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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心性


  巍峨的石階,銅柱林立之后,一身黑色玄甲、俯首恭敬地抱劍而立的狄秋來,微微張開了雙目,他聽到了桓夙的腳步聲,盔甲滴著水,他抬起頭,只見俊容冷徹的楚侯逼到了他的眼前。

  “狄將軍是太后的心腹之臣,也是楚國的肱骨棟梁。”

  “大王謬贊。”桓夙眼底的冷漠讓他心驚,他同太后一樣沒想到,這位年輕的楚侯會真對孟宓用心。

  他還記得,當(dāng)年桓夙即位時,高坐龍案,冕旒下一張稚嫩青澀的面孔,沉如深水,當(dāng)時朝中一個大夫,說了兩句忤逆太后的話,只說牝雞司晨,無權(quán)干涉楚國國政,太后垂簾而聽,并未做出處置,而楚侯已拍案而起。

  少年的清音響徹朝堂的每一個角落。

  “孤年幼失祜,幸有母后教導(dǎo),才有今日成為楚國之君,孤資歷淺薄,母后暫攝國政有何不妥?爾敢對太后出言不敬,重則五十刑棍,逐出朝野!”

  至此以后,無人不敬太后。

  狄秋來以為他們母子相伴六載,必定情誼深厚,只是王位是最易生嫌隙隔膜的地方,這些年來,太后攬政,越俎代庖而不自知,雖沒有出過內(nèi)亂,但楚國畢竟是桓夙的楚國,她扣著大權(quán)遲遲不還,難免讓桓夙心中不忿。

  何況如今他們之間更是橫著一個孟宓,一個要殺,一個要留,齟齬甚大,他身為楚國之臣,本該忠心桓夙,但礙于太后鳳威,竟一時難以拿捏。

  “大王,微臣能護孟小姐周全,但請大王忍耐。魯有孔子,曾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大王為今之計,須得徐徐圖之。”

  桓夙不可置否,一雙冰涼漆黑的眼漫過淡淡的殺意。

  孟宓走出云棲宮,小包子領(lǐng)著她往紫藤花苑里走,冬日的檐下滴水成冰,孟宓穿著白鳥錦枝的深赭色狐裘大氅,哆嗦著籠著衣袖,輕聲問道:“大王找我有事嗎?”

  “奴婢不知。”小包子是桓夙的心腹,但這事他是真不知。侯爺近年來愈發(fā)心思難測,他笑的時候,可能讓人遞過刀子,他怒的時候,又能頃刻給人封官加爵。小包子安分守己,也不敢自作聰明妄自揣測桓夙的心意。

  太后的軟輦搖搖地走過一段積雪的路,侍女殷勤地掃開腳邊的雪,太后微微側(cè)目,視線捕捉到孟宓清麗的背影,一時竟沒認(rèn)出那是誰,“那是夙兒宮里的搖光么?”

  答話的是跟在步輦身旁的墨蘭,“搖光小姐奴婢見過的,容色殊艷,有絕代傾國之姿,不至于平凡至此。”

  女人大多不喜聽別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恭維,太后自負(fù)美貌,但昔年楚王不懂珍惜,白放了百日嬌花在宮中,任其朱顏凋敝玉容寂寞,若非衛(wèi)夷……太后忽然聲音一冷,“傾國姿色,若無大王垂憐,擺在宮里也不過是個礙事的物件。”

  墨蘭不敢再答話了。

  太后想到不久前母子對立的場景,深深凝了眉頭。

  桓夙要的人,從沒有得不到的,他畢竟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若是逼緊了,只怕也絕不能善了。兩全之法,便是將孟宓控于鼓掌,只要秘密不泄露出去,她不會損傷分毫。

  而桓夙已以楚王的身份承諾,絕對不因為此事動搖了太后的地位。

  她的手指撫過柳眉,沉重地溢出一絲嘆息。

  撥開層疊繁復(fù)的花枝,孟宓踩著一腳雪走入一方秘境,這里與外邊的時令都不同,碧色如幕,花影招搖而婆娑,香霧空蒙而氤氳,簇著花海碧林里的涼亭一抹,她遲疑著由小包子引上石階。

  四面環(huán)堵,鋪陳于腳邊的花宛如碎浪海星。

  孟宓走入亭中,這里擺著一張猩紅色的小桌,珍饈佳肴,美酒陳釀,香味醉人。孟宓和桓夙在一起十日,她把喜歡吃的都掛在嘴邊,楚侯每聽到她提起美食,便嫌惡地只想餓她一日三頓,但她不知道,原來他都記得。

  小包子都吃驚了,“孟小姐,大王……”要請你用膳?除了必要的祭祀和酒宴,他從來不與人共飲同食的!

  這一點孟宓也知道,她錯愕地等著,又不敢上前先落座。

  這大半年來的吃食都是太后所供,一個月才能吃到一次肉,兩個月才能有一盅酒,她已經(jīng)忘了,這琳瑯滿目的珍饈擺在案桌上是怎樣一種豐盛美滿,引人垂涎。曾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見到膳食便覺得厭惡,甚至嘔吐,直到不久前才治愈。

  孟宓對著這一桌的君山銀針,祁陽筆魚,野蕈湯,紅油煎鵝……熟悉的情愫纏綿上來,她舔了舔舌頭。

  這個小動作落在桓夙眼底,便成了一聲早知如此的冷笑。

  孟宓還是個傻姑娘,站在那兒,見了楚侯,也不曉得如何行禮,小包子已經(jīng)屁顛地跑下了臺階恭迎楚侯大駕,但桓夙看得心煩,將他踹到一旁,皺了眉頭走上來,”愣著做甚么,孤不是給你看的。坐。”

  孟宓怔怔地,等他坐下來了,她才跪坐在他對面。

  小包子上來要斟酒,被他遣退了,孟宓不敢盯著一桌美味,怕忍不住先動筷誤了禮數(shù),又惹他不快,低聲道:“大王這是做什么?”

  “孤只是突然想起,你來楚宮這么久,卻沒讓你吃過一頓飽飯,你心里定然記恨著,也覺得楚宮膳房無人,孤為御廚覺得委屈,替他們正名罷了。”桓夙說謊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狀似從容不驚,但只有他不知道,他的拇指會按著某樣?xùn)|西,譬如現(xiàn)在,他的指腹落在一只銀箸上暗暗施力。

  孟宓傻傻地裝成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哦”了一聲,有幾分懼意。

  桓夙忽然心情不好,把銀箸扔給她,“你自己動筷罷。”

  他不用膳?楚侯坐在對面,他不吃,誰敢吃啊,孟宓欲哭無淚,可是怎么辦,他下的命令也是不得違抗的,孟宓拿筷子在桌面戳了一下,他不為所動地冷眼看著,她哆嗦著手夾起一塊鵝肉。

  想到她昨日的沖撞和質(zhì)問,那時候不是勇氣可嘉么,他緊攢墨眉。

  孟宓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掩去袖口的顫抖,緩慢地將鵝肉送入唇中,偷瞄了他一眼,桓夙正要移過目光,她又飛快地低頭,將肉咽下去了。

  “不好吃?”孟宓擠眉弄眼的神色,像吞了一只蒼蠅,他不快地沉聲道。

  是太久沒吃過美味,孟宓一時間難以相信,醬汁淋漓地灑在味蕾,包裹著每一寸感知,是這種幸福的滋味,她想盡情地歡饗,但又不敢。

  “好、好吃的。”

  桓夙“哦”了一聲,神色冷淡,“不是要回南閣樓么,吃完就走。以后你的起居都?xì)w孤管了,不會再有人苛待你,但是——”他掩唇咳嗽,漆黑的眸掠過一抹不自然,“瘦了挺好,這種東西,吃一次就夠了,孤不會給你更多的。”

  “哦。”孟宓有些失望。

  “以后,別再對孤用‘奴婢’二字,孤不喜歡。”

  “哦。”孟宓已經(jīng)忍不住又夾了一塊鮮美松嫩的魚肉。

  “孤找人連夜將閣樓重新修葺了一番,不會再漏雨了。”

  “哦。”

  “孤已說通了太后,各讓一步,不必?fù)?dān)憂你的小命了。”

  “好。”

  ……

  他每說一句,孟宓都只回一個字,這樣的怠慢,要是別人他早就冒火了,可是偏偏覺得她安靜地吃東西時,挺好,挺美,白皙如瓷的肌膚,流光照雪一般剔透,眼眸清澈地冒著軟光。

  七歲那年,母妃彌留之際,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母親最怕,你無牽無掛,要早早地隨我下到黃泉,夙兒,你一定要找到、找到你想要,想守護的東西。”

  他找到了啊。

  桓夙俊冷如淬寒冰的眸,柔和地瞇了起來。

  說實在的,這頓飯孟宓吃得很感動,她雖然有口無心地回應(yīng)了桓夙那些話,但胸口卻有淡淡的暖意,她知道桓夙握著她的生殺大權(quán),她日夜畏懼,怕觸怒了他,怕冒犯了他,但她現(xiàn)在突然覺得,他不會輕易地要她性命。

  竟然鬼使神差地生出了一絲荒謬的安全感。

  回到熟悉的南閣樓,果然被修葺整頓一新。她坐在案邊,推算了一下日子,大約還有一個月,才是入新年的日子,楚宮里會忙起來,以往十幾年,在年節(jié)那一日她都會站在鄢郢的城郊,看到楚宮飄出來的煙火,繁盛如霞。

  第一次,她能和那簇?zé)熁穑舻眠@么近,再進一步,便觸手可及。

  孟宓把手邊珍藏的竹簡一卷卷地翻開,看清上面清晰的篆文,忽然瞠目——

  誰把她的策論換成了《女戒》?

  忽地心口惴惴,她翻出底下壓著的幾冊竹簡,《女訓(xùn)》、《婦人訓(xùn)》、《夫綱》、《賢妻手札》……

  “……”除了那個人,誰來這里有機會換走她的策論和史書?

  桓夙命人將那些發(fā)霉的書摞在漱玉殿邊角,修長的手指挑出一卷,扯開捆綁的細(xì)繩,對著這篇沉博絕麗、字字珠璣的文章冷臉哼笑:“敢教她頂撞孤,好大的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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