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出乎意料的演技
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古舊的茶館前掛著匾額,街道邊緊挨著或賣水果或賣肉食或賣傘的攤販,旌幡飄飄,旁邊混沌面攤支著素布大傘,傘下發黑的桌椅邊客人哧溜哧溜地吸著面條。
一位身材窈窕的年輕少婦步伐略急地從街頭走來。
她身穿七分袖梅子青鍛底繡花旗袍,纖腰如柳,曲線分明。婦女挽髻的發型露出小巧精致的面容,遮住半個額頭的斜發下,眉頭微皺,一雙眼霧氣氤氳。
小巧圓潤的耳垂掛著冰種翡翠耳墜兒,玉葉隨著走路的動作輕輕晃動,她停在了街道中央,雙手緊攥著白底繡蘭花的手袋銀柄,顯見得是受了氣,讓她既憤怒又委屈。
正是席夢飾演的葉芳華。
所有人都直直地盯著席夢,她確實很漂亮。有大家閨秀的嫻靜,這嫻靜中又帶著幾許嫵媚。此時,這個韻味獨特的少婦顯然是委屈極了。
孟哲看得出,席夢的狀態和昨天相比,已是不可同日而語。
很快地,在席夢到達指定位置后,孟哲也醞釀好情緒入場,導演指揮攝影機換位。
在一百多號人的目光下,常人都會緊張,會局促,會有壓力。這也是為什么很多新人要好幾天才能找到感覺的原因。
但此時,席夢的眼里,或者說是葉芳華的眼里,沒有鏡頭后烏壓壓的人頭,沒有眾人的目光,沒有導演的審視,只有滿腹的不滿和委屈:她和孔策一起受邀赴宴,結束后他冷冰冰地命令她不能去和別人跳舞。但她喜歡跳舞,于是和同行的朋友去了,他來接她,得知這事,當著眾人的面就辱罵她給她沒臉。
她想哭,可又強忍著,不愿露出分毫狼狽。
在她正打算叫人力車夫的車時,忽聽有人叫她:“芳華?”
她轉頭,便見路玉軒雙目含笑地看著她,氣質溫潤,態度殷勤,距離卻恰到好處。
他溫柔的目光里,淡淡的喜意在見到她濕潤的雙眼時轉成憐惜。
旁邊,工作人員順著二人的走位舉著舉桿,話筒距離席夢和孟哲不到兩尺,以保證同期錄音的音質。
葉芳華不愿讓路玉軒知其狼狽,勉強一笑,強作自然道:“玉軒?你怎么還沒回?”
他沒回答,斂了笑,身體微微前傾,英俊的面容上滿是擔憂和關懷:“你,你如何哭了?可是有人欺負你?華章不在,你說與我聽也是一樣的,我必替華章與你解決煩惱。”
葉芳華數度張唇,本欲說沒事,出口卻是沙啞的哭音:“你不知道我的苦楚。大家都說華章好,能文會武,前程遠大,又穩重肯擔責任,是個頂好的丈夫!
她的神情里滿是傷心,聲線也因不甘而提高,帶著哽咽的沙。骸半y道就因為他是頂好的丈夫,我就得甘愿犧牲自己的快樂與身體,做他甘守深閨的本分妻子,只當他的陪襯他的附屬物?”
聲音轉為控訴,眼淚簌簌而落,讓人忍不住要贊同她,為她難過:“我是一個人,難道我的喜、怒、哀、樂都是不重要的?這些人都這么想,好似一個女人莫大的幸福,就是嫁一個好男人。一旦成功,便什么都不必干了,也不必有自己的思想,只圍著男人轉,替他生兒育女,替他打理后宅。”
路玉軒眼含溫情,贊美又疼惜地將她看進眼里,聽她說著標志著性靈的覺醒的話:“全然忘了,女人也是人,也會思考,也有追求和抱負!”
一般而言,現場看演員演戲很難入戲。因為演員在演戲時,拍攝場地旁邊周圍會有各種補光燈、遮光板、反光板、舉桿、話筒、錄音設備等東西,再遠一點,就是各種攝像機。攝像機后,是攝影師、燈光師、道具師、場記、劇務等各種工作人員,還有滿臉嚴肅指揮拍攝的導演……
不看成片,只看現場拍攝,大部分時間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滑稽感,大約只有內行才能看出門道。
然而此時,鏡頭后,曾大肆議論席夢睡上位的各路工作人員,尤其是女性工作人員,卻能真實地感受到年輕女郎的情緒,甚至忍不住濕潤了眼眶。
路玉軒從西裝口袋里拿出一張手帕,動作輕柔地給她拭淚:“你有這樣的性靈的覺悟,讓我為你感到驕傲。”
葉芳華一怔,旋即耷拉的唇角微微上揚,笑中含淚:“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總該是有人知道我的。其實我不慕榮華,不羨富貴,只想要有一個人愛我、懂我,陪我度過短暫的一生,也就夠了!
這一席話,像是說到路玉軒的心坎兒里,讓他產生了一種共鳴,這種共鳴讓他既愉悅又痛苦。愉悅的是,世上竟有人合了他夢中情人的想象——聰慧、多情、有性靈、美麗、才華橫溢,她簡直簡直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最純潔的靈魂。痛苦的是,他遇到她時,她已羅敷有夫。
他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的雙眼,疼惜中夾雜著幾許痛楚,真誠地說:“你受到這樣的苦,讓我忍不住感到悲傷。你應該力爭自己的人格,和世俗的束縛搏斗,尋找自己需要的生活和愛人。華章也受過西式教育,不當壓抑一個如此有性靈的靈魂,我建議你和華章推心置腹地談談,也許他只是不知道你要什么,談過之后便好了。你若不知道怎么講,我去替你說!
他是這樣一個有魅力又讓人心痛的人,又理解她,尊重她,懂她。所有看二人演戲的人都這么想,葉芳華當然也這么想。
路玉軒就像是一汪溫柔而清澈的泉水,滌蕩盡她內心的憤懣和愁苦,要將她從窒息的牢籠中解救出來。
在他真摯而溫柔的目光下,她受到鼓舞,找回一點信心,止了淚道:“玉軒,謝謝你的理解。你的建議很好,但愿我和華章能解決這個矛盾。你一心為我們著想,不好傷了你們的友誼,我自己和他談就好!
這時,有人力車夫過來問,路玉軒便扶著葉芳華,和她一道上車。
等工作人員把車拉到拐角處,一聲中氣十足的“卡”響起,眾人才回過神來:紀承平拍戲向來以嚴苛著名,但這個新人,居然一遍過了!
但席夢知道,她的演技不可能一日千里。誠然,她的底子不錯,昨天只是不夠入戲,但比起孟哲還是要差太遠。剛剛和昨天不同的是,也許昨天孟哲只是想讓她意識到差距,好好準備,所以火力全開,今天則是孟哲有意帶她入戲。
原本席夢只有八分的表演,被孟哲一帶,就提到了九分。
工作人員搬設備時,其他人都趕往下一個拍攝地點。路上,席夢對孟哲真誠地表示感謝。
孟哲這兩天冷眼掂掇席夢的為人,發現她很淡定,沒有年輕女孩子的嬌氣,也沒有新人的浮躁,不會看到人就溜須拍馬。
她是一個能靜下心來琢磨戲的演員,聽得進意見,就算被詆毀也能承受得住,不會刻意尋求別人的贊同。開拍前他故意表示親近為她解圍的對話也沒讓她受寵若驚,表明她并不會因人的身份就有高低之分。如此看來,是一個可交之人。
是以席夢道謝時,他便不那么冷淡疏離了,態度也溫和許多:“我交淺言深,你別放在心上就好。進組前李老師托我看著你點,說你做事愛順著性子胡來,容易得罪人。我看著倒還好,做人也不必太過圓滑!
席夢還沒完全出戲,乍一聽“李老師”這三個字,眼眶當即濕潤了。她眨了眨眼,忍住喉頭的酸澀,聲音輕了些許:“啊,原來是李老師,我應該猜到的,只有她會這樣默默關照人,卻從不說出來。您也是李老師的學生?”
學校的人都說她是滅絕師太,掛率太高,其實她只是一個純粹的藝術家,一個認真的老師,對藝術容不得半點敷衍,希望能用嚴格的要求教出優秀的學生。對她看重的學生,她也真是不求回報地付出,其中就包括席夢。
席夢心內感動,唇角卻牽出輕淺的微笑。
說話間,他們已到下一個拍攝點。工作人員正在搭景,席夢和孟哲并肩站在演員等候區域,她聽到孟哲帶笑的聲音:“對,當初我的第一個角色,也是李老師靠關系幫我拿到的試鏡。這次她打電話讓我關照你時,說你比我剛出道的時候強。嗯,我可以勉為其難地贊成一下!
他的話有些開玩笑的意味,讓席夢覺得和孟哲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她的心情略微松快了些,誠實地說出自己的感受:“我昨天之前,以為我演技挺好的,但昨天受到的打擊很大。就好像,我原本是一個小土堆,和一棵小樹苗差不多高,視線也就只能看到小樹苗的高度。突然有一天小樹苗被砍掉,才發現小樹苗后面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完全刷新了認知。幸好昨天有和您對戲,不然今天別人就該講,‘哦,看吧看吧,這就是那個潛上位的新人,果然演技很爛’!
這話很難讓人不感到愉悅。
孟哲溫和地說:“你的形容很有趣。就像李老師說的,你是一個很有趣的小師妹。另外,別再叫我孟老師,躥輩分了!
席夢偏頭:“師兄?”
孟哲頷首:“這個可以有!
隨后,二人又隨意聊天,聊著聊著就說到了網絡上爆的一系列明星怎么考上考影戲學院的事情。
席夢回想起這事時,覺得挺搞笑的:“當時我都以為我肯定會被刷下去的。才藝表演什么都不會,就唱了一首歌,還是破音的?夹误w直接擺了幾個pose,最后的環節讓我表演憤怒失望難過的樣子,當時不知道怎么想的,腦子一熱,直接瞪主考官,說,‘您怎么能這樣為難我呢?’說完就哭了。當時大家都看著我,我還特納悶兒地問,‘我表演完了,需要再來一次嗎’。哈哈,好傻。”
孟哲的助理小宋在旁邊忍笑。孟哲翹了翹唇角:“嗯,當年我考形體做的廣播體操,也是稀里糊涂地就考上了。事實證明,考官的眼力勁兒不錯!
這廂,席夢和孟哲又略略聊了兩句,就開始準備下一場戲。
下一場是室內戲,葉芳華和路玉軒跳舞。因為是跳探戈,有一些動作設計和情緒的轉換,席夢和孟哲所幸找了塊兒空地練了起來。
一舞畢,小宋遞給孟哲和席夢各一張紙擦汗。席夢將沾濕的紙巾丟進垃圾桶,忽覺哪里不對,心臟砰砰直跳,轉頭時,便見槐樹茂密的枝葉掩映間,一個熟悉的身影長身玉立,他俊臉微微含笑看著她。
她睜大了眼,有些驚喜也有些不確定:“江述?你怎么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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