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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行行


  如玉道:“開封與西京兩座大營,如今皆在趙宣手中,這是其一。其二,花剌有十萬人入歷,這些人皆不會坐以待斃。而你撤了國門守軍,金人也會趁此而突過云內州,到時候狼煙四起,處處戰火,就連二妮都為了能換十萬兵抗金而甘愿吃苦受累學跳舞,我自幼在秦州長大,就算大歷不是我故國,也不愿因自己而掀起戰火。”

  火焰跳躍在趙蕩臉上,他聽的十分耐心,聽完拍了拍如玉肩膀道:“何必想那么多?既吃飽了就好好睡一覺,明早起來好趕路。”

  疲累奔波了兩天,無論趙蕩還是齊森,或者護衛們,漸漸皆進入了夢鄉。就連值宿的護衛也抱著長箭在打盹。如玉翻來覆去睡不著,眼看外面那堆篝火漸息,遂起身出了山洞,抱得些柴枝來將它搭的燃旺。

  一邊黃河滔滔,一邊青山如伏獸。如玉裹緊身上的披風,見趙蕩抱著把劍歪于一側睡的正沉,又撿了些柴枝將他面前一堆火生的旺旺的,這才鉆進了山洞中,靠壁正準備要閉眼,隱約瞥得黑暗中似有冷光一閃。

  如此陰沉的暗夜中是沒有星星的,這種冷光,只能出自兵器,遠處的兵器叫火光照耀之后,才會閃這樣的冷光。如玉知道張君一路緊緊追著趙蕩,心道怕是張君追了上來,也知他單身孤騎,怕冒然驚醒趙蕩與其護衛們,自己走不脫。遂裹緊披風,貓腰剛爬出山洞,仰頭便見一把寒刃自頂刺下。

  如玉不曾看得清楚,隱約看得一件氈衣,以為果真是張君,怕他要殺趙蕩,仰手一護的瞬間,趙蕩與齊森俱皆驚醒。兩把寒刃隨即也迎了過去。

  來人頭罩一面烏青面具,體修而瘦,露面面具外的唇形極其肖似張君,右側耳下一道長長的刀疤一直延伸過咽喉,深入衣領之中。火光照耀下,那條刀疤可怖之極。

  他唇勾一抹笑意,舞著刀花便迎上趙蕩二人,纏斗到了一處。

  “這是狼啃兒,兄弟們,殺了他!”齊森忽而一聲高喝,與一眾護衛將那狼啃兒圍到了一處。

  狼啃兒?如玉上蹦下跳,想要看清聞名多年卻從未見過的張震究竟是個什么樣子。他是張君的大哥,周昭的夫君,在永國府,是傳奇一樣的存在,到花剌一年便得賞公主。如玉曾聽蔡香晚說過,永國一府,就連張君的容貌都比不及他。

  只可惜雖能逃出生天卻毀了容,從此不得不戴著面具。

  二十幾個護衛并齊森這樣的高手與他纏斗得許久,叫他放翻了七八個。趙蕩忽而抽刀退出來,牽著如玉上馬便準備要逃。

  張震隨即躍上一匹馬,甩開護衛們也追了上來。

  兩人一馬,總不及張震單人一馬跑的快。一團濃黑的暗夜中,趙蕩馬鞭緊策,任憑馬兒帶著自己黑天胡地的跑,張震已經追了上來,兩匹相并肩而疾馳的馬上,如玉隱約只能看得對面馬匹亮晶晶的眼睛。

  趙蕩與張震二人就在馬上刀劍相搏,兵器聲不絕于耳,忽而趙蕩身體猛震一下,壓喉一聲嚎,隨即便生生勒轉馬韁,往另一邊逃去。

  如玉聽聲便知趙蕩是受了傷,低聲哀求道:“王爺,你將我丟了,丟在馬下自己逃命要緊,好不好?”

  張震緊追不舍,兩匹馬仍是并肩而跑。

  “王爺,四面楚歌,腹背受敵的滋味,可好受否?”字正腔圓的漢話,醇合,仿如玉石之音。話中含著輕蔑與不屑,仿如對著垂死掙扎的獵物。這是張震的聲音,連聲音都如此悅耳動聽。

  趙蕩也是大吃一驚,勒馬吼道:“竟是你?你竟還活著?”

  “還未叫王爺您也嘗嘗為國盡忠,鞠躬盡粹之后被自己人四面相圍,屠殺怠盡的滋味,我怎么能死?”這聲音含著絲慵懶的挑釁,輕松舒意,又帶著幾分自信與大孩子的調皮,與如玉自己印象里所勾勒的那個大哥張震,完全是兩個人。

  也不知趙蕩的傷究竟有多重,他忽而整個人都壓到了如玉身上。馬仍還黑天胡地的跑著,如玉尖叫道:“大哥,大哥,他受傷了,他快要死了!你不要再追了,大哥,大哥……”

  張震隨即生生勒馬,遙遙聽得趙蕩馬上那女子不停喚著大哥,兩人一馬,于黑暗中疾速墜落。

  在崖上站著,三更的寒風吹動衣袂烈烈而響,直到齊森等人策馬帶著火把追來,才見面前整整齊齊一道懸崖大崖,望下不知有幾許深。

  十幾匹馬將張震團團圍住,他望著懸壁下看得許久,轉身問齊森:“趙蕩懷中那女子是誰?”

  齊森道:“亡國契丹亡帝膝下的小公主,自幼流落于秦州渭河縣,名叫趙如玉。”

  張震策馬再往前兩步,馬蹄踏著黃土簌簌下墜,不肯再往前,揚蹄躍躍。

  “趙如玉?”張震重復了幾遍,喃喃自語道:“她叫我大哥,她知道我是誰!”

  齊森一個眼色,十幾個紅了眼的護衛們齊齊揮劍發動攻擊,要將張震也逼到崖下去。張震靜止于馬上,烏青面具下的臉不知是個什么神色,忽而自馬上躍起,于馬鞍上點腳,凌空一個筋斗踢飛一名護衛,奪馬勒韁,轉身便策馬而去。

  *

  一個時辰后,天色漸亮,身穿胡服頭戴氈帽的花剌兵縱隊趕來,才看清這整片地形。

  這是一片荒塬,崖雖懸,卻并不高。下面亦是虛蓬蓬的黃土,不到兩丈的高度,有馬墊底的話,人摔下去并不會致死。

  張君一臉如喪考妣的晦氣,自塬上躍下,提了火把一路疾視,到一處滲著暗黑色殘血跡的地方,先看過地形,順著那腳印一路往前追了約有半里路,張震策馬趕了上來,于馬上喝道:“欽澤,我委實不知那女子是如玉。”

  張君穿著黑勁衣,兩條飛毛腿比張震的馬還快,循著昨夜趙蕩等人留下的腳步進了一處村莊。沿著潮濕的腳印,于黎明天色中行至一戶人家外,張君打著手飾叫身后那些花剌兵齊齊止步,躍影無聲,于院墻走到屋頂,腳踩到瓦片上,連狗都不曾驚動。

  檢視過幾處屋子,他忽而見一處屋檐下扔著許多染血的棉布,隨即撥劍便自窗中躍了進去。

  “昨夜來此的人了?”張君劍逼上那睡在床上精著上身的年青男子,低聲問道。

  炕上不止有男子,還有他的娘子并兩個圓乎乎光屁股的胖小子,正于熱炕上睡的憨沉,聽了張君的問齊齊醒來,連大帶小三母子齊齊出聲嚎哭。那娘子哭道:“官家,他們不過扎了個傷口便走,我們委實不知他們去了何處。您饒了我們唄!”

  張君收了劍,踢門出屋,出了院子于烏青穹頂之下所罩的小村子里疾速亂走著,惹得處處狗叫雞鳴,張震一匹高頭大馬始終隨于他身后,出村約莫半里路便是黃河岸邊,濁浪濤天的大河之上,隱約可見趙蕩一行人連人帶馬都渡到了河對面。

  如玉還是前日一早那件月華錦衣,顯然也在回頭看這一處,隔著淘天的風浪,張君回頭吼問道:“船了?船在何處?”

  幾個花剌兵士上前,在張震面前嘰哩哇啦說了一通。張震下馬,拍了拍張君肩膀道:“欽澤,趙蕩知我在追他,毀了這村子里所有的漁船,他們已往十里外去找船了。趙宣新登位,朝堂不穩,你必須得先回京去。

  至于如玉,我讓我手下的將士們替你去追,務必給你追回來。”

  張君一把摔開張震的手,見他唇角仍還是一股蠻不在乎的笑意,氣的于河邊烈烈狂風中吼道:“我不在乎誰坐江山,誰生誰死,唯有如玉,那是我的,她是我的!”

  她就站在河對岸,離眾有些遠,獨自一人站著,顯然也在看她。他兩只眼圈泛著紅,在河邊不停疾走著,恨不能插翅而飛。

  前天晚上倆人鬧的那些別扭,到如今還未化解。張君憶及自己由著性子搬弄一夜,完事之后她裹著被子蜷往榻側依壁而睡時那孤伶伶的姿態,憶及她于燈下捧著酒盅時那落落寡歡的神情,塊壘填胸,無處渲泄。

  她本就決意要走,他強留都留不住,有這樣的機會,她怎么可能還會回來。

  張君想喊,當著一眾花剌兵的面又喊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她朝自己揮著手,那意思再明白不過,她叫他不要再追,叫他走。

  齊森走了過去,披了一襲黑色的披風給她,她轉身,就那么頭也不回的走了。

  只待花剌兵快馬自別的村子找來渡船,張君跳上船,站在船頭,濤天濁浪之中,孤舟獨影,往黃河對岸而去。

  日光下,張震臉上那烏青色的面具閃著金屬質的寒光,他吩咐屬下道:“跟上去,若趙蕩未死,務必要手刃趙蕩,至于趙如玉,那可是亡國大遼的公主,一定要毫發無傷送到本帥手中。”

  *

  就在方才,黃河渡口的另一邊。齊森與幾個護衛將失血昏迷的趙蕩綁到了馬上。如玉握著趙蕩一只手,便聽齊森說道:“公主,為防花剌兵追來,屬下要將這些渡船全部流于河中叫水沖走,若你想回去,屬下便留一只船,叫一名船夫渡你過岸,如何?”

  這一路上,她一直是叫趙蕩劫持的,如今趙蕩昏迷,一只手仍還緊攥著她的手。

  遠遠可以看到河對岸張君來來回回的暴走,大浪淘天,如玉掙開趙蕩的手,往對面揮了揮手,轉身接過齊森手中的披風披到肩上,抬眉一笑道:“我不回去了,咱們走吧。”

  走了十多里路,齊森才找來一輛馬車,將昏迷的趙蕩挪到了馬車上。

  隔著車簾,齊森遞了水囊進來,待如玉喝完了又接過去,揚天長飲一口,看著郁郁寡歡的如玉,勸道:“既作了決定,就開心起來。”

  如玉一想也是一笑,將趙蕩的頭枕到自己大腿上,替他翻了翻身,大約扯痛了傷口,昏迷中的趙蕩不停的低嚎著,蜷在她懷中像個孩子一樣。

  他是懷著半數異族血統的皇長子,母早喪,在暗涌詭波四伏的宮廷中堅難的成長起來,永遠都是一張偽飾過的臉,惟到了昏迷之中,才顯出無助與憔悴來。

  她有一腔滿滿的母性,當初給過張君,如今轉頭又可憐這奔波于末路亡途中的表哥,不忍將他棄之于半途。

  *

  三月的陰雨仿佛永遠沒有盡頭,花剌兵一股又一股的四處圍捕著,而本地兵在確定沈歸音訊之前又不敢輕易打動。

  等待齊森的日子,七八個護衛帶著趙蕩和如玉居于荒山深處一廢廟之中。趙蕩高燒不退,一直緊攥著如玉的手。

  這天夜里齊森總算躲避過所有追捕的花剌兵,進了破廟,在窗外站得許久。有些婦人天生就會過日子,而趙如玉就是那種很會過日子的女人。

  這本不過一間塌了半檐的偏殿,外間曾經結滿蛛網的佛像被清掃的干干凈凈,供桌擦的一塵不染,上面一只殘了半邊的瓷瓶,供著一枝春桃。

  內間有一土炕,炕上鋪的褥子,是拿她的裙子制成的。

  趙蕩本就眼深鼻高,總算衣著整齊,歪坐于褥子上,雖瘦的嚇人,臉上神色卻還好。

  見齊森來了,如玉放下水碗,出了偏殿,與齊森一起出了寺院,在春綠新萌的山桃間穿行著。她已經換回了農家婦人的妝束,發總在后頭挽著髻子,一根竹簪插著,齊膝的短襦裙,不過三天的時間,廢廟一張破炕上有鋪有蓋,就連所有蒙塵殘落的佛像都清掃的干干凈凈。

  三年前這個時候,趙蕩聽聞趙鈺要往渭河縣奪璽,怕沈歸要生叛心,帶隊去捉他老娘,恰就是這個時候。那時候,她是陳家村的小婦人,有一處十分明媚的院子,依山傍水,扎的整整齊齊的籬笆架下栽滿了葫蘆廟子,他不小心踩扁了一顆,她隨即皺眉,眉目間那挑釁與不屑,此時回想起來,猶還記得清清楚楚。

  “云內大營外有許多花剌兵盯著,通往大營的路上,也布滿了花剌兵。朝廷已經派了欽差專程盯著沈歸,就是怕王爺逃京后要往云內去投奔他。”齊森摘了一枝春桃在手,看得許久,終究不敢造次,又道:“但沈歸說,咱們可以往奉圣州去,奉圣州鴛鴦淖那地方,有一處前遼皇帝的行宮,如今由安敞掌著,你們在此等待,不日安敞就會來接你們。”

  “什么叫你們?難道你不去?”如玉問道。

  走到一處殘垣側,透墻可以看到院內刷馬,閑聊的侍衛們。齊森不答,轉而問如玉:“你可知從京城到夏州,快馬加鞭需要多久?”

  如玉上一回誘殺趙鈺,恰走過那條路,估摸了一下道:“約莫兩天一夜!”

  齊森道:“徜若中途有供接應的馬匹,還能更快。你該知道,王爺與金國兵馬大元帥完顏胥交情頗深,徜若當日王爺不往許州劫持你,而是一路快馬加鞭北上,趁著邊關將士還未接到京中急令的情況下殺了張虎,引金兵入關,且不說花剌人,就是西京和開封兩座大營也守不住趙宣,此時也許王座已經易主。”

  兩兄弟打架,你喊了東家來幫忙,我喊了西家來幫忙,大家一起將老祖宗一磚一瓦蓋起來的房子拆個一干二凈,由國及家,大約可以這樣形容。

  如玉道:“趙宣做的不對,王爺若也照著他的樣子做,大行皇帝只怕要氣的從棺木里爬出來。”

  齊森終是丟了那枝山桃:“王爺敗就敗在,沒有想到身為開國老將,張登那個老賊竟會打開國門放花剌人入境。既便失利之后逃出京城,也沒有想著逃往夏州去引金人來援,劫你或者不對,但沈歸總算是自己人,他或者也有不君子的行徑,但從未想過賣國求榮。”

  算起來,兩兄弟,趙蕩比趙宣好了太多太多。

  齊森見如玉默不作聲,撩起前襟忽而就半屈膝跪到了地上。如玉叫他嚇得一跳,問道:“齊護衛,你這是做什么?”

  非但他,院中幾個護衛也都出來,齊齊跪到了齊森身后。

  “公主,我來時走漏了形跡,只怕花剌兵不時就要追來。我帶著護衛們逃出去,引開追兵,我將王爺交到您手上,是要送給張君,或者等待安敞來救,一切由您自己決擇,可好?”

  帶齊森總共九個人,是趙蕩身邊出生入死的兄弟,一雙雙眼睛齊齊盯牢如玉,要找她要個答案。

  如玉一眼掃過去,抗不過他們灼切的目光,朗聲道:“蒙諸位重托,我必定守著王爺,等安敞來接。”

  齊森帶頭,雙手支地,沉默著,卻鄭重其事于她裙前重重拜了三拜。

  *

  當夜,趙蕩燒略退了些,盤腿坐在西殿的大炕上,眉頭深重,聽齊森的計劃與安排。

  朝廷的追兵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張震手下那些花剌兵,他們是一心要取趙蕩首級的,而此時也許已經找到了大同府,不出兩個時辰,便要搜到這破廟中來。

  齊森計劃穿著趙蕩的衣服,偽裝成趙蕩,手下八個護衛,一個一個,以死士的方式誘著花剌兵,一人頂著,余人奔逃,等到戰死,再出一人頂上,如此逃下去,約莫能堅持七八個時辰,那將足以將花剌兵引到幾十里以外,好叫安敞帶走趙蕩。

  等最后花剌兵發現齊森不是趙蕩,必然也要殺了他,他將是九個人中最后死的那個。

  火盆照亮著趙蕩的半邊臉,他面無表情,一雙深目梭視過地上并排而站的九個人,問道:“你們皆是孤自悲田坊里抱出來的,無父無母無親人,跟著孤多少年出生入死。還有什么遺愿,說出來,孤有生之年,必當滿足。”

  九個身長八尺的年青護衛們眼看赴死,卻并不悲壯,相反還略有羞澀。彼此相視著笑了許久,趙蕩自來的威懾還植在心中,不敢發言。終是齊森說道:“兄弟們別無所求,但求公主能于這殿中一舞,兄弟們聽公主一歌,賞公主一舞,此生再無所悔。”

  如玉當初在云臺上跳舞,趙蕩府上的護衛們皆是一清二楚的。她先就紅了臉一笑,轉身問趙蕩:“可否?”

  趙蕩微微微后仰了仰,火光照耀不到他的臉,如玉自然也看不到他的眼神。

  如此以身赴死,只為能救趙蕩一命,雖各各皆是蒙了他的養恩,但其舉動也叫如玉敬服不已,她起身走到那火堆邊,九人皆往后退了三步,圍成個半圓坐到了火畔,以為如玉要于這火盆旁,重現當日于云臺上那身姿曼妙,音如白練的一舞。

  眾目睽睽之下,如玉掏空火膛,自周圍空架著柴火,架到一尺多高,再深吸一口氣吹進去,頓時火苗騰空竄了起來,將整個大殿照的光亮。

  這簡樸的地方別無長物,唯有幾只破碗。如玉取了幾只瓷碗出來,依次斟水排開,試著敲了幾下,添添減減,很快就找準了音符,再敲一連串的音,聲綿延而幽遠,于這初春的深山中,古意寒然。

  如玉輕輕敲著,自覺像個討飯的乞丐一樣。他們眼看離別赴死,欲看公主一舞,她無衣無飾,抬頭一笑道:“好歌不是一人之功,我不過一歌者,還要樂師伴奏,更要舞服相添,方有音聲婉轉。既諸位將行而無歸期,不如我送諸位一首行歌壯行,可好?”

  她默息,垂眸,于火畔輕輕敲著那磬,出聲已是婉轉:“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

  這首《行行重行行》,是一首古樂,流唱于世至少千余年,所唱的,是一個婦人對于遠在他鄉丈夫的深切思念。

  雨夜,寒山,破廟之中,九個身將赴死的年青人,面對著圍坐于火盆前,會生火能做飯,兩只手不過片刻便能將火架到尺余高的,穿著布衣飾著荊釵的公主,聽著這妻子對于丈夫,萬里路上的思念之歌,漸漸熱淚盈眶,跟著她的聲音低聲唱合了起來:“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真正天家的公主,遙站于玉階金頂之上,可望而不可及。于一眾自悲田坊出來的,無父無母的男孩們來說,這會做飯,會洗衣,會架柴火,拿碗便可擊樂,席地而歌,有著絕美的容貌卻不是那明空皎月,觸之可極的,仿如山間那枝春桃的小婦人,才是他們心目真正的公主。

  殿外濛濛細雨下個不停,如玉歌罷一遍,見護衛們仍舊望著自己,隨即重起一遍,聲悠而轉,再度唱了起來。齊森帶頭,起身重重磕過響頭,在如玉的歌聲中退了出去,一個又一個的護衛們,鄭重其事向趙蕩磕頭,在如玉的歌聲中出了深山,集結一隊,奔向他們赴死的旅程。

  “如玉,過來,挨著孤坐會兒。”趙蕩拍了拍褥子,如玉坐到他身側,他便將頭靠了過來。

  火光中,趙蕩滿臉是淚,他道:“孤十二歲那年,大歷與遼開戰,孤的小公主生在戰亂之中。孤曾想,孤待她,肯定不會像父皇待母妃那樣,那怕建瓊樓玉館而藏,卻終究抵不過臣工的壓力,必得要娶些女人過來,分她的寵愛。

  孤一直未曾停止過尋找孤的公主,那怕父皇的壓力再大,那怕他因此而更加厭棄于孤,孤的府第之中,沒有一個多余的女子。孤一直在等孤的公主。”

  如玉摸著趙蕩的額頭,他已經退燒了,應當清醒而又理智。她道:“我會陪著你,等安敞來的。”

  趙蕩見如玉不反對,遂緩緩將她攬入懷中,頜抵著她的額頭道:“當初安敞送了二妮來,孤一直以為他們李代桃僵是想利用你的身份,于這亂世中謀得一席之地。直到見了你,孤才知道,你這樣的姑娘,沒有人舍得拱手他人,也不會利用你,因為你有一顆比金子還純的心。”

  如玉只得一遍遍的重復:“我會陪著你,等安敞來接你。”

  趙蕩總算斂去悲傷重又震作旗鼓,見如玉掙扎,松開她問道:“等到孤殺回京城,撥亂反正,重新奪回屬于孤的江山,你想要什么?趁著此刻孤高興,想要的一一說出來,無論明空皎月,還是星辰點點,孤便是搭天梯直上,也摘來給你。”

  如玉脫了鞋,亦盤腿坐到那張半新不舊的褥子上,笑望著趙蕩道:“等果真有那一日再說,寒山凍雨的,如今于我來說,一碗熱湯比什么都重要。”

  *

  次日黎明,張君帶著一眾花剌兵,終于殺光了趙蕩身邊所有的貼身侍衛,將穿著蟒服戴著金冠的趙蕩逼停于一處山坳之中。

  最后一個侍衛死守著一處小小山洞,幾乎叫花剌兵千刀萬刮,至死還以身護著山洞,不肯挪開。

  在張君心目中,趙蕩是個手不會握兵器的讀書人,作為啟蒙的先生,一國的皇子,最后淪落到一處山洞之中躲藏,委實落魄而又瑯垱,他揮退了一眾花剌兵,將那侍衛踢到一側,輕聲叫道:“先生,出來吧!”

  一席繡金邊的袍簾在黎明的晨光中瑟瑟發顫,趙蕩仍舊不肯出來。

  張君嘆了口氣道:“先生,只要你肯告訴我如玉去了何處,我不殺你,讓你自去,可好?”

  趙蕩仍不肯出來。張君閉眼在雨中停立許久,一襲青衫濕透,發自兩側凌亂。他道:“您與太子之間的斗爭,實則與我并無太大關系。若您不殺我,不奪如玉,憑自己的能力坐上皇位,但凡您不棄而差遣,我也一定會忠誠于您。

  可是您不該奪如玉,無論您與她曾經是否有過婚約,我是您的學生,她是我的妻子,江山可拱手,妻子不能讓。您告訴我,您將她藏到可處去了?只要您此刻說出來,我即可就走,不問您的去向……”

  他話音還未落,長劍如游蛇,齊森破洞而出,一招必殺直奔咽喉。

  守在不遠處的花剌兵但見長劍飛舞,游龍嘯音,兩人纏斗在一處久久不能分開。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張君才將齊森重新逼回死角,抵劍入肉吼道:“如玉究竟去了何處?趙蕩了?”

  齊森仰面望天,唇角往外溢著血沫,蟒袍上處處破洞,黑色遮蓋了原該鮮紅的血跡。他道:“前幾日在黃河渡口,我曾親口問過公主,若她果真想回去,回到你身邊,我便差人遣船,將她渡回你身邊去。可是她不肯,她要與王爺一同走。”

  “張欽澤,你還不明白嗎?”齊森忽而仰脖,劍尖沒肉三分,他道:“公主是自愿跟著王爺走的,你個傻小子,怎能配得上我們的公主?”

  最后一個知道趙蕩行蹤的人,就這樣誘開追殺,自裁于他的劍下。

  張君一路疾走著,細雨撲天蓋地打在他的臉上,天蒼蒼雨茫茫,臉上不知是雨是淚。他的小如玉,兩年時間,趙蕩步步為營也沒有誘走她,臨到生死末途,身受重傷時,卻將他的小如玉給拐走了!

  *

  八個多月后,奉圣州鴛鴦淖曾經亡遼皇帝的行宮中,如玉穿著一件豆青色團彩繡妝花紗的圓領棉袍,正在給一個圓乎乎的小胖子安護喂酥酪,便見門簾搭起,一個臉兒亦是同樣圓乎乎,小眼睛的丫頭一陣風似的闖了進來。

  她叫烏蘇,是到此地之后,趙蕩找來貼身伏侍她的小丫頭。

  烏蘇撲到卷羊毛的毯子上,小臉兒凍的通紅,疾聲道:“公主,您也不去瞧瞧,那金國郡主又把咱們王爺叫走了,說是雪晴了好打獵。此刻要去打獵哩!您如此重的身子,又跟不得他們打獵,再這樣下去,只怕王爺的魂兒都要叫那金國郡主給勾走了。”

  趴在熟羊毛毯子上顛著小肚子打滾兒的小胖墩名叫安護,是大和尚安敞還俗之后生的。安敞做了半輩子和尚,將這孩子寵的無法無天,今日他母親要親自招待來此作客的金國郡主完顏雪,便將這孩子丟給如玉照應。

  如玉起身踱到窗前,越過窗子便可見趙蕩一襲勁衣,齊膝的長靴踏在雪中咯咯有聲,于殿前牽了馬,便與完顏雪二人說說笑笑,騎馬帶著一群護衛出行宮而去。

  昨夜無聲一場大雪,今日早起是四野無云的晴天。如玉牽了安護的小胖手,小心翼翼護著自己高挺的大肚子,出殿扶著大理石的圍欄四野轉悠,不遠處被冰雪覆蓋的湖面平坦如明鏡。如玉一個不注意,安護掙開她的手,在小烏蘇的追逐下連滾帶趴下到了大院子里,鉆到那掃成堆的雪里去打滾兒了。

  安護的母親是個金國女子,名叫烏雅,她不懂漢話,才送走了趙蕩與完顏雪,進院見兒子在雪堆里打著滾子,嘰哩咕嚕一陣責備一陣罵,將那小胖豬鑼生生給拖走了。

  安護說女真語,亦說漢語,嘴里嘰哩嗚嚕叫著:“如玉救我,如玉救我!”

  如玉和烏蘇兩個瞧那小胖子一只腿兒叫母親拖著,滿頭的雪大吼,皆是笑個不止。

  這鴛鴦淖在遼國一統北漠時,曾修建有夏日遷獵的行宮,后來遼國滅,金國雄踞漠北之后,奉圣州位于鴛鴦淖的這一片叫烏雅的族人占領。

  再后來,沈歸任統兵之后將奉圣州自金人手中奪了回來,指給了安敞。沈歸表面上仍還臣服于趙蕩,所以如今趙蕩便是這鴛鴦淖的無冕之王,在此養好傷病之后,他便一直在金歷兩國之間游走,圖謀自己的復位之計。

  如玉在永國府兩年時間不曾有身孕,誰知于許州那夜喝得些攙了春/藥的酒,竟然一發即中懷了身孕。她怕春/藥傷身,懷孕之后一直膽顫心驚,生怕要生出個不齊全的孩子來,好在隨著月份漸大,孩子動的很歡實,再加上烏雅的族人與安敞等人一直想盡辦法逗她開心,有那大胖墩兒安護整日耍賴皮,逗著她開心了不少。

  趙蕩與完顏雪出去打獵,一直到三天后的傍晚才回來。烏蘇眼尖,早早便在窗子前趴著,遠遠瞧著趙蕩的馬出現在雪際線上,便大呼小叫起來:“公主,公主,快快兒的妝扮妝扮,王爺他回來了。”

  如玉正在教小安護學識字兒,他貪吃,一只糯米紅豆糕才肯認一個字兒。她身子重,叫烏蘇拉起身來,又叫她捉著換了件油綠色暗紋花緞棉服,坐在妝臺前梳著頭,逗那小安護玩兒,趙蕩帶著一身的雪沫子已經進了屋子。

  他扔了馬鞭,就在如玉房中換了氈靴,使個眼色叫烏蘇帶走了小安護,遠遠坐在妝臺后看得許久,問道:“今兒可喝了□□?”

  如玉道:“嫌腥,未曾喝。”

  作者有話要說:如玉原本所想,只是把趙蕩送到鴛鴦淖,至于趙蕩是怎么留下她的,放到趙蕩的番外里去講。

  畢竟男主是張君,所以下章他就會找到了,然后欺師滅祖,和趙蕩干架,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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