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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探水深


  他黑色的錦衣滲出神秘叵測的詭異氣息,他清冷的背影,是對天下萬物的深深戒備。但櫟容知道,這絕不是他原來的樣子。

  雍苑

  櫟容走進(jìn)雍苑時,不相干的奴婢下人已經(jīng)被顏嬤支開,雍苑本就是紫金府里最大最華麗的地方,人一下子不見,就更顯得宏大冷清,暗色的烏金器皿在深夜里蘊著有些駭人的光澤,就像薛燦的臉一樣陰郁未知。

  顏嬤看清薛燦帶來的人,她好不容易平復(fù)下的心臟又急促的跳起。顏嬤知道,做白事的人不是貌丑,就是殘疾,因為死人煞氣太重,尋常人做著行當(dāng),壓不住煞氣是會遭厄運的。

  顏嬤也沒想過鬼手女會是個端正女子,但她也沒有料到,櫟姑娘會有這樣一張臉。

  ——“來了。”顏嬤老練,略微驚了下就恢復(fù)了自若,引著路道,“這邊。”

  一踏進(jìn)雍苑,櫟容就嗅到了死人發(fā)臭的氣味。照理不該吶,剛咽氣的尸首,三個時辰才會慢慢僵硬,這會子是入殮的最佳時機(jī),也不會生出難聞的尸臭。所謂生出尸臭,要不就是天熱遲遲沒有入殮下葬所致,要不…

  櫟容暗想,卻沒有開口問薛燦——要不,就是那人根本就是死于非命,見了血。

  安置著病婦的寢屋前,放置著一張六扇雕孔雀屏風(fēng),屏風(fēng)由金絲木做成,木頭的紋理也閃著和薛家烏金相稱的色澤。櫟容聽芳婆說起過,周國貴族富戶,講究地位排場,譬如閨房屏風(fēng),尋常富戶用兩扇,官家可用三扇,三品大員家中的貴婦可用四扇…雍苑主人居然用到了六扇屏…

  櫟容默默又?jǐn)?shù)了遍——真是六扇,一個不少。

  看來,雍苑的主人,一定就是紫金府的主事當(dāng)家人,薛瑩的母親——侯夫人辛婉。

  薛燦和薛瑩不是一母所生,那死去的女子,應(yīng)該是和辛夫人爭寵生下薛燦的狐媚子…又怎么會有資格躺在雍苑的寢屋里…

  櫟容好奇,但始終沒有問一句。江湖規(guī)矩——殮師不問死因緣由,不多話,不多看,這是對死者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的保護(hù)。

  屏風(fēng)外,帶路的顏嬤忽然頓住腳步,她回頭看向櫟容,面露難色,遲疑著道:“奴婢聽說,櫟姑娘是最好的殮師,年紀(jì)輕輕已經(jīng)名震周國。不知道…櫟姑娘對尸身,見過多少?”

  櫟容嗅到不同尋常的尸臭,心里已經(jīng)有了大概,屋里那婦人,死狀一定極慘,慘到身前的府里老婢都驚了心,自己不敢上前,也擔(dān)心殮師會下不去手…

  薛燦也停下腳步,側(cè)目注視著櫟容平靜的臉色,等著她回答顏嬤。

  ——“不知嬤嬤有沒有聽說,陽城鬼手女,要價奇高,完人一金,殘容十金,毀尸百金。”櫟容神情淡定,“尋常尸首,最普通的殮師也可以應(yīng)付,又怎么會有人高價來請我?能不惜錢銀送到我櫟容這里的,一定是普通殮師無從下手的買賣。怎么個無從下手?嬤嬤不妨大膽猜想下。”

  櫟容的伶牙俐齒也是顏嬤沒有想到的,她眉頭微蹙看了眼不說話的薛燦,隨即又道:“奴婢再斗膽多問一句,既然櫟姑娘要價奇高…”顏嬤說著,眼睛從櫟容發(fā)髻上的木簪看到腳上穿著的粗布鞋,又回到了櫟容的刀疤臉上,“這樣的價錢,櫟姑娘應(yīng)該早已經(jīng)是大富之家,為什么…卻還是清水芙蓉般?”

  櫟容想笑,這所謂大宅子里的奴婢,說人窮就罷了,還套著個“清水芙蓉”裝腔作勢。被盤問了好陣子,櫟容有些不耐煩,揚唇道:“一行有一行的規(guī)矩,我櫟容也有自己的規(guī)矩。嬤嬤問了我半天,怎么不問你家小侯爺?湘南這么大,是找不到得薛家心意的殮師么?他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去請我來?”

  顏嬤語塞,薛燦長睫覆目,幽幽道:“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櫟容肯跟我來,就一定可以做的妥當(dāng)。”

  ——“奴婢冒昧了。”顏嬤稍許屈膝,把櫟容朝屋里引去。

  越往屋里去,尸臭味就越加濃烈刺鼻,顏嬤克制著自己腹中的翻滾,臉已經(jīng)漲的有些發(fā)青,但還是竭力引著路。顏嬤轉(zhuǎn)頭去看,見櫟容臉色篤定,進(jìn)院子時膚白如雪,這會兒還是微毫不變,難不成她聞不到屋里的氣味?

  櫟容看出顏嬤所想,淡淡道:“我家義莊人多的時候,惡臭勝過這里十倍不止。你要是受不住,還是早些出去避避,一會兒梳洗入殮,只怕嬤嬤會幾日吃不下飯。”

  薛燦也不想為難顏嬤,點頭道:“顏嬤,你出去。”

  ——“小侯爺。”顏嬤心里當(dāng)然是巴不得,但只留櫟容在屋里,又生怕辛夫人怪罪,“櫟姑娘,屋里熱水汗巾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齊全,那就…勞煩您了。”

  顏嬤遲疑了片刻,順從的退出屋里,掩門時又多看了眼薛燦,她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照顧多年的小侯爺,這樣由衷的信任一個認(rèn)識不久的女子。

  薛燦進(jìn)府也有些年頭,雖是未來世襲的小侯爺,但對紫金侯這位父親還有養(yǎng)母辛夫人總是不冷不熱,客氣大過了親情。對其他人更是冷冷淡淡,除了跟楊牧他們幾個說些話,其余的下人,一年半載也得不到薛燦半句吩咐。

  這會兒站在櫟容身旁的薛燦,維持著極其自然的姿勢,連話音都不像平時冰冷。顏嬤也不想多管薛燦的事,看了眼便掩門離開。

  烏金木制成的雕雀床上,躺著一具幾乎辨不清男女的尸身,她的身形極其瘦削干癟,錦被下,猶如是一張老破的木板,疾風(fēng)一吹就會散落成碎片。

  尸身的發(fā)絲已經(jīng)花白,如果只看頭發(fā),櫟容一定以為她已經(jīng)是花甲的老人,但她是薛燦的母親,薛燦看著不過二十出頭,他的母親…怎么會是這樣的年紀(jì)?

  櫟容又走近了些,她之前已經(jīng)想象過尸體的面容,她也見過許多死狀慘烈的尸體,三年前,陽城女戲子被人毀容上路,那張臉,偌大的陽城無人敢殮。戲子生前的俏臉被刀鋒劃開,整整三十七刀,血肉模糊刀刀見骨。戲子被送來義莊的時候,芳婆瞧了一眼就嘔出了隔夜飯,櫟容不慌不忙接下買賣,用發(fā)絲細(xì)的繡花針縫起三十七道刀口,再著以脂粉細(xì)細(xì)撫上,以脂粉為布,螺黛胭脂為筆,在戲子的臉上描妝繪容,生生描出一張嶄新的臉。

  櫟容曾經(jīng)覺得,世間最慘不忍睹的,也就是那張臉。可見到薛燦死去的母親,櫟容才明白,世間的痛苦,遠(yuǎn)遠(yuǎn)沒有盡頭。

  渾濁發(fā)黑的膿汁凝在尸體的臉上,枯唇半張好像還有許多話要對人訴說,深深凹陷的眼窟窿,讓這張臉更像是骷髏一般。

  臉上長滿惡瘡,身體也一定難以幸免,怪不得薛燦會千里迢迢來找自己,紫金府再富貴,有錢能使鬼推磨,卻不一定能說動殮師替鬼面描妝。

  普天之下,能接這樁買賣的,也只有自己。

  櫟容的臉上沒有對這句尸體的厭惡,芳婆告訴過自己,殮師,最最重要的就是對死者的尊重,皇親貴族也好,草芥貧民也罷,死人,沒有尊卑之分,到了陰曹地府,都是走一樣的道,過一樣的橋,和同一碗湯,輪下一輪世。

  入殮師傅,就是讓每個死去的人,都走的體體面面,好好上路。

  ——“她,是我母親。”薛燦打破屋里的沉默。

  櫟容沒有應(yīng)他,桌上的水盆里熱氣冉冉,櫟容卷起衣袖,執(zhí)起干凈的汗巾,在熱水里漂了漂,擰做半干。

  薛燦站到一邊,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櫟容的動作。

  櫟容回到床邊,俯身擦拭著婦人滿是瘡膿的臉,汗巾才一沾上,就暈開渾濁的黑黃色,櫟容自若的翻轉(zhuǎn)汗巾,細(xì)細(xì)的擦拭著每一處,她的動作很是溫柔,就像是,臥著的不是一具沒了氣息的尸體,而是一個熟睡的女人。

  櫟容擦干凈婦人的臉,轉(zhuǎn)身對薛燦道:“我還要給她擦身,你不回避么?”

  薛燦黑目凜凜,壓抑著內(nèi)心深處的傷痛,“他們沒有告訴我,她到底受了多少罪,我想知道。”

  櫟容輕輕咬唇,抬目看著薛燦微微抽動的臉,“入殮晦氣,閃靈不會動我這個破了相的女人,你相貌端正無病無痛,就不怕鬼魅上身,讓你染上晦氣?孝道可貴,但你就不怕么?”

  薛燦俯首注視著那盆泛著惡臭的膿水,膿水污濁,連人影都看不清,薛燦道,“母親遭難,慘死眼前,我薛燦前半生已經(jīng)夠晦氣,又還能倒霉到哪里去?你不用替我顧忌,種種都是我自己選的,不關(guān)你的事。”

  櫟容不再堅持,對著死人哪個不覺得瘆,薛燦非要留下,還能和自己做個伴,往常還有芳婆給自己搭把手,留下薛燦,倒也不壞。

  櫟容掀開錦被,死去婦人的中衣早已經(jīng)和膚肉黏在了一處,如果生拉硬扯,一定會連著皮肉扯下,有的殮師,心知死人已經(jīng)沒有知覺,都是隨意動作不管不顧,芳婆教導(dǎo)出的櫟容,把死人看得和活人一樣重,人之剛死,魂卻沒有散盡,傷了尸身,也是對死者的不敬。

  薛燦心想櫟容會如何去做,只見櫟容撿起桌上的剪子,又?jǐn)Q了把汗巾走回床邊,每到惡瘡粘結(jié)的地方,她便用剪子剪開,再用半濕的汗巾捂上,濕巾化開黏膩成塊的膿汁,中衣就可以小心脫下,就算是活著的人,也不會有一絲痛楚。

  薛燦看在眼里,櫟容看不見他眼中的觸動,她仍是耐心動作著,小心翼翼。

  中衣盡數(shù)脫下,婦人惡瘡遍布的身體盡露眼底,她一根根凸起的肋骨錚錚刺目,女子的身體早已經(jīng)沒有了本來有的凹凸起伏,原該是引以為傲的胸脯上,除了惡瘡,還有好些深深的齒痕,這些齒痕已經(jīng)變作抹不去的傷疤,可見應(yīng)該在她身上留了些年頭。

  櫟容撫過她胸脯上的咬痕,忍不住轉(zhuǎn)身看向薛燦。薛燦面容抽搐,鼻子里發(fā)出壓抑的痛苦低喘,他的指尖緩緩摸向腰間的鑲寶佩劍,忽的重重握住劍鞘,青筋爆裂。

  櫟容的眼睛順著尸身看去,婦人的腿根內(nèi)側(cè),各有一個焦黑色的深疤,皮肉雖然長成,但已經(jīng)再沒有肌膚的紋理,一看就是被烙鐵灼燙所致。

  薛燦太熟悉這樣的焦黑色疤痕——他的阿姐薛瑩,左臉也有同樣的疤痕。

  櫟容的手有些禁不住的發(fā)抖,她并不是恐懼尸體,她只是不明白,堂堂紫金府小侯爺?shù)哪赣H,怎么會受這樣喪盡天良的折磨,直到時日不多,才與薛燦母子重逢。

  紫金府薛家富甲天下,還會有薛燦做不成的事么?除非…櫟容埋下頭,殘害薛燦母親的人,是紫金府都無力撼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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