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仇人見
他步伐穩健,儀態自若,飛揚的眉眼流露出故人重逢的欣慰歡喜。
薛燦注視著他的臉,薛燦看不見楊越臉上深重的疤痕,那明明還是一張如初的臉,俊武奪目。
“楊越!”薛燦高喊出這個名字。
楊越拂開衣襟單膝跪地,抬目笑看薛燦,“屬下楊越,恭迎小殿下,恭喜小殿下奪下鷹都,復我姜國。”
薛燦搭住他寬實的肩,長嘆一聲扶起他,冷峻的黑目淚光點點,一時無語凝噎,手心握拳抵住了他的心口,“明明還活著,為什么不來見我。”
楊越撫過自己的臉,淺笑道:“一個無臉人,如何去見你們。只怕會驚嚇到弟弟,傷心到綺羅,謝君桓一心也要為您去死,見我這樣,他只會痛恨自己,而您,只要看見我,就會生出愧疚,日日夜夜折磨著自己。一人之痛,何必讓大家一起痛苦?”楊越搖頭又道,“不過這些年已經好了很多,屬下已經不覺得有什么了。”
“才不是。”楊牧打斷,“我明明看見你每天擦抹藥膏,隔幾日還要浸泡藥浴,你神色痛苦,明明都難受的很,死撐做什么?”
楊越露出小小的惱火,一拳輕打在楊牧肩上,“胡說什么,這是舊傷,當然要日日調理,你看我還能做這么多事,還不是已經沒什么了?小殿下跟前,不得胡言亂語。”
楊牧躲到薛燦身后,探出頭道:“小殿下都不管我,自己親大哥倒是管的緊。”
薛燦繞著楊越走了幾圈,哀聲道:“烈火焚身之痛,你一個人是怎么撐下的?這些年,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楊越豁然道:“要只是我一人,能活著逃出,怕也死在山上了。能讓我好好活到今天的那個人,小殿下,你也見過的。”
——“我見過?”
“就是你姨媽囑托來接咱們的那個人。”楊越眼神幽幽,“莊子涂。”
——“莊子涂,是他…”薛燦臉上露出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莊子涂救下你…”
楊越點頭,“宗廟里,還有別人的尸體,身形和你我也差不多,我忽然想到以前刨開給您送書的那個洞…安樂侯當我是皇孫,要放火活活燒死我,宗廟倒塌前,我順著那個墻洞逃了出去,可雖然沒死在火海里,也是燒的不輕,我躲在后山十多天,我覺得自己一定是活不成了。”
小楊牧發出隱忍的抽泣聲,又怕被他們看見自己落淚,趕忙背過身拿衣角擦了擦。
楊越繼續道:“我身上的燒傷開始潰爛,日夜受著劇痛煎熬,我想拔劍自己了結,但又存著一線活著的希望,我楊越火里都可以逃生,老天一定會給我一條活路吧。就在我以為自己熬不下去的時候,莊子涂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原本滿心期待,是要從湘南帶走夫人的。”薛燦又憶起那張傲氣凜然的臉,“他把我們帶去,知道夫人是騙他…傷心失望之下,他又回去了姜土,遇見了你。看來,真是老天要你好好活著。”
“不錯。”楊越道,“火燒是最難治愈的傷,世間治療燒傷的法子,每個都要花費錢銀無數,還需要長年累月的內服外敷,錢銀如流水一般嘩嘩流走,我已經一無所有,卻不料,莊子涂拿出無數錢銀,帶我尋遍世上名醫,替我治滿身的燒傷。”
楊牧聽得出神,抹去淚靠近哥哥,捂住了他斑駁的手。
楊越輕按弟弟手背,又道:“我還記得,我們找到一位秘醫,他說可以治好我的傷,但藥材金貴,又要長期用藥,他問莊子涂,要治這無臉人,花費不下千金,你若拿不出,就把人帶走吧。莊子涂面不改色,話音輕松的好像千金不過滄海一粟般。他真的拿出千金讓秘醫治我,也就是靠著那人的方子,我的傷才一天天好了起來。”
楊越指了指自己的臉,笑道:“臉廓仍在,好像,也不該叫做無臉人了。”
“你還是當年的楊越。”薛燦眸間閃動,“從來都沒有變。”
“您知道莊子涂到底是什么人么?”楊越垂目想著,“他說他救我,治我,是要我有一天能心甘情愿跟著他,繼承他未盡的事業。他游俠野鶴一般,他要我替他做什么?”
薛燦閉目哀然,良久沒有發聲,他想起莊子涂對辛夫人的刻骨深情,甘泉邊,他躍上泉中浮石,吹起幽遠的蕭曲,他眉間淡泊,他明明可以做世上最自在的逍遙客,卻被一副寶藏,鎖住了漫長的人生。
他為辛夫人孑然一身,沒有子嗣,若他老死,雍華寶藏也會消失于世間,他恪守祖訓,用一生守護寶藏,他固執情意,心里只有辛婉一人。
他救下楊越,等他到死的時候,就會把寶藏告知他,讓他立下重誓,替他守住先祖留下的東西。
薛燦吁出氣息,抬頭看向天上升起的紅日,“我會慢慢都告訴你。”
楊牧想起什么,喘著粗氣道:“那個人,會來帶走我大哥么?大哥不會和他走,得陪著我,陪著殿下。”
“我受他重恩,這輩子,下輩子都還不清。”楊越蹙眉,“他讓我做任何事,我都不能說一個不字,送去湘南的糧草,也是他用重金籌集…楊牧,做人要講一個義字,我教過你的。”
“不會忘!”楊牧氣的直吼,“但要奪走我大哥,就得問問我手里的劍。”
“還是長不大的孩子。”楊越好笑道。
“君桓和綺羅見到你,一定不敢相信。”薛燦欣慰嘆著,“大家沒有一刻忘記過你。君桓總說,你勝過他太多,要是你替他輔佐我就好了。”
楊越頷首一笑,“君桓還是這股子耿直,他有帥才,一路到鷹都,他居功至偉,還輕看自己?”
“綺羅得高興哭。”楊牧搶道,“大哥,咱們出去嚇嚇他們?”
楊牧拖著楊越的手,楊越回看薛燦,露出對這個弟弟的無可奈何,薛燦注視著這對重逢相認的兄弟,眸間也是滿滿的歡喜快慰。
太保府外
謝君桓率人趕到時,見著今時今日的太保府,強大的內心也是一驚。偌大的府邸,各處都飄著素色的白緞,上面用黑墨寫滿“奠”字,嘩啦啦撲面而來,讓最強悍的軍士也面面相覷,生出駭人之感。
謝君桓沒有親眼見過戚太保,但他早已經對此人的惡名如雷貫耳,戚少鑾是伐姜的始作俑者,雙手不止沾滿姜人的血,周人周臣他也虐害過不少,最喜好砍人手腳,留作紀念,他還喜擅作畫,坊間傳聞他用人皮為卷,人血做墨,府里遍是尸首,如人間地獄一般。
謝君桓原以為,戚少鑾會率府中護衛與姜人做最后一搏,他帶去的也是軍中最厲害的好手,可見漫天飄揚的“奠”字,謝君桓忽然意識到,該是不會有最后一戰了。
見太保府大門緊閉,里頭幽然無聲,謝君桓一個揮手,幾個軍士才少許用力,鑄金大門已經緩慢打開,正院兩側豎立著高桿奠旗,迎接著這群不速之客。
“奠…”謝君桓低喃自語,戚蝶衣戰死已經有數月,喪事早已經辦完,莫非…太保府又有白事。
院里空空蕩蕩,連個下人都尋不到,副將看向謝君桓,一時間也沒人敢輕舉妄動。
太保府里…難道埋伏著什么?謝君桓攥著馬韁若有所思,大軍已經進城,再使詐埋伏還有意義么?可戚少鑾并非尋常角色,謝君桓沉思好一會兒,揚起手臂道:“親衛隨我進府。”
——“大帥要親自進去?”副將有些緊張,“不如讓末將代您…”
謝君桓搖頭,“我也想親自會一會這位惡貫滿盈的太保大人,你讓人牢牢圍住太保府,若能生擒那就最好,要是頑抗…那就一個不留。”
謝君桓解下披風搭在副將手里,一身銀甲沉著的朝叵測的府里踱去。
太保府是鷹都第一府,府中宅院深深,院落不下幾十處,各種下人有幾百之多,要再加上沒被解決的黑甲鐵衛,也是不容小覷的一股力量,但鐵衛已死,只靠下人抵抗…哪能擋住姜人大軍?
有親衛嗅了嗅氣息,尋著飄來的血腥氣朝來處看去,只見一處院門緊閉,門縫里滲出潺潺的血水,血水越流越多,朝外涌出凝做蔓延的血泊…
——“大帥…這…”
謝君桓抬頭望著漫天各處的奠旗,頓悟其中,急急道:“快去稟報小殿下,戚太保…該是決意一死殉國了。”
不過半年再見戚少鑾,這位跋扈暴虐的周國掌權者,仿佛蒼老了二十歲,他斑白的頭發已經蒼白如雪,因暴瘦讓眉骨驚悚凸起,凹目如骷髏般深深凹陷,渾濁的瞳孔已經聚不起昔日的兇光,只是泛著暗黃的色澤。
他的腳下是層層疊疊的尸首,都是由刀劍砍殺至死,多是府中婢女嬤嬤,看著像是不想殉國而死,便被下令斬殺。
院子另一邊,東倒西歪著數十具男子尸首,看裝束該是府里護衛管事,他們有的唇角流著黑血,該是服毒自盡,還有些是自刎身亡,有些身上遍是刀傷劍痕,臉上凝結著恐懼不甘的表情…大致也不難猜,有人要殉國,有人要逃走,便是一場殘殺,戚太保到了末日時分,對一切仍是可怕的掌控欲,他不允許任何人背叛自己,就算殤帝貪生,朝臣怕死,他也要強撐戾氣到最后一刻。
院中的楠木椅上,戚少鑾端坐著一動不動,手邊的茶幾上還放著一壺暖茶,還有一幅畫卷。
楠木椅兩側是兩名男子,一個癱坐在地上面露驚懼,幾番想站起身,但好像使不出半分力氣;一個雖是站著,但唇邊滴著口水,一雙呆滯的眼睛歪頭望著灰蒙蒙的天,撥弄著手指口中嘟囔不停。
戚少鑾有二子一女,長子殘疾次子癡傻,看來身邊這兩個扶不起的男子,就是他僅剩的子嗣了。
圍住的軍士忽的齊整讓開一條路,薛燦騎著赤鬃走向楠木椅上的戚少鑾,黑目掃過他身邊兩個兒子,對峙向戚少鑾老邁的濁目。</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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