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天之神女
他劍尖猶還滴著未凝的熱血,眼看得一張榻上二人同躺,一張俊臉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刷一聲寒劍利響便指到了趙蕩脖子上,咬牙道:“先生,奪學生之妻,為老不尊,為師無德這兩個詞,我是不是該貼到你腦門上?”
如玉懷了孕之后便有些傻氣,從夢中被驚醒,見來人一襲銀狐長裘,俊眉秀眼一張白生生的臉兒俏似菩薩,恰是她好容易才甩掉的那個冤家,再看自己黃黃兒一張臉,鼓挺挺的肚子,穿的又素樣兒又丑,也不知是辛酸還是羞恥,跳起來蹬了兩只鞋子,捂著臉兒轉身便跑。
她這一跑,兩個男人俱皆愣住。張君怕她跑出殿后要被花剌人誤傷,趙蕩憶及她那樣鼓挺的肚子,怕她萬一跌一跤摔下孩子來,倆師徒面面相覷得一眼,收了劍俱是轉身便往外追。
如玉出了大殿,一路連蹦帶跳,自廡廊上轉到殿后,見一群花剌兵整個兒控制了這行宮中所有的仆婦們,連烏雅一族的族人都被圍圈于后院中,齊齊舉著雙手。胖乎乎的小安護也在人群中大哭,連聲叫道:“如玉!如玉!”
再往后走,還有兩處院子,是下人們平常住的地方。如玉眼看張君追在身后,側身一拐拐入馬棚,一路躲到了盛馬料的大房子里,關上門鉆入柴草之中,背身捂臉,躲起來了。
徜若當初于黃河渡口她知道自己懷孕了,定然會叫齊森派兩小船渡自己過河,便是沒有愛情,為著夫妻間的責任也義務,她也會把日子過下去。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會懷孕,以為一走便能一干二凈,誰知過了幾個月漸漸鼓起肚子來。看到張君的那一瞬間,她以為是沈歸送了信給張君,而張君聽聞自己還和趙蕩在一起之后惱羞成怒,要殺趙蕩也要殺她,心中又氣又怨又恨,又嫌憎自己如今這個灰頭土臉的難看樣子怕要惹了張君笑話,躲無可躲,躲到了柴草之中。
張君追到馬棚外,透過窗檻遠遠見一襲油綠色的棉衣躲于那柴草之中,略放了點心,轉身迎上持劍而來的趙蕩,便準備要殺師滅祖。
趙蕩手腳功夫不及張君快,便是劍也沒有張君舞的好,叫張君連連逼的后退,好幾回險些中劍,兩人天上地下的亂打著,終于趙蕩還是叫張君抵到了墻上。他兩眼血紅,狼一樣盯著趙蕩,劍鋒抵肉三分,咬牙切齒問道:“先生,奪學生妻,這樣無恥之極的事情,你也做篇文章出來,叫學生我好好拜讀拜讀,如何?”
趙蕩忽而一個側閃,反手便將劍送上了張君的咽喉,冷笑道:“如玉是孤的公主,她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就與孤訂了親,你算得什么?”
張君仰天而倒,隨即一個仰躍踢飛趙蕩手中之劍,再一次將他抵到墻上:“與你訂了親?既與你訂了親,她從柏香鎮被賣到陳家村時,你在何處?她在陳家村被族長逼著嫁人,逼著給金滿堂作妾,要逃逃不出,要走走不得的時候,你又在何處?”
是啊,她是叫張君從陳家村帶出來的。沒有張君,如玉將永遠埋沒于陳家村,或者成個村婦,或者嫁給半截入了土的金滿堂。
徜若是他先找到她,徜若是他最終謀得帝位,也許六宮空闕,他會只有她一個女人,可他永遠都不會發現她隱于嬌美皮囊下的的善良與堅韌,不能體會茫茫落難旅途中,她不離不棄,始終相隨的愛與撫慰。
成王敗寇,一斗陷入權利的爭奪,總會有人輸,上蒼沒有眷顧,所以他成了輸的那個。怨不得天憂不得人,敗了就是敗了,一旦被逐出權力的中心,沒有封地沒有兵,僅憑搟旋于各國之間用彼此的利益來游說,復位之計,不過是他用來安慰自己能茍且偷生的可笑借口而已。
趙蕩扔了手中長劍,顫聲道:“如玉,謝謝你一直以來肯陪著孤,黃泉路上,孤等著你。”
他胸膛往前一抵,長劍裂帛,向張君的劍尖撞了過去。
如玉兩手捂著耳朵,恨自己當初走的愚蠢,又怨張君當夜強行求歡以致懷上孩子,是以并未聽到趙蕩這句臨死的遺言。
枯枝上的雪簌簌往下落著,張君雖有一腔的恨,終歸也怕自己果真當面殺了趙蕩,要惹如玉更深的仇恨。本來如玉是他明媒正娶記上族譜的妻子,到如今她與趙蕩成了有情眷屬,他倒成了持劍狠拆鴛鴦的惡人。
張君也甩手扔了長劍,赤手空拳與趙蕩重又搏摔到了一起。馬棚院中積了一個冬月的積雪深及膝蓋,張君一拳揍到趙蕩臉上,趙蕩隨即也一拳回過來,冷拳打到身上悶噗噗的響個不停。不一會兒張君青了眼圈,趙蕩也落了牙齒,你將我揍趴到墻上,我將你踢飛于雪中,爬起來吐掉碎牙重又打到了一起。
終于還是有人逃出去給正在奉圣州帶兵的安敞送了信,安敞帶著人來,才能將這打到筋疲力盡的倆人分開。
待安敞帶著一群人連拉帶扯勸走了趙蕩,張君鼻青眼腫唇角還吐著血,一腳踢開馬料棚的大門,便見如玉雙手捂臉,面朝墻窩在墻角里站著。他本是又氣又惱又心酸,啐了口連紅帶白的血牙,熬了八個多月的辛酸,對趙蕩一肚子的怒火,在看到她的那一刻蕩然無存,哀叫道:“如玉!”
他連叫了兩遍,見如玉仍不肯回頭,遂上前想掰她的肩膀。如玉兩手緊捂著臉,張君掰了兩掰分不開,以為她如今還要為趙蕩守貞,連看都不肯叫他看一眼,略使力掰開她兩只手,烏蓬蓬的亂發黃枯枯的小臉兒,再不是離京之前那如水滋潤過的玉白。
在永國府的時候,就算她不開心,就算日子難過,她遠不是這樣的臉色。張君忍得幾忍終于忍不住,怒道:“趙蕩個王八蛋,怎么把你弄成這個樣子?”
如玉仍是一動不動,隨即兩手又捂上臉,腿太酸站不住,肚子太大又蹲不得,兩腳打著軟顫。張君手但凡挨及,她便摔肩而移,張君手再挨及,她又往后一躲。
張君忍著心酸道:“如玉,咱們回家好不好?”
如玉不肯,轉身仍縮回了墻角。
張君也起了軸性,一把將如玉打橫抱起,踢開門轉身便要出屋。
如玉兩手抓了門框,憋了半天終于哇一聲哭:“我不走,我不要出去!”
“不走?”張君深覺自己像個強搶民女的惡衙內,既到了這一步,不妨惡人做到底,顛得一顛叫她坐順在自己懷中,問道:“那我出去殺了趙蕩,咱們再走?”
如玉又是哇一聲哭:“太丟人了!這太丟人了,我不要出去。”
張君在門上頓得一頓,忽而憶及當初在渭河縣,她與魏氏兩個偷跑到縣城里,陳家店子的人來捉時,她躲入那刺梅花從中,也是如方才那樣轉著身捂著臉,也許并沒有什么普通婦人所求的三貞九烈,她在這里重又認識了新的人,有了新的關系,只是覺得自己鬧這樣一出叫大家瞧見,恥于見人而已。
想到這里,張君心中仍是酸楚,將如玉攬入懷中撫貓一樣輕撫:“你埋頭在我肩上,就沒人看得到你的臉了,好不好?”
她頓得許久,埋頭在他肩膀上,兩只手乍得許久,在出馬棚大門時,也輕輕環上了他的肩。
張君在院門上頓得一頓,晴天白日烈陽當空,眼看九個月,整整九個月,他想過她或者死了,或者再嫁他人,或者懷了身孕那怕生了孩子,然后將這種種可能性全部容納,把自己放到最卑微的地方,只求她活著,所有的一切可能性,他都愿意承受。
如此虔誠的尋找了九個月,上蒼待他不薄,她總算活著,而只要她活著,所有這九個月中發生過的一切,他都能強迫自己接受。
*
行宮大殿之中,趙蕩負手在窗前站著,外面花剌兵已經將整座行宮圍住,他插翅難逃,只要張君一聲令下,就得死在這遼亡帝的行宮之中。
圓滾滾大肚子的安敞不停在旁勸慰:“如玉是上了永國府族譜的夫人,懷的又是張君的孩子,您落難時她不棄您,如今她丈夫尋來了,為了她也為了孩子,您得讓她回去。”
趙蕩一雙深目緩緩閉上,闊肩略略的往前傾著,唇線繃的極緊,一臉狂怒的陰霾,夾雜著無力回天的絕望與無奈。
“這不是服軟也不是示弱,您總有東山再起時,到那一日,只要您還想她,而她的心也在您身上,屬下拼著這條命,也將她替您搶回來,如何?”
趙蕩目視著張君抱如玉出了行宮,她趴伏在他肩頭,生活了九個月的地方,連看都不肯多看一眼,相伴了九個月的人,連一絲留戀也無。強留而已,他不過是強留了她在身邊。
既作了回惡人又成功搶回了妻子,張君再進行宮時,步履輕快意氣風發,站在廊廡下不肯進那趙蕩與如玉一起生活過的大殿,見安敞打開窗扇前倨后躬的笑著,冷笑一聲說道:“安統兵身為番將而私納朝廷欽犯于自己轄境之內,本官念在師生之情,可以假裝沒看見。但他是朝廷欽犯,而您又是番將,番將納著欽犯,這事兒若叫朝中其他官員知道,只怕你非但保不得他,連自己都保不了,保重吧!”
*
出了鴛鴦淖,一隊花剌騎兵帶著一輛馬車。這馬車是張君在奉圣州新買的,里頭熏籠軟毯皆備,為的就是怕如玉一路上要吃苦。
他來的時候大約估算過,就算如玉懷孕,頂多也就三五個月的身孕,如果是那樣,長途旅行倒還能挨得住。見面之后才知趙蕩禽獸,只怕如玉離開自己不久便與趙蕩有了茍且,肚子眼看要臨盆。
馬車上掛的氈簾,厚沉沉風揚不起,張君騎馬走在側,想看如玉一眼也看不到,不知她是惱是怒還是猶在哭,持劍鞘挑了簾子,看她雖臘黃黃的臉兒,總歸一窩的狗兒,他愛如玉不僅僅是那容貌,便是看一眼,心中也是萬分的歡喜。
她隨即一把打落簾子,只剩一張黃羊毛織花的氈簾厚沉沉堵著。
張君為妨走漏消息,帶的皆是大哥手下的花剌兵,既是花剌兵,大多數語言不通,他便無所顧忌了。再次挑起車簾,這回看見的不是她的臉,而是她鼓挺挺的肚子。張君與如玉沒天沒地折騰了幾個月也未懷得身孕,不期在許州那一夜如玉有了身孕,此時一門心思認定孩子是趙蕩的,看見她遮于綠衣下鼓鼓的肚子,氣的恨不能哇哇大叫,下馬在這無垠的雪原上縱腿跑上百里,好消了心頭憤恨。
如玉隨即又打落了簾子,張君未看到她的臉,心有不甘,又將那簾子挑起來,一忽一忽皮孩子似的玩著。終于如玉忍不住了,欠身問道:“張欽澤,你有完沒完?”
她還是黃黃的臉兒,一臉慍怒。只得這一句,張君混身亂炸的刺仿如她一只綿綿小手撫過,瞬時如被熨過一樣妥貼,聲音訕媚到連他都不敢相信是自己發出來的:“外面陽光這樣好,曬點兒太陽對孩子好!”
這還像句人話。于孕婦來說,但凡有人說何物對孩子好,她都萬分迷信的。所以如玉自己起身勾開簾子,轉身將引枕靠于另一側,背靠著熏籠,外面略暖還寒的風和著陽光照灑進來,偶有騎兵們走過時揚起的雪沫子跟著撲了進來,遇熱即融,在陽光下亮晶晶的閃過。
她伸手去捉那亮晶晶的雪沫子,沉默而又歡喜的笑著。張君亦步亦趨,兩只眼睛盯緊在她身上。雪太深看不到路,車轍陷于深雪之中,偶爾咯到石頭,她便要捂著肚子皺眉。
張君招了個花剌兵過來,吩咐道:“快馬去奉圣州,買上一臺八人抬的大轎備著,記得一定要鋪墊軟和。”
他怒沖沖將她從那行宮中抓出來,但叫一個懷胎七八個月的婦人上千里路上搖晃到京城,只怕她半路就要小產。
*
傍晚到了奉圣州,張君親自檢視了兩遍官驛的客房,滿腔的恨與羞惱不敢在如玉面前展露,陰云密布一張死了娘的臉險些嚇壞一群地方官兒。
屋子里地面上整個兒拼鋪了寸長的黃羊絨毯,床亦鋪的十分綿軟,幾處三尺高的青銅熏籠,一進屋子如玉便熱的直打噴嚏。張君生怕如玉要生產在半道,耽擱了回京的時間,看她連著打了幾個噴嚏,怕要顛出趙蕩家的小兔崽子來,喚了兩個婆子進來問道:“可是這毯子沒有清理過,否則她怎么打起了噴嚏?”
如玉見他一路喝雞罵狗,更是對著幾個老婆子大吼大叫,瞪了一眼道:“這樣舒適的屋子,我不過是冷熱不勻才打個噴嚏,你罵她們作什么?”
張君總算聽到如玉主動跟自己說話,瞪著幾個婆子出了門,將她扶坐在鋪著錦墊的寬榻上,親自替她換鞋,揉腳,見她也不反對,半瞇了眼悶著,鼻子一探一探,便往她衣襟間嗅了過去。
和趙蕩在一起九個月,她身上的味道都變了。衣服上不是清正的胰子味兒,而是淡淡一股奶茶香,湊的更近,才能溫到那股暖膩膩的桂花香氣。張君苦熬了九個月,聞到她身上這股子味兒,才如奶狗尋著了娘窩,悶頭悶腦就要往里面鉆。
他冰涼的鼻子還未挨及,如玉一巴掌已經打了過來:“你不是欽差么?難道沒差事要干,非得在這里鬧我?”
不提欽差便罷,一提欽差,張君一腔的火又騰了起來。他起身整了整官服,欲要出去見一見叫自己冷放了整整一天的沈歸,回頭見如玉歪在榻上,許是他的心引,雖舟車搖動了半日,跟著他,她那張小臉兒白潤了許多,圓圓的眼中秋波淡淡,盛著微微的惱意,不似當初刻意的迎合,真情真性,連那些對他的不滿與恨都可愛無比,越發勾著他舍不得走。
榻上有幾,幾上擺著一盤桔子、酸梅、朱橙等果子,在鴛鴦淖雪天難行,如玉許久未曾吃過果子,恰撿了一只桔子,抬頭見張君盯著自己賊兮兮的笑著,一只桔子扔過去,張君這才戀戀不舍的走了。
只待他一走,如玉大松一口氣,取只引枕轉身仰躺到了這榻上,閉上眼睛盤算晚上如何跟張君商量接下來的事兒。
*
一樓大堂中,沈歸還不曾卸甲,單手拄劍,直挺挺的在地上站著。
他昨夜接到軍令,連夜從云內州趕來,五更在這官驛內見張君,不過一個照面而已。方才如玉上樓時隨從的人太多,他遠遠瞥見她,她卻未看到他。
帝王更迭,張君如今仍還是正三品的學士承旨,但趙宣性寡而柔,遇事無決斷,朝事向來以國舅爺姜順并姜士恩,并張君三人決斷。
他忽而請旨出京,彈他邊防管理混亂,帶兵不力,要親自往云內州邊防大營,不必說,沈歸也能猜到張君是找到如玉之后,有意發難了。
未幾,便有花剌兵來請沈歸上樓。
張君在二樓一間只有公案的公房內,唯案后一張椅子,他坐著。沈歸進門,便只能站著回話。
“如今正值花剌與我大歷聯兵滅夏,沈統兵駐守云內,便是要防金人趁虛作亂,揮兵南下。我怎么聽聞你與金國都元帥完顏冠云交往頗深,還曾一起游獵鴛鴦淖。難道西北狼反先帝一次不夠,如今又生了叛心?”
沈歸雙手拄劍,古銅色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唇抿一線,叫面前鋒眉俊目的小翰林盯著,任憑他憤怒,挑釁,淡淡道:“我只忠于一人,從不曾生叛心。這個,當初在天清寺一晤時,我就曾坦承過。”
張君一拳頭就砸到了桌子上。當初在天清寺浮屠之上,恰是沈歸第一次誘他反叛。沈歸與張震皆是有野心,有謀略的良將,他們生了欲要叫這江山易主,從而蕩平六國的雄心,于是想要說服他,拉他入伙。
張震因為府中生了張誠那個叛徒的原因而不敢寫信,叫沈歸親自赴京,沈歸說服他的理由,便是如玉。無論皇帝姓甚名誰,他此生只忠于如玉。
正是因為如玉嫁給他張君,所以沈歸才會無條件臣服于張震,供他兄弟二人差遣。
“既張承旨認為我生了叛心,如實上奏天聽即可。須知我女真族朋友多得是,不止完顏冠云一個,更有許多可一起殺人越貨,盜搶物資,或者能一起謀殺個皇子也不定。”沈歸語氣淡淡,趙鈺之死從他口中說出來,不過踩死一只螞議一般。
張君怔得一怔,反問道:“為何?為何你只忠于如玉,難道你也是花剌人?”
這是自天清寺那一晤之后,一直埋藏于張君心中的疑問。
沈歸本欲走,提了劍又重拄于地,那一無表情的臉上漸漸泛了柔光:“張承旨可愿意聽我講個故事?”
張君不語,盯著沈歸。
沈歸道:“我十四歲從軍,二十歲時任甘州大營統兵,外號西北狼,殺人如麻,不知天高地厚,以殺人為樂,與趙鈺一般,噬兵勝于世間一切……”
張狂,孤高自許,不奉上級,這些,也許趙鈺無二。所以六年后,他被當朝文臣們栽贓陷害,最后憤而落草。恰那時,他尋到一些線索,知道遼亡帝的遺孤,契丹王朝最后一位公主在柏香鎮。
那是他與安敞于絕境中忽而生出的良機,可以叫他們從此另立山頭,自封為王。天大地大老子最大,不必去逢迎那些虛以尾蛇的文臣,不必眼看敵人撲上來,卻仍還眼巴巴要等京中的御旨才能開戰。
千里迢迢追到柏香鎮,再追到陳家村,那種小小村落,方圓十幾里之內人人見面都能數對方的老底,對于祖上八代清楚的不能再清楚的地方,陌生人自然不好進村。他與安敞末路窮途,扮作兩個貨郎進了村子,頭戴爛氈帽,披著爛褸衣,一路進了村頭麥場。
那年如玉才十二歲,在陳安實的背上趴著。兩只小手環著陳安實的脖子,只一眼,他便認出那是他十四歲那年,于行軍途中所見過的,元妃所生的公主。
柏香鎮陳氏一族的婦人們,族規禁令不準出村,所以比任何地方都希罕貨郎,一眾婦人將他與安敞被圍在中間,半路劫來的貨擔上還有前任貨郎身上死時濺上的血跡。
陳安實笑著問如玉:“想買什么,胭脂還是水粉,你隨便挑,我都替你買得。”
她穿著一雙黑絨面的布鞋,于一眾土黃黑的鄉民中間,才十二歲的小姑娘,用美來形容也是褻瀆,她是饒水河畔的天之神女,是天帝的女兒,單純溫善如鹿一雙眼睛牢盯著他,穿過人群向他走來。
貨擔上那劣質的胭脂水粉,她一樣樣摸過,最后揀了一只頂針,套在拇指上試了試,又選了一把錐子,伸出玉白的指尖蹭了蹭,最后翻到一包黑油紙包著的銀針,總共選了這幾樣。
人群中有個婦人笑著說:“瞧瞧,柏香鎮來的嬌小姐要學著作針線了,連柏香鎮的嬌小姐都能呆得,你們可不能再嫌咱們這陳家村苦寒了。”
如玉笑了笑,將那只頂針套在細細的食指上空晃著,轉身對陳家實說:“哥哥你瞧,比戒指還好看呢!”
那是十二年沙場之后,沈歸第一次直觀體會宿命與輪回。她的家,她的國,她本該擁有的一切,他也曾參與了那場毀滅,天真,單純,本該錦衣玉食的公主落于農家,笑著揀起她人生中第一枚安生立命的頂針,還是經自他的手。
出村子的時候,他與安敞自埡口而上,要往深山中去。她就站在埡口,笑望著他與安敞,他經過時,低聲說:“貨郎,山后那林子里,瞧見否,兩棵紅彬相夾的地方便是正道,出去再繞兩里路就能到柏香外埠的。”
在他們回頭,經過她身邊時又說道:“貨郎走鄉串戶,無論那一村那一戶的孩子婦人們,都是極盼望你們來的。往后你們可還來否?”
安敞止了步,粗聲道:“來,自然來!”
兩人挑著貨擔翻過埡口,爬過那道深溝,老老實實自兩棵紅彬相夾的地方走過,安敞在前,一腳就踩到了一個獸夾之中。
當他躍上樹梢時,山的這一邊,她手中晃著一縷白棉線,那白綿線上沾了貨郎的血,所以叫他藏匿到了貨擔下面,誰知她竟翻了出來。
沈歸忽而就省悟過來,她長在柏香鎮,而柏香鎮的貨郎,她自幼熟識無比。那血跡叫她推斷出他們殺了原來的貨郎,搶了這貨擔過來。于是,她將他倆誆到獸夾之中,要安敞吃那獸夾一痛。
本來,他從未想過打擾如玉的生活。陳家村也許苦寒,也許有很多不便,但放之于大環境中,那是個安全而又舒適的避風港,而陳安實,是個難得又志氣又本分的男孩子。彼此心懷著愛意的年青男女,平凡而又幸福的一生,會是如玉最終的歸宿。
他在月光下看那年青的男孩背著本該錦衣玉食的小公主轉了一圈又一圈,從前山到后山,從皮梁到紅陳寺的舊址。
他再度回陳家村,落戶于那山腳下時,如玉仰面看他一把把往墻上涂著麥糠與細泥和成的墻皮,手中端著只盛面的盤子,笑嘻嘻說道:“大哥是新來的吧?這村子里日子不好過了,我也是新來此,咱們一起把日子好好過下去,好不好?”
從十三歲到十八歲,她整整替他多病的老娘送了五年的飯,熬了五年的藥,風雨無阻,便是喪事,也是她一人操持打理。
三十五年云煙過眼,他從一個愣頭青的火頭兵變成了無主,無家,無業的兵痞,而他曾驚艷過的,憐惜過的,心悸過的那個女人,自泥土之中開出一朵花,孕育出的生命,如今重又在孕育著新的生命。
忽而,沈歸整個人披著烏金沉甲便撲了過來,他一拳砸在張君的手側,冷盯著他,目眥盡裂:“若你兄弟還有野心,還想讓我沈歸替你們賣命,你就記著好好待如玉,概因她跟著誰,我沈歸才會盡忠于誰。”
他在她生命中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毀滅之神,第二次和第三次,只是旁觀者,如今,他想做她的救世主,親自帶她重新尋回往日的身份,讓那饒樂水畔的天之神女,回到她的神座上去。
至于張震,或者趙蕩、趙鈺,不過是與他一樣的痞子而已,誰也不比誰更高尚幾分。
*
悶了一肚子的邪火回房,走到那雙扇開的大門前,張君屏息斂氣,沉了許久才敢進門。她歪在榻上架著個炭盆子熬奶茶,抬眉見是他進來,指了指對面道:“坐,坐了咱們說會兒話!”
早晨見她時,她與趙蕩,恰就是這樣斜偎在張榻上,舒適的不能再舒適,家常的不能再家常。張君又是一肚子的邪火,別別扭扭欠身在那榻邊坐了。
如玉依舊歪著腿兒,卻也欠直了身子,伸兩根指頭壓在桌上:“第一,我的墨香齋可還在?我的安康是否還好?”
跟著趙蕩到了鴛鴦淖,為防趙宣和張震等人的追殺,將近一年的時間,如玉與外消息音訊不通,連自己的身家姓命都不知道是否還在。
張君道:“墨香齋仍還在經營,生意也還好,我瞧安康近幾個月來無人管束花手有些大,遂指了張喜替你管著帳務,銀子皆存在錢莊,這你不必操心。”
窮孩子偶然掌了銀子,花手有些浪也是有的。如玉聽了總算放下一顆心,又道:“第二,孩子是你的。”
張君連連點頭:“我認!”
如玉氣的直吸氣:“不是你認不認,孩子本來就是你的。”
張君默了片刻,點頭道:“我打心眼兒里承認孩子是我的。”
半年多不見,他兩頰深陷,胡茬隱隱,眼睛紅紅似只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般,怒憋憋仿佛隨時就能炸毛。外披那件白裘當是新置的,里面的青布棉衫還是去年那件,洗了幾水早都不暖了,仍還穿著。
自打知道自己懷孕的那一刻,如玉就知道等著自己的必定是本爛賬,她此時仍還恨張君當夜強行求歡以致懷上孩子,遏怒說道:“在許州那夜,你喂我吃春/藥,咬破我的舌頭,既是夫妻,你有那樣的需求而我做不到,你要強求,我并不怪你。
本來,我確實準備一走了之,后來有了孩子,鴛鴦淖那地方也不適合生孩子,我著沈歸給你帶了信,也是想要回京的意思。咱們既說好了和離,我與誰在一起是□□,你來接我便接我,何苦打打殺殺要我丟人?”
說起許州那夜,恰是張君這輩子干過最虧心的事兒。他本能幾乎跳起來,張嘴才想要辯,如玉一個橫眉掃過來,仿似被針戳過,他隨即又熄了氣兒。暗道若是那夜有的,算算時間也差不多,心里一股暖流,半信半疑,激動又不敢相信,紅了眼又不肯叫如玉看到,努力別過臉默著。
如玉見他總算誠懇愿聽,又道:“孩子不是一個人的,必須有父有母。我在西市后面也有家有院,還有安康替我頂立門戶,未想過再跟你一起生活。但你得知道,你既是父親,隔三差五必得要來看他一回,盡盡你為父親的責任。”
張君仍還扭著脖子,纖長而白的手指在炭盆沿上輕叩著,輕聲道:“好!”
他轉身出去了,如玉顛晃了一天,在地上轉著圈子,轉夠了見婆子們送了飯來,砂鍋煨的蘿卜羊肉,熱騰騰一鍋子,上面灑著綠油油的胡菜碎沫,另有一盤熱騰騰軟嫩嫩的發面卷子,如玉自盛了一碗,自已一人就著卷子吃了兩碗,又暖又舒服,到洗澡的時候卻犯了難。
如今她這樣大的肚子自然不敢盆浴,在鴛鴦淖的時候,都是將側室烘的熱熱的,脫了衣服叫小烏蘇用濕帕子替自己擦拭。這里的幾個婆子才頭一天見面,她自然不好央著替自己擦身洗澡的。
正坐在榻上愁眉著,便見張君撩著青衫的前襟,臉兒粉□□白,一只手還在揉眼睛,像個剛哭過的樣子,指著隔間小心翼翼問道:“是不是該洗澡了?”
如玉如今看張君無一處順眼,但孩子眼看出生,與他總還要相處,遂也抑下心中不快,悶悶道:“我未帶得換洗衣服來,洗完澡沒有衣服穿,不如挨到明日。”
這話正中張君下懷,他解開桌上包袱,捧過兩件半新不舊的衫子道:“你瞧瞧,這恰都是你在京時常穿著的,將你身上那又老氣又難看的衣服換了去,待到了京城,穿自家衣服。”
如玉捧過來聞了聞味兒,恰是自己的衣服,抬眉問道:“洗過不曾?”
須知放了一年的衣服,不洗是不能穿的。
張君連忙道:“洗過,是丫丫親自替你洗的。”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就是周末啦,這幾天更的早一點吧。
一年之中,這是最好的季節,也是我最喜歡的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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