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守諾
此為防盜章桓夙低著頭,聲音更啞。霞倚宮里里外外站了一群人,有陪伴太后多年的老人,還記得那日的情境,九公子夙單衣薄靴,臉色通紅地披了一襲雪花,被人領(lǐng)入當(dāng)年的王后宮中,他乖巧而沉默,見誰都要行禮。單薄瘦弱的身板細(xì)細(xì)地顫著,廊下有人一聲諷弄的屑笑,原來幾位公子都趴在圍欄上等著看公子夙的笑話。
九公子眼瞼泛紅,他抬起手背揉了揉眼,沒有一個字。
太后當(dāng)年也才不到桃李年華,皓齒如珠貝,由人打著傘,緩步而來,直到看見跪在宮外的年幼的九公子,忽地一把推開身后的侍女,匆匆地跑下石階,不由分說緊緊地?fù)碜×怂?br />
她直落淚,手掌輕輕拂去他發(fā)間的雪花,“夙兒,以后,你跟著我,我是你的母后,再沒有人可以欺負(fù)你。”
那是他短暫的七年人生里,除了母妃之外,第二個人,給他安全而溫暖的懷抱。
他始終記得。
“夙兒,”太后說一個字便要咳嗽一聲,她喘氣不止,勉力側(cè)過身,雙掌合攏握住了他的右手,“楚國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哀家絕沒有任何妄念。”
“孤知道。”桓夙皺了皺眉,他忽地轉(zhuǎn)過頭,“你們都退下!”
“諾。”
很快殿中只留了這母子二人,衛(wèi)夷對桓夙施了一禮,拎著藥箱默然離去。
“母后。”他反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細(xì)聲道:“可是哀家有私心。我終究是先王之妻,也是依照楚禮迎入王宮的先王王后,世事不容于我與衛(wèi)夷。哀家在朝一日,便能為自己與他多爭一段時日,我對不住楚國的列位先祖,枉顧了綱常法紀(jì),可我……可我寧愿不要這太后之位,你與我有母子之名,可是這些年來,母后能說這些心里話的,也只有你了……”
桓夙點頭,“孤明白母后的難處,是父王虧欠母后與我母妃甚深。若非不得已,母后不至于此。”
“楚國終究是你的,哀家再怎么強(qiáng)擰,也是越來越力不從心。”她的手指松開,緩慢地指了指不遠(yuǎn)處輝煌精雕的妝臺,臺面工整嚴(yán)謹(jǐn)?shù)財[放了一只箱篋,“那是你父王臨終前交托給我的印璽,有了它,日后你頒發(fā)政令,便會暢行無阻,上行而下效,無人再敢有反對之音。”
沒想到太后今日交代的竟是要將王璽還給他。
桓夙微愣,思忖之下,臉色一時慘白,他出了霞倚宮,見衛(wèi)夷還跪在宮外,西風(fēng)寒涼,檐外飛雪聯(lián)翩,桓夙眉宇深陷,他冷著聲色道:“太后的病,到底如何了?”
衛(wèi)夷一時沒有動,低著頭顱,散亂的額發(fā)覆住了那張臉。
直至過了片刻,他才緩慢地反問:“敢問大王,要聽真話么?”
“孤不屑自欺欺人,你說便是。”
衛(wèi)夷凝了凝神色,唇瓣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藥石無醫(yī)。”
這次卻是桓夙沉默良久,他問:“那,還有多久?”
衛(wèi)夷搖頭,“微臣也不知。”
衛(wèi)夷是鄢郢最高明的醫(yī)者,桓夙縱然有怒,也不能說一句衛(wèi)夷是個庸醫(yī),這方才是最可悲之處,桓夙咬住了牙,唇齒之間溢出淡淡的咳嗽聲,衛(wèi)夷忽地抬眸,“大王,要微臣為你診治么?”
“你顧好孤的母后就好!”桓夙咬牙切齒,“孤要你給太后續(xù)命,無論多久,但孤可以保證,你的性命絕不比太后長!”
衛(wèi)夷苦笑著伏地身體,“謹(jǐn)遵王命。”
桓夙揚起臉,灰白的天抽著一朵復(fù)一朵的雪,搖搖灑灑地覆落,霞倚宮與南閣樓相去不過幾百步,愈發(fā)顯得高聳凝滯,笨拙而古樸地立在一片巍巍然的宮墻之中,蒼松如墨,白灰之中隱隱滴落下來,呈綿延流淌之勢。
孟宓還沉浸在苦思冥想與百思不得其解之中,除了那夜上陽君雪色的衣袍,他溫潤朗然的雙眸,以及那一首動人心魄婉轉(zhuǎn)悠揚的《靜女》,她腦海之中竟然不剩什么了,她見了他,做了什么,想了什么,說了什么,愈發(fā)模糊。
包括她描的那副上陽君的畫像,她也不記得,自己還有這般好技藝還能畫得出這么栩栩如生的畫。
她試圖提筆,想畫一個人,腦海里掠過桓夙的臉,她能纖毫無差地憶起他的每一處輪廓,可是臨到下筆時,卻猶猶豫豫不能決斷,廢了半天功夫,畫了一張形似神非的圖,她有些恍然。
“我是不是中邪了?”
她拍了拍臉頰,垂下的眼眶里忽地曳出一個身影,孟宓驚駭?shù)匾惶U些躺倒,火光里映著桓夙冷峻俊美的一張臉,琥珀般的雙眸,褪去了稚氣和幼嫩的皮,氣韻一日一日地沉積威嚴(yán)下來。
這是楚國的王啊。
孟宓拍臉的動作僵住了,她很快地想起那個夜晚,好像上陽君也是這個站位。
難道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竟然同時對兩個男人動了齷齪的念頭,所以思念過度,中了邪了?
孟宓驚得一跳,哆嗦著唇道:“大大大……”要是呢,他會做什么舉動,會唱什么歌,說什么話,讓自己方寸大亂?
豈知這個大王并沒有昨日上陽君那般柔情繾綣地表明心意,更沒有唱什么《靜女》,一雙晦暗不明的眸死盯著她,沉聲:“你心虛什么?”
心虛?孟宓的心在吶喊:我分明是得了癔癥啊。
看來她的幻覺也不是出現(xiàn)得毫無邏輯道理的,就連幻境里的桓夙,也是冷的,和平日沒什么不同,整個人透著一股威煞之氣和生人勿近的疏離。
孟宓詫異地盯著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既然是幻覺,她所幸便看個夠吧,幻覺里的桓夙,反正不能把她怎么樣。
“不曾心虛。”孟宓搖頭,直視著他不移眼。
“你看什么?”
孟宓膽大地笑,“比對一下。”她到底畫得差在了哪里?她想,昨晚是不是也這樣在幻覺中直面了上陽君,一邊看一邊畫,所以才那么惟妙惟肖?
桓夙覺得很是莫名,但被她這般赤.裸地盯著看,他心里竟然絲毫都不反感,反倒敞開了手任她打量,他風(fēng)寒在身,她不理不睬,他本該發(fā)火叱責(zé)這個沒有心肝的女人,可是眼下好像并非如此,他的目光落在了孟宓案前的一幅素帛上。
簡筆勾勒的一個輪廓,清傲如松柏,俊眉冷目,紫金攢珠鏤龍冠冕,山河錦理曲裾,雖則神.韻差了一兩分,但就其描摹的輪廓,只需一眼,便可斷定是他無疑。
裝作漠不關(guān)心,卻在私底下偷畫他的畫像,很有出息么。
他若是不來,還發(fā)現(xiàn)不了這么個意外之喜。
桓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冰冷涼薄的兩瓣唇,忽地向上掠過了一個微妙的弧。連太后重病帶來的哀痛都沖淡了,頭一回動心的楚侯,聽到了胸口急促的撞擊聲,好像有什么沖動自深埋九尺的黃沙埃土里極欲破土而出。
孟宓更驚了,這果然是個幻覺。
他竟然笑了!
他竟然還笑得這么**!
他還記得,當(dāng)年桓夙即位時,高坐龍案,冕旒下一張稚嫩青澀的面孔,沉如深水,當(dāng)時朝中一個大夫,說了兩句忤逆太后的話,只說牝雞司晨,無權(quán)干涉楚國國政,太后垂簾而聽,并未做出處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響徹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導(dǎo),才有今日成為楚國之君,孤資歷淺薄,母后暫攝國政有何不妥?爾敢對太后出言不敬,重則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無人不敬太后。
狄秋來以為他們母子相伴六載,必定情誼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這些年來,太后攬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雖沒有出過內(nèi)亂,但楚國畢竟是桓夙的楚國,她扣著大權(quán)遲遲不還,難免讓桓夙心中不忿。
何況如今他們之間更是橫著一個孟宓,一個要殺,一個要留,齟齬甚大,他身為楚國之臣,本該忠心桓夙,但礙于太后鳳威,竟一時難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護(hù)孟小姐周全,但請大王忍耐。魯有孔子,曾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大王為今之計,須得徐徐圖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雙冰涼漆黑的眼漫過淡淡的殺意。
孟宓走出云棲宮,小包子領(lǐng)著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著白鳥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著籠著衣袖,輕聲問道:“大王找我有事嗎?”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這事他是真不知。侯爺近年來愈發(fā)心思難測,他笑的時候,可能讓人遞過刀子,他怒的時候,又能頃刻給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聰明妄自揣測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軟輦搖搖地走過一段積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掃開腳邊的雪,太后微微側(cè)目,視線捕捉到孟宓清麗的背影,一時竟沒認(rèn)出那是誰,“那是夙兒宮里的搖光么?”
答話的是跟在步輦身旁的墨蘭,“搖光小姐奴婢見過的,容色殊艷,有絕代傾國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聽別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恭維,太后自負(fù)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嬌花在宮中,任其朱顏凋敝玉容寂寞,若非衛(wèi)夷……太后忽然聲音一冷,“傾國姿色,若無大王垂憐,擺在宮里也不過是個礙事的物件。”
墨蘭不敢再答話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對立的場景,深深凝了眉頭。
桓夙要的人,從沒有得不到的,他畢竟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若是逼緊了,只怕也絕不能善了。兩全之法,便是將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會損傷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諾,絕對不因為此事動搖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撫過柳眉,沉重地溢出一絲嘆息。
撥開層疊繁復(fù)的花枝,孟宓踩著一腳雪走入一方秘境,這里與外邊的時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搖而婆娑,香霧空蒙而氤氳,簇著花海碧林里的涼亭一抹,她遲疑著由小包子引上石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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