此時正在自己府第之中,等如玉公主前去見他。”

  新朝賜給沈歸這名一直守在邊關的老功臣的府第,離永王府并不遠。出永王府,過隔壁張享府,再往前走三里路程便是。這座府第原來屬于前朝宰相姜順,是他京城府第中的一座,張君在給新朝功臣們賜府時,考慮到此處離永王府距離較近,遂將它指給了沈歸。

  雖歸屬人是沈歸,但沈歸今日才是頭一夜踏足。

  他一生起起落落,大路睡過,柴堆睡過,金雕玉綴的龍榻也曾躺過。馬尿喝過,濁水飲過,瓊漿玉液釀成的甘露,也曾當作水而漫天灑過。無家,無業,無根,一身傷痕,叫一眾武官搖晃著,送到了當年宰相姜順住過的那間屋子里。

  他在心里算著自己的年歲,逢九而坎,發現自己今年恰逢四九之數,整整三十六歲。四年前所造下那惡業的時候,就該想到總有還的一天,所以他無比平和,生于無名之處,死于無名之地,唯一一點盼頭和念想,便是要等待那個在他的注視下長成少女,替他發葬了亡母的姑娘,他的小姑娘,等她來看他,并送他一程。

  在垂死的迷茫之中,在混亂嘈雜的腳步聲中,她還在很遠的地方,一步步向他趕來。沈歸問身邊那武官:“可曾替我梳洗?理衣?”

  這武官望著面容憔悴,瘦成一把骨頭的統兵,忍著哽咽道:“替您梳洗過,如今您穿的,是一等武官驃騎大將軍的武官常服,最是英武霸氣。”

  他眼看臨終,武官們替他早在路上就換好了葬衣。深褐色的圓領窄袖長袍,胸前繡七彩盤蟒,腰扣白玉九環,足上烏皮靴,露在外的闊腿長腿上,膝上亦繡著五彩盤蟒。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從軍整整二十二年,他將死在驃騎大將軍兼金吾衛大將軍的職位上。

  如玉進來了,她撲到他的床前,別過臉抹了兩把淚,輕聲叫道:“沈大哥!”

  頭一回如此認真的梳洗,還是他終于下定決心要娶她,并肩負起她下半生的那個晚上。沈歸費了許多精力才能掙開眼睛,他道:“我殺了完顏冠云!他不該劫你的。”

  如玉握過他的手,糙糙一層厚繭,仍還溫熱。她道:“好,謝謝你!”

  她想檢視他的傷口,看腰部鼓鼓囊囊顯然是纏了布的,便欲要去解腰帶。沈歸反手握過如玉的手道:“陪我坐會兒就好!”

  那武官悄悄退出門,掩上房門,跪倒在張君面前。張君親自扶他起身,穿游廊一下走到院門上,輕聲細語,問些前線軍情,聽到沈歸殺了完顏冠云時,卻是輕輕搖頭。

  沈歸若不是執意要殺完顏冠云,其實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仿佛仍在陳家村,他自外歸來,最先總是找到她,問些離去后老母的病情,問些莊稼收成,有的沒的閑聊幾句。她會問:“你渴不渴,餓不餓,要不要我替你燒碗湯來喝?”

  有那么好幾年,他每每回家,都在吃她做的飯。沈歸輕喘著,轉身望著如玉,說道:“我死之后,不入皇家陵墓,不替張震做衛戌之臣,你要把我葬到朔方去,朔方縣北七十里有坐契吳山,你母親的墓就在那里,將我葬到她那黃土墓北邊約有三里遠的另一座山頭上,不必以石筑墓,也不必立碑,以土葬之。”

  一等驃騎大將軍死,是要入皇陵,到了陰槽地府還替皇帝守陵衛戌的,沈歸與張震交情不深,亦沒有太多的忠誠,所以不愿意入皇陵。

  如玉道:“好,我必定辦到。”

  沈歸默了許久,又道:“我不止見過你母親,還曾與她相伴幾日,那時候,你就在你娘的肚子里。”

  如玉忍淚別過眼,問道:“她是怎么死的?”

  沈歸搖頭:“我不知道。我再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死了,而你一無所蹤。”

  送別張登時,如玉也沒有這樣的悲戚。人老病死,是個人都要經歷,如玉一遍遍的說服著自己,他眼看將死,她要送他走就不能流眼淚,就不能有過多的不舍,否則怕他的亡魂要牽掛于她,不能安安心心的走。她道:“您還有什么要交待的,我都照辦。”

  沈歸忽而嘆道:“真冷啊!”

  沸騰了三十六年的鮮血正在冷卻,元氣一絲絲游離,沈歸殺人無數,不期此生還能有個善終,細細品味著死亡的過程,又嘆:“真冷!”

  如玉以為他果然是冷,四顧竟找不到床被子,索性脫了鞋子上床,將自己來時所披帶著幾寸長風毛的裘衣替他遮上,又將沈歸沉重的身子摟入懷中,輕聲問道:“還冷不冷?”

  她的搬動,撕扯著他混身的傷口疼痛欲裂,一瞬間簡直將欲魂飛魄散。可這是生者的好意,面對死亡,她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只能將他摟入懷中,希望能用自己的身體,暖偎他漸漸冰冷的血液。

  沈歸道:“很好,一點也不冷。”

  如玉握著他一只手,溫熱熱一只小手替他掖著那件狐裘披風,將他裹的嚴嚴實實,輕和,溫柔的聲音營造著一個美好的夢境:“我會把你帶到朔方,到了契吾山,先帶你到我母親的墳頭轉一圈,告訴她你來了,告訴她你這些年的歉意和悔意,代你懇求她的原諒。

  然后,我再把你送到往北三里路的另一座山頭上,以黃土筑包,叫你能時時望著她,好不好?”

  就仿佛此刻正在經歷一般,沈歸唇角微揚,散淡的瞳仁重新聚滿光澤,柔聲道:“很好!”

  如玉心中猶如被一刀刀戳著欲要撕裂,這是比親人還親的親人,守護了她那么多年,終將死在她懷中,而她什么都沒給過他。她抑著滿腔血道:“我葬好了你,還會年年都去看你,替你撩土讓那墳包永遠都鼓鼓的,否則我母親會不高興。對面山頭那個人,怎么漸漸就找不到了呢?”

  沈歸笑的越發溫柔:“好,很好!”

  他緩緩閉上眼睛,陷入沉睡之中。如玉一動不敢動,靜靜的環抱著。

  直到半個時辰后,沈歸重又睜眼,他道:“四年前在一線天,那五百人皆是我所殺,與張君無干,他一雙手是干凈的,你也是無辜的,我死,這段公案就了了。”

  *

  張君就在檐廊下站著,落雪無聲,房中垂死的大將軍一言,他忽而頓悟,當年沈歸不肯叫他參與屠殺,命他只打趙鈺一人,原來是怕他要背負上罪孽,不能清清白白陪著如玉到老。

  忽而房中一聲抽泣,如玉哽咽的抽泣聲越來越響,張君轉身開門,與沈歸手下一眾武官圍了進去,親手試過他的鼻息,手腳,胸膛,氣息俱無,唯額頂仍還微微有熱。

  平日溫默,到了戰場上無人能敵,殺人如麻的西北狼,他是天帝的怒火,是平息殺孽的修羅,魂魄從額頭躍出,在修羅道中沉睡,直到再一被被天帝喚醒,改朝換代,改天換地。

  *

  一品膘騎大將軍,又是費盡千辛萬苦從邊關送來的,死后自然不可能立刻就送到朔方去。他的棺槨寄放于相國寺超度,要待到來年,得御旨批復之后,方能成行。

  親征的皇帝張震直到春節前夕才快馬加鞭回朝。大年三十要祭天,與群臣宴飲,初一群臣在家過大年,宮中才要開家宴。

  自從周昭入宮之后,如玉還是頭一回入宮見她。延福宮已經全然沒有姜后曾經住過的痕跡,周昭與小公主宜興一同居于延福宮中,她尋常并不住姜后曾住過的那間正殿,將起居,見客之處挪到了后一進,更加私密,當然,身為皇后,她也從不過問朝政,無事幾乎不涉足前朝。

  宜興公主,便是曾經的小囡囡,她如今也算五歲的孩子,實則到人間也不過四個年頭。如玉和蔡香晚一人抱著一個,今天是初一,恰是初一的生日,一歲的孩子正在學走路,如玉一個眼不及,他手扶著周昭那赤金雕鳳紫檀坐椅的緣邊已經快步沖了出去,扶著她身后一座牡丹花開描金大屏風,兩條小長腿兒一步步挪著,挪到宜興公主身邊時,沖過去將她抱住,嘴里嘟嘟囔囔叫著姐姐,口水拖的老長。

  宜興凡做任何事,必先要征得周昭同意,輕點著小初一的手問道:“母后,女兒可以跟他玩一會兒否?”

  周昭笑著點頭道:“可以,叫幾個嬤嬤隨行,帶他到你那殿中玩得片刻,切記要照顧好他。”

  宜興大喜,費勁的想要把那看起來瘦筋筋的小家伙抱起來,那知他像塊鐵砣一樣,紋絲不動。還是教養嬤嬤告了罪,一路將初一抱出殿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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