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同羅妤
如玉是從西華門入的宮,步行經過垂拱殿,和與之相隔的皇帝寢宮福寧殿。端妃既侍疾不歸,皇帝應當還在病中。此后苑距離景明殿都還有許久遠的距離,斷然傳不到福寧殿去。
和悅知她會唱,而如玉本著一個都不惹的誠心,是一直都想將永國府四兄弟團結到一起的。她也看中和悅的天真單純,怕自己再推拒下去,要叫和悅覺得自己故作扭捏失了和氣,遂再不推辭,邁步到一株紅櫻樹下,揚手示意樂師起音,便跟著男樂師的聲音找起調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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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過完年之后歸元帝便一直纏綿病榻,今日見外面仍是霧藹沉沉,心緒仍還敗壞。但總算痔瘡之疾暫時下去了。端妃見他仍還悶悶著,自楠木氈案上端起一只定窯白瓷茶杯,將參湯奉給歸元帝,見他輕口呷著,低聲問道:“皇上要不要出去走走?晏春閣的紅櫻恰這幾日開的正是爛漫,不如臣妾扶您出去走走,或者心緒能好一點?”
本來,那茶碗并排四只,外瞧著一模一樣。而白瓷茶碗底下作的記,也唯有端妃才能分辯。剩下三人,也是各自記著各自的茶碗,向來不會端錯的。
三位翰林學士隨侍帝側處理公務,每日的參茶、點心與皇帝同例。
之所以唯有端妃才能分辯四只茶碗,也是歸元帝怕殿中來往人雜,有內侍或者宮婢們得了重金,要于茶碗之中投毒害自己,不肯叫他們分辯出來。
自打皇帝身體漸漸康復之后,翰林學士廖奇龍身體出了問題,也說不出那里有病,只是白日恍神,間或有些呆滯。帝側隨侍的學士們,一天要看成車的奏折,隨時待命,無論歸元帝問到那一州那一府,那件公務,須得能立即便將州縣官員們所呈奏折倒背如流,供帝欽斷。
廖奇龍精神萎靡思維遲滯,自然不能再勝任學士一職,所以也告了病,如今他的茶碗便一直空著。
一殿之中就那么多人,到底是誰在害自己,而又是誰阻止了這場加害,歸元帝目前所有的懷疑心,自然還在兩個虎視眈眈的兒子身上。他狠手將整個福寧殿所有的內侍以及宮婢全部換過,唯端妃兒子已喪,與自己舔犢相哀,如今越發依賴于她。
在兩個翰林學士的目送下出門,歸元帝略交待了幾句公務,便擺駕龍輦,往晏春閣而去。
去年一年多雨,南北俱澇。今年春早歸,一路黃鶯清鳴,畫眉淺唱,百靈脆口,喜鵲亦來爭春,跟著御輦側,不停的嘰嘰喳喳著。
過得片刻云去霧散,到晏春閣外時,一輪紅日破云而出,許久不見暖陽的歸元帝伸手去掬那陽光,便聽晏春閣中有樂聲隱隱傳出。他一聽已是不喜,皺眉問端妃:“這處館閣,你竟指給人住了?”
這是同羅妤當年住過的館閣,她死二十五年,歸元帝也不曾下令封館,舊時仆婢仍還住著,自已每每春至,也總要入館散心,賞櫻,遙思故人。
端妃見帝不悅,連忙上前回道:“臣妾怎敢擅動妤姐姐所居之處。不過是今日欽澤家的夫人入宮來拜,邀她往此處賞櫻看花罷了。”
從秦州來的小寡婦,因為她,他年少輕狂的兒子還曾與張君打過兩次架。
歸元帝扶上端妃的手,進了晏春閣。鳳凰于飛映著三春艷陽,白玉鋪成的棧橋遠通向水的彼岸,那彼岸漫天紅粉蒸蔚,男歌者的聲音才落,一聲白練之音漸起,三十年前,每逢春日,同羅妤便要在這漫天櫻粉陣下為他輕歌。
塞上之曲,江南之樂,她旋聽即熟,無一不精。
歸元帝松開端妃的手,連拐杖都不必,自己一人漫步過了玉帶之橋,緩步上山坡,身蒼蒼而心少,仿佛騎白馬的牧人要趕回去見自己心愛的女子,聽她唱道:“他揮著馬鞭,撫過那白白的羊群……”
于紅粉櫻陣之中,一襲石青的大袖,身姿古樸蒼涼,樂聲幽怨凄婉,那是從畫里走出來的同羅妤,穿越三十年,就在她曾宿過的館閣之中放聲而歌。
一眾樂師見帝至,不便停樂,卻也微微欠身。
如玉曾于云臺跳舞時特意看過歸元帝,也識得他。只是他今天穿的厚實,面色太過蒼白而一時未能認出來。
她隨即便止了歌聲,見和悅在斂禮,自己當地而跪。
歸元帝一步步走到如玉跟前,沉聲道:“不必虛禮,平身吧!”
如玉站了起來,退到和悅身旁,余光暗揣歸元帝的臉色。到了此刻,如玉才忖過來,皇家沒有天真女兒,小和悅設了一局,果真東窗事發,也只能等個剮,她死,張君得陪著,張君死,她也不可能獨善其身。
“秦州趙氏,生于柏香鎮趙大勇家,說的可是你?”歸元帝自腦中回攏著思路脈絡,踱步問著如玉。
如玉搖頭:“回皇上,并非。臣婦之祖父,名為趙大目,而非趙大勇。”
到了這時候,如玉才醒悟過來,端妃只怕是要借自己生事。但歸元帝既未大動永國一府,想必她要生的事,與永國府并無直接干系。她所為的,仍還是爭儲,就不知她押的,又是那一位了。既到了這時候,歸元帝下令查,肯定要查出她的身世來,不如直接挑明的好。
“趙大目!是當年游走于西域的那個商人趙大目?”歸元帝又問道。
如玉道:“正是。”
背叛,全都是背叛。歸元帝自認勤政愛民,身為帝王從不曾驕奢淫逸,盡心竭力一心為黎明蒼生,自繼任以來北邊強鄰環飼,從未有一天掉以輕心,身在帝為而三十年不曾卸甲,不期老來竟遭如此大的背叛。
從禁軍侍衛,到三個兒子,再到滿朝臣子,眾叛親離,孤家寡人。
人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他這些日子以來最信任的年青人,被他的幾個兒子窮追猛打,也不過是因為他娶的那小寡婦,恰就是契丹公主。幾個兒子圖他的小寡婦,街頭巷尾窮追猛打,他無處可逃,才會逃到自己麾下來。
御璽為何會跑到渭河縣,是因為沈歸在那里。而沈歸之所以安家在不起眼的陳家村,是因為她在那里。趙鈺死,在他不愿將三邊統兵一職重新交還于永國府的情況下,他轉而相信了沈歸,而趙鈺,恰就是沈歸殺的。
他踱步走著,看一眼如玉,便是一聲冷笑,再看一眼,再笑一聲,忽而回頭往山坡上走了兩步,再回首,一口鮮血噴出,灑在滿地落櫻之中,兩眼反插,暈了過去。
*
前朝政事堂。當朝宰執姜順、瑞王趙蕩,太子趙宣等人都在,眾人當堂議事,翹首以盼著兩位翰林學士。
過得片刻,文泛之與張君二人進殿。
文泛之左右投緣,兩尊神像下面都投了拜帖,于朝事上也不過打哈哈,只待平穩過渡。張君自來是個倔性,一心為主,兩尊神俱惹了個遍,到如今仍還不開竅,無論盯上了那一位,仗著皇帝的信任便是窮追猛打。
他懷中抱著一沓奏折,輕放于趙蕩案側,先叫了聲先生,隨即道:“殿下勿怪,這是皇上旨意。皇上著微臣來問一聲,南部諸州之亂,他已命您調開封大營與西京大營前往地方增援平亂,為何仍還有奏折如紙片飛來,俱是各州奏來急報,請求朝廷派兵支援,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趙蕩站起來,雖手翻出一本奏折略看了幾頁,和氣無比的展開太子趙宣去看:“如今這幫地方父母官們也是唯恐天下不亂,不止援兵,兩座大營這些日子連伙食都減了兩數,湊出軍糧全部撥到了南部諸州,就是為要平民亂。
孤不食肉久矣,瑞王府并無女眷,幾個老宦官也叫孤趕著紡織不綴,連口糧都省下來送了出去,他們還要奏報,而皇上只聽地方的,又不肯多聽咱們一言兩言。
欽澤你說怎么辦?”
太子一系諸人早知趙蕩未發兵一分一毫,不過莞爾,要看他的笑話。
張君叫趙蕩笑吟吟盯著,紅色公服襯著清瘦的白膚,本分的不能再本分的臉色,一雙眸子亦盯緊了趙蕩:“以學生來看,先生自然是派兵出剿的好。外夷相擾,我們只須邊關將士守住國門。但內亂真正起來,江山不穩,才更可怕。”
宰相姜順起身附合道:“瑞王殿下執掌兩座大營,地方無兵,南部因無戰事而無常駐之兵,此時再不調京營,只怕果真要生大亂。”
趙蕩緊盯著張君,他門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學生,虛偽起來連先生都要掉飯碗。他是早就揣準了皇上無移儲之心,所以投到了太子門下,卻又比文泛之這個兩面派更高明,明踩暗捧,竭力要扶太子上位。
偏偏在皇帝眼中,他還是滿朝文武之中唯一忠于自己的純臣。
趙蕩在政事堂的大殿中緩踱著步子,走到窗前,三月的春光自古檀木蓮紋窗扇中透進來,照在他分外立體的五官上,他緩閉上眼,忽而沉聲叫道:“齊森,進來!”
齊森應聲而入,在趙蕩身側垂首而立。
“摘了兩座大營的軍令牌,交給張承旨,叫他還給皇上,兩座大營,孤不管了!”不知真怒還是假怒,總之趙蕩是發怒了。
趙宣最怕朝堂上有爭執,起身走過來勸道:“大哥這又是何必?父皇他身體不好,便是偶有怨言,咱們也該……”
他聲音還未落,忽而一個內侍連滾帶爬撲進來,叫道:“大事不好,皇上他……他暈過去了。”
正是爭儲的關鍵時候,趙宣與姜順等人轉身就往外走,一眾人浩浩蕩蕩皇帝寢宮而去。趙蕩卻仍在窗前立著,回頭見張君未走,迎上去問道:“如玉最近過的如何?”
張君一時還未明白過來,忽而游絲一念想到承爵一事,再聯系今天端妃請皇帝出門賞櫻,隨即便意識到,也許如玉入宮了,并且皇上見到如玉了,或者恰是因為此,身體漸好的歸元帝才會猛然暈過去。
他意欲撥腿而跑,隨即又鎮定下來。既皇帝都暈過去了,想必如玉無事。
趙蕩不言,過得許久冷嗤一聲,轉身而去。年青人而已,最是沉不住氣,自以為自己調換了參茶碗,他便找不到別的門路下手,孰不知殺器便在他張君手中,之所以他遲遲不肯用,也仍還是為了保如玉一個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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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殿外跪到下午皇帝仍還不醒,兩個皇子,翰林學士,文武大臣跪了滿庭,直到傍晚,宰相姜順率群臣散去,張君也跟著出宮,準備回永國府去。
出宮門走不得多遠,他便見那王婆與秋迎兩個在路邊站著,馬車簾子輕垂,顯然如玉一直在宮外等他。
張君略站了片刻,喚過那王婆,遞給她一塊腰牌道:“煩請去趟瑞王府,將此物交予瑞王殿下。”
王婆見是塊白玉螭虎佩,又是他隨身所佩,作了近兩年的奸細,這時才恍悟自己早叫張君與如玉二人看穿,握著那玉佩拜得一拜,轉身走了。
如玉本是撩簾瞧著,見張君上了馬車,問道:“人言君子如故,玉不去身,你將佩玉交給這王婆,要她送給趙蕩,可是宮中起了變化?難道皇上已經大行了?”
張君搖頭,卻又補了一句:“不過大約差不多了。”
大亂將臨,于朝事上,他向來平和,也唯有永國府的瑣碎家事,才能惹得他一再暴躁。
馬車晃晃悠悠,王婆走了,也不定車夫與秋迎是否可靠,夫妻不到床上,是無法推心置腹的。
張君忽而伸手,將如玉一側的車簾輕輕打起,早春日暖,夕陽灑照進來,灑在她臉上。
他不過閑散而坐,一手垂于膝頭,一手搭在唇上,眉舒目深,情溫而暖,看得許久贊道:“你今天可真漂亮。”
如玉低聲道:“防不勝防,和悅帶著我去晏春閣,央求著要叫我唱歌給她聽。我明知是陷,卻掉了進去。
張君不欲在外言私,點了點頭算是知曉,問道:“晏春閣的櫻花好看否?”
如玉道:“漫天紅云,美不勝收。”
“我也是聽說。當初妤妃嫁到之后遙思故國,一直郁郁不樂。圣上亦是軸性,自認中原美景何處不比塞上,于是便移百年大櫻木入晏春閣,欲以中原之艷,而勝塞上風情。
無論妤妃喜歡與否,那是圣上一生之中唯一驕奢過的一回。六宮之中,俱皆儉仆,唯晏春閣姝勝人間,只為妤妃一人,但她去的早,也許并未見過幾回櫻花盛開。”
如玉道:“雖不過兩面之緣,但所見所聞,皇帝果真明君圣主。”
張君淡淡道:“便是幾位皇子,也不容小覷。”
他兩只丹漆似的眸子,仍還端詳著如玉。實際上他并無大哥張震那樣的野心,若不為趙蕩對于如玉的志在必得,他只須翰林書畫院的一份閑差,領些薄俸,等將來分了家,養幾個孩子,與如玉一起守著個小家過日子就足矣。
他會劈柴,會生火做飯,愿意包攬所有的家務,如果有兒子,會將自己所會的一切都教給兒子,如果有女兒,會比愛小囡囡還愛千倍萬倍。他的太多過往,太多面她都不知道,他想要叫她知道自己那與如今所表現的,不一樣的一面,可他總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
趙蕩瞅準了他的小如玉,誓要拿她做個籌碼來舞風弄云,從吊趙鈺開始,逼她上云臺跳舞,到如今誘歸元帝犯病,一次又一次,不停挑戰他的底線。
如玉每每叫他看羞,鬼使神差問道:“今夜可能在府中宿得一休?”
張君一撩便燃,低聲問道:“好了?”
如玉兩頰泛羞,小腹也暗浮著隱隱癢意,低聲道:“莫如回府咱再試試?”
她一只小手摸了過來,握住他置于膝上那只手,輕輕蕩著,順勢躺入他懷中。趙蕩一而再再而三利用她,如今應當已經到了爭儲最關鍵的時候,張君必然要保太子,但他絕不是忠誠于太子,而不過是因為太子更軟弱,更容易操控而已。
他在嘗試著一步一步變的強大,她依附于他,想要借他躲過趙蕩那雙無形中操控著她的雙手。若論她這一年多來的那身體上的晦疾,其實她對于周昭的那些膈意已經散去,對于張君被周昭折磨的可憐也看在眼中,她忘不了的是被趙蕩那一夜壓在永國府正門外墻壁上的羞侮,他灼氣曾燙過的每一寸皮膚,從此都帶著那叫人極度厭惡的記憶。
她的心能說服自己接受張君,但身體不愿意接受任何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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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二人一起吃飯,張君并不怎么吃,取濕帕子擦過手,便一直盯著如玉。
如玉總叫他看羞,摸著自己的臉問道:“難道我臉上有東西?”
張君唇角噙著絲笑意,點頭道:“嗯,唇角沾著絲菜葉,待我替你揩了它。”
他細白的手伸過來,在如玉唇角輕輕揩著,看她紅唇微張,一絲口水幾欲流出,一息之間便將她整個人打橫抱起,入內室關了房門,將如玉壓到了床上。
自打那夜在府外晃蕩,趙蕩羞辱過那一回之后,便是張君挨及,如玉也尋不到歡意,反而但凡他挨近自己,混身肌膚都緊繃而又麻木,痛苦無比。
張君自然也意識到如玉的不喜,這又是一次不成功的嘗試,他悶頭在她頸間嗅得許久,低聲道:“姜璃珠當初之所以嫁我父親,是因為太子欲爭儲而手中無兵,所以以你作價,欲從花剌換得十萬精兵入歷,協助太子對抗趙蕩在京外的兩座大營。
我父親是武夫,深知國門之重,這些日子來雖一再籠絡著姜璃珠,但遲遲未松口此事。今夜我得去羞辱姜璃珠一回,好叫父親痛下決心,命令隔壁府虎哥打開國門,放花剌兵入歷。
此事你知道就好,若一會兒隔壁吵起來,盡量不要過來。”
“為何?”如玉問道。
張君道:“因為花剌帶兵入歷的大將軍狼啃兒,恰就是我大哥張震。這也是如今太子能夠順利登基唯一的辦法,你得幫我。”
如玉不期那從未謀面過的大哥張震在大歷身死之后,竟是混到花剌軍中做了大將軍。張君仍還埋頭在她頸間,低聲道:“他在花剌娶了公主,就算將來有一天再回大歷,也會帶著公主,因為花剌公主,才會有那十萬兵,花剌公主安九月是個有名的暴躁性子,所以大嫂那里也要抓緊把她嫁出去,否則,等到大哥回來,還有她的苦吃。”
一年半的時間,能從默默無聞做到大將軍,如玉正想問緣由,聽張君一解釋,才知他是尚了公主,并憑此而一步登天。
男人有更遼闊的疆域與戰場,而周昭才生下孩子便聽聞丈夫戰死沙場的噩耗,原來至少如玉覺得她還能熬到張震再度歸來,此番再聽他又尚了公主,就算將來果真大業得定,能夠坐到那萬人之上的高位上去,周昭也不可能爭過公主,坐上一國之母的位置,那她的苦守還有何意義?
張君此時請她們周府的伯母們過來說嫁,其實反而是為了她好。
如玉縮窩于張君懷中,再看他這個人,自她嫁過來,尊敬她,給她自由,無論房里房外,沒有多看過別的女人那怕一眼。
她嘆了一息道:“若你想要,咱們再試一回?”
張君翻身坐了起來,一把將如玉拉起,替她理了理頭發,一笑道:“皇上隨時會醒,我得去慎德堂了,你好好歇著,仙姑難求,大約是我的誠心還不夠的緣故。”
如玉急匆匆的挽住他的手道:“這件事兒你不必管了,你自往宮里去,說服父親的事情由我來就好。”
兒子們瞞著老父親要干一件改天換地的大事,老父親忙著應付小嬌妻而茫然不知,如玉為已打算,也得讓張登把國門放開,放花剌兵入歷,輔太子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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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人時并不多掌燈,見張登進了院子才將四處的燈點起來。
頭一回孤身一人進兒媳婦的院子,張登莫名有些局促:“論理,這個時辰了,我不該進兒媳婦的院子。但不知你是要說什么?。”
如玉斂了一禮道:“因欽澤說皇上眼看大行,媳婦想問問父親的打算。”
張登站了起來,走到門上看了一圈,見竹外軒一個婆子兩個丫頭都十分乖巧的退在大門上那門房中,雖能瞧得見這屋子以及屋子里的兩個人,卻絕對聽不到他說話,遂低聲說道:“如今誰也不知道最后究竟會是趙宣還是趙蕩登位,西京與開封兩座大營皆在趙蕩執掌之中,他拼著南部諸州民亂四起也不肯平亂,恰就是要用這兩座大營來助自己登位。
你是我的兒媳婦,如今永國府之中,也是趙蕩唯一所圖。欽澤性孤指望不得,你收拾些細軟,若果真到時候趙蕩登極,我送你們出城,尋個地方躲起來,永遠都不要再回來。”
顯然,做為一個敬忠職守的老將,就算兒子辱了他最疼愛的新婦,就算姜璃珠一次次誘惑相逼,張登依然不肯放開國門叫花剌兵入歷,非但如此,還做好了趙蕩登極之后,拼盡自己一身之力,送她和張君出京的打算。
“你母親活著時與我慪氣,生生耽誤了三個兒子。我負欽澤最多,也虧欠他最多。如今能給他的補償也只有這個,你收好細軟,夜里睡警醒些。”張登說罷,轉身欲走。
如玉上前一步道:“父親,您有四十年馬鞍從軍的經驗,若果真唯有花剌兵可阻趙蕩登極,為何您不試一試了?”
張登隨即皺眉:“如玉,這是男人們的事情,你一個婦道人家,管好自己即可。”
如玉又趕上兩步道:“打仗是您的專長,那十萬花剌兵,怎樣放進來的,您就可以怎樣將他們打出去,到那時,太子就算登極,還不得不仰仗于您。而您又是功臣,又還能保得咱們永國一府,至于放花剌兵入歷一事,也是太子的主張,誰人又能怪到您身上?”
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說的大約就是他了。娶得個心不愛自己的小嬌妻回來,張登也知事情并沒有姜璃珠說的那樣簡單,也許她愛張君而不得才轉而要嫁給他。但那又如何,引狼入室的是太子趙宣,到時候花剌人不肯走要鬧內亂,平定戰亂恰是他的所長。
姜璃珠不過小丫頭而已,待他功高攝主,就算她心中無他,不也得虛以尾蛇,繼續溫柔下去?
一步一步,雄才濤略的帝王和多少戰死沙場的武將們砌筑起來的,這個看似堅不可摧的帝國正在一步步瓦解,每個人都從那道無形的長城上拿走了一塊磚,可論究起來,也沒有誰的罪過比誰更大。
他也不過為求自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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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半個多時辰,及待東宮信使飛馬而出,張君于宮中也知道了訊息。
歸元帝不過醒了片刻,隨即又昏睡了過去,皇子與諸大臣們不敢再走,皆于殿外跪守。
直到次日清晨,歸元帝才再度醒來。他于夢中不知神游何趣,與妤妃所說過的話,比在一起五年總共說過的還要多。醒時榻邊唯有端妃握著他的手,歸元帝回握了握道:“把老大叫進來,朕要與他說會兒話。”
端妃一個眼色,未幾,趙蕩一身寒露進了殿,在榻外不遠處行過大禮,靜跪著。
歸元帝示意余人皆退下,示意趙蕩扶自己坐起來,仰靠在軟枕上,口中還是沉睡了一夜的穢氣。他道:“朕少年即位,你母親,是朕第一個女人。直到有你之后,為平臣工口舌,朕才成大婚之禮。朕確實有過承諾,要傳位于你,或者因此,你便生了不該生的心。”
趙蕩三十歲的人了,哭的像個孩子一樣,搖頭道:“父皇,太子早立,兒臣委實沒有那份心思,還請父皇明查。”
沒有?
卻任憑南部諸州大亂而不肯發兵一絲一毫去憑,立等老子升天。
身生為父母,無論兒女長成怎樣,無論他們犯了什么樣的錯,總是要以檢討自己為重。歸元帝又道:“昨夜于這榻上,朕思前想后,想了許多。或者是朕有些地方失了檢點,叫你以為朕在暗示你,朕有改儲之意?”
趙蕩幾乎嚎啕起來:“兒子委實沒有,還請父皇明查!”
歸元帝見端妃遞了青鹽水過來,含在口中閉眼養了片刻神,涮過口之后問趙蕩:“你可知為何朕會賜你蕩這個字為名?”
趙蕩確實不知,比起兩個弟弟來,自己的大名,實在太過隨意了些。有一段日子,他猜測或者這名字是母親同羅妤起的,彼時黃頭花剌占賀蘭山,天地蒼茫而蕩,也許她愛這個漢字,于是給自己起名叫蕩。
“昔日贏駟為兒起名叫蕩,志在能從他手中蕩平六國,一統天下。朕予你,也曾寄予如此厚望。”
這下,趙蕩不哭了。作為一個自幼喪母的孩子,背負一半蠻夷血統的孩子,他的命運,跟大時代的興衰緊密相連。蕩平六國,一統天下,如今在這片蒼穹之下,可不正好有六國,需要他去蕩平么?
歸元帝昨日吐血之后,著實沉睡了一整日,此時精神尚好,言諄而誠:“你掌管著上兩座大營,南部諸州之亂,不能糊弄了事,必須得扎扎實實去平。”
趙蕩雙手按地,頭深磕于錦毯上,亦是虔心而誠:“兒臣這就發兵,力保平亂!”
待趙蕩恭退,張君被傳進來時,歸元帝已經簡單沐洗更換過衣服。他先問道:“兩座大營如今是個什么情況?“
張君實言道:“瑞王并未曾發得一兵一卒,救濟之糧倒是運過不少,可惜山匪橫行船盜猖狂,災糧運到一半,就被那些強盜給瓜分了,實難運到災民手中。”
歸元帝本在閉目養神,忽而睜開雙眼,兩目已是精熠:“朕一生多依仗你父親,如今朕還要依仗于你,兩座大營,你有幾成把握拿下?”
張君道:“沒有把握!”
沉默半晌,他又道:“但臣有一條命,拼上這條命,敢保兩座大營不亂。”
歸元帝點了點頭,召來宣召使道:“傳朕旨意,特命張君為欽使,微服往南部諸州查災民暴/亂之事,派十名大內頂尖高手為其親隨,沿途保護欽使安全。”
宣召使領命而去,張君行過大禮,也退了出來。
到此,歸元帝終于坦露了自己的心跡,他是準備要把皇位傳給雖說太過溫和,但總算還肯聽自己話的太子趙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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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快馬回府,天才不過大亮。如今還是早春,張君脫了罩在外的官服,仍還穿著那襲青衫,一路自夕回廊上進了竹外軒,鳥語花香翠竹森森,他才進院門便聽得屋中如玉在哼著什么曲子。
秋迎正在拿著雞毛撣子撣窗,回頭見是那脾氣古怪的二少爺,還是尋常的青衫,官帽抱在懷中,頭上唯戴一只白玉螭虎簪,兩頰淡淡一層胡茬,進得門來,在矮矮的單扇朱漆門上站得片刻,神色好了許多,唇角略略往上翹著,漫步而來。秋迎旋即抱著撣子躲進了后院。
張君站在廊下聽得許久,才分辯出來,她仍還是在唱那首《定西番》,只不過唱的不是雁來人不來,她已唱到了:細雨曉鶯春晚,人似玉,柳如眉,正相思。
張君抬頭望了望天,確是早春,卻無細雨,天光流清曠宇無云,是個艷陽高照的大好天氣。推門進了屋子,如玉并不在尋常置畫案的位置。
自打立春之后,床帳換成了彩繡櫻桃果子的聯珠帳,清供是一盆細草,生的齊而蔚然,湊近了張君才能識得竟是圓圓一甕麥苗,鵝黃底描金漆的淺甕,內里白胎,襯著深綠色蔚蔚然的麥苗,蓬然勃勃的生機。
她似乎很喜歡擺弄這些東西,當初在陳家村時,他眼看著她將一盆蒜秧成了苔子,在他帶她走的那一夜被打翻在地。
揭起蓋畫的絲帕,下面所繪仍是肖像,是小丫丫屈膝在處六角窗下逗貓。
張君丟了那絲帕,聽得側室中水聲清亮,她又重復唱了起那首《定西番》。到了雁來人不來那句,張君已在翻她床頭的書,是本前朝雜書,書簽夾在《虬髯客傳》。
也不知過了多久,這臥室中沒有一絲屬于他的痕跡。張君沮喪不憶,掀開墻角雙扇開的榆木大柜,里面也疊的整整齊齊俱是她的衣服。上下掃得許久,張君連自己一件衣服都未找著,才算徹底承認,他被如玉從整個生活中清理了出去,非但如此,顯然她已經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并且還生活的非常舒適坦然。
張君在那柜子前直楞楞的站著,站得許久,忽而便聽側室中如玉喊道:“丫丫!”
丫丫本在收拾書房,應了一聲便沖了進來,便見張君瘦高高的個子在側室門上站著,他給個眼色示意她應之。丫丫便應道:“奴婢在了,少奶奶有何事?”
如玉本是插著門沐浴的,自己起身開了門鞘,轉身仍屈膝跪坐到了浴缶中,揚著脖子道:“替我沖發!”
張君屏息進門,輕輕將側室門關上,便見如玉仰舒著脖子,兩手攏發,雙眼仍還閉著。跪坐,仰頸,氤氳熱氣中仿似芙蓉出水。張君也不言語,見缶側盆子是接好的,撩起袍簾卷到帶中,屈膝半跪了舀水來替她細細澆著,她便順著水流輕揉起頭發來。
“明兒便要往那化人亭去接母親,你可去隔壁問過,老三去是不去?”張君刻意屏息,如玉猶還不知是他,以為進來的是丫丫,邊揉邊問。
張登也不知出于什么樣的心理,竟將區氏的遺骸送到化人亭去火化,如玉和蔡香晚欲要去接那骨灰回來,這是問丫丫,要叫張誠也跟著一起去。
母死也就罷了,還叫父親弄到化人亭去化成灰燼,張君總算裝不下去,鼻息略重,丟掉手中那瓢,掰過如玉的臉便吻了下去。及待他氣息一重,她便睜開了眼睛,一頭濕發伏入他懷中,任他細細的吻著。
張君吻得許久,箍腰將如玉自水中撈起,放她坐在案頭,埋頭在她頸間深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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