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心肝顫
——“鬼手女…櫟容…”關懸鏡低念著回望坡下,“你就是鬼手女?”
櫟氏義莊
聽見腳步聲,屋里探出半張滿是皺紋的臉,笑得猶如一朵盛開的野菊。
——“還是阿容有法子,婆子我去,那些兇丫頭都不讓我近那泉眼。”芳婆歡喜的接過櫟容提著的木桶,迫不及待的捧起一瓢喝了口,“沒白疼你。”
櫟容搬過張木凳一屁股坐下,“一里多山路,差點還被群揍,也是夠了。”
芳婆討好似的給櫟容掐著胳膊,指著自己的臉,“都說甘泉水能返老還童,你看我,這幾年還是這幅模樣,就是最好的佐證。”
櫟容故做嫌棄,“那你也沒變成個童女臉吶。”
——“沒變老,就夠了。”芳婆哼了聲,“飽漢不知餓漢饑。”芳婆艷羨的注視著櫟容飽滿白皙的膚色,“婆子我當年,可比你好看。”芳婆頓了頓,想到現在是個人都比櫟容好看吶,“我說的是,比你原先那張臉,還好看。”
櫟容歇夠了,起身準備做飯,芳婆趕忙喚著,指著地上的甘泉水,“今兒我買了鮮魚,用甘泉水燉,更鮮甜。”
櫟容挑眉,“還要你說?”
廚房里,鮮魚在盆里蹦跶,櫟容一手撈出,一手執起案板上的菜刀,茲啦一聲劃開魚腹,熟練的洗弄著,內臟清理干凈,櫟容又調轉刀背,唰唰幾下已經清去魚鱗,手指一松落進水盆,清水頓時變作紅色的血水,滲出一股子不太好聞的腥氣。櫟容抽了抽鼻子,把濕漉漉的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摸進了懷里…
——“啥東西,拿出來給婆子我瞧瞧。”芳婆一個箭步閃進,口中發出嘖嘖的聲音,“怪不得出去了好陣子,阿容是不是偷偷去了城里,給自己買了好東西?”
櫟容坦坦蕩蕩,扯出水囊,牙尖咬開塞子,把囊里的甘泉水嘩啦啦倒進燒著的熱鍋,齒間一松手心靈巧的截住塞子,又按回水囊。
“甘泉水?很稀罕么?”櫟容頭也不抬。
“水是不稀罕。”芳婆瞇起眼睛,“這水囊,倒是不錯。”
櫟容翻來覆去瞧著,除了做工精細些,料子貴重些…也沒見著有什么特別。櫟容正要收起,芳婆已經搶了過去,沖櫟容不懷好意笑著,躲到了廚房門邊。
櫟容正要開口,已經被芳婆搶先,“別說是你自己買的,這是皇城貨色,陽城可沒有。”
——鷹都?櫟容心中一動,他從皇城來?
“真是罕見的東西。”芳婆眉頭蹙了蹙,聲音里也沒了對櫟容的戲弄,露出少有的認真,“烏青纏枝蓮,金陵云中錦…要不是位極親貴,是用不了這樣的物件…阿容,你從哪里得來的?”
“送的。”櫟容對芳婆的奇怪也沒什么興趣,窩在陽城外許多年,爹不見后也越發沒有意思,櫟容不信自己的日子還能掀起什么風浪,就像今天甘泉邊見到的那個人,也不過,是個贈水而過的路客。
——“誰送給你的?”芳婆掂了掂水囊,“怪沉的。”
“騎白馬的異鄉客。”櫟容低頭點火,又把切好的蔥姜放進燒著的鍋里,“你今天的話怎么這么多?吃的也堵不住你的嘴?”
“白馬…”芳婆把水囊放回桌上,“周國御馬白蹄烏,毛白如雪,眼大如鈴…白蹄烏一匹價值十金,也不知道…這些年是不是賣的更貴…”
“你連馬都知道?”櫟容笑出聲,“白蹄烏?跟何首烏一樣?能吃么?”
——“吃吃吃,就知道吃。”芳婆嘟囔著,“陽城和你一般大的姑娘,呸,比你小的,也都許了人家。你還知道自己的歲數么?”
“下月滿二十,忘不了。”櫟容自若的往爐子里添了些柴火。
芳婆悶悶應了聲,“周國法令,家里有女過二十還不許配人家,爹娘可是要受罰的。你快成老女,是要婆子我替你不見的老爹坐牢么?”
櫟容大眼輕瞥,鼓著腮幫子吹著灶火,“罰的是親爹媽,罰不到你身上。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傻氣。”芳婆指了指桌上的精致水囊,“送你東西的人,該是有些來頭,說給婆子聽聽,那人,生的怎樣?”
一閃一閃的爐火把櫟容的臉熏的發熱,顴骨處也有些發紅,櫟容挪了挪背,不想讓精明的芳婆看出自己的不自然,爐火跳躍,映出騎馬男子俊朗非凡的臉,唇角含笑,猶如春日的暖風拂過。
——“我關懸鏡,從不對女人拔劍。”
他說自己叫關懸鏡…
“不過一眼,我不記得了。”櫟容起身揭開鍋蓋,鮮美混雜著甘泉的清甜,迷失了一老一少的心腸。
芳婆深深嗅著鍋里冒出的香氣,饞蟲上腦,也顧不得去追問櫟容,急切的挑起竹筷,一筷子夾起最嫩的魚鰓肉,也不顧才出鍋還燙著,囫圇吹著塞進嘴里,滿足的嘆了聲。
——“阿容妙手,不光對死人,活人也是欲罷不能。”芳婆咽下魚鰓肉,搖晃著滿是皺紋的臉,“也就是你這手藝,讓婆子我心甘情愿留在這死人堆里。”
櫟容挑唇偷笑,撒上一把切好的細蔥花,起鍋裝盤。
天色暗下,偏屋里傳出芳婆起伏的鼾聲,都說上了年紀的人覺淺,但芳婆卻不然,耳邊敲鑼也是震不醒。反倒是櫟容,年紀輕輕,卻是總容易突然驚醒,自從父親湘南之行沒有回來,櫟容就再也沒有睡好過,尤其是雷雨夜,驚雷乍響,櫟容仿佛會回來七年前的那晚,父親馭起地上的尸首,踏著大雨離開義莊,一路向南。
他說這趟回來,就教自己趕尸秘術,櫟容一直等著,直到今天。
櫟容總覺得,趕尸一定比入殮容易,入殮是精細活,做得不好稍有閃失,被人追打也是常事。何況芳婆又是個講究人,櫟容毛躁,學入殮時也沒少挨板子。趕尸看著不難,父親大喝一聲“起”,一地尸首就跟被下了咒般,列隊站好都不帶打盹的。
櫟容越長大,就越好奇,只可惜,櫟老三消失世間,成了江湖的傳說,櫟老三的女兒無能,沒能繼承父親吃飯的手藝,另起爐灶做了殮師。
櫟容嘴上不說,心里還是有些愧意的。
悶雷陣陣,像是就要落雨,櫟容知道,今晚又是難眠,索性從枕頭下來摸出包錦囊,解開系帶,嘩啦啦倒出一包亮瞎眼睛的金葉子。
這是櫟老三最后一單生意的報酬,也是這包價值不菲的金葉子,誘他走上了不歸路。櫟容沒有拿金葉子去買衣裳,周國重孝,子女要為死去的父母服喪七年,櫟容一身喪服穿成了烏衣,光陰彈指間,七年,眼看也要到頭。
櫟容攥緊金葉子,指尖摸上臉上的疤痕。櫟容把一枚枚金葉子收進錦囊,忽的頓住動作,拾起錦囊翻來覆去的看著,這錦囊她每隔幾日都要拿出來摸摸,怎么今天…好像有些不同。
櫟容忽的想起什么,起身去拿白天關懸鏡送給自己的水囊——烏青纏枝蓮,金陵云中錦,芳婆說,這水囊的主人非富即貴…
再看黑衣人給父親的錦囊…摸著質地也是上好云錦,但錦囊上繡的不是纏枝蓮,而是用金絲繡成的并蒂嬌蓮。
櫟容在義莊長大,不算有許多見識,但義莊鼎盛的時候,來來往往也有不少客人,他們從天南海北來,櫟容年紀小,也記下許多事。譬如,金絲珍貴,能用金絲繡錦,怕是連皇族也沒有這樣的財力。
櫟容收起錦囊,也許就是這份貴重,讓父親破了自己立下的規矩,在湘南遭了禍事吧。
——“就是這里了。”宮柒齒間打顫,他跟在關懸鏡身邊行走的日子也不算短,大大小小的場面也可以說是基本無所畏懼,怎么到了這櫟氏義莊外頭,忽覺毛骨悚然。
關懸鏡,周國大理寺最年輕的少卿大人,何為大理寺?說白了,就是查案揭秘的地方,宮柒出身布衣,自小貧苦,最大的志向就是謀份小小官職混個鐵飯碗,周國各處部門都擠破頭,好差事自然是輪不到沒有路子的布衣,草民唯一有機會的就是大理寺,為啥子?查案太苦,揭秘太費腦子,貴族富家子弟,要做官也不會去大理寺,大大小小的案子,破不了要受罰,破錯了沒準還要掉腦袋。宮柒做這差事是沒得選,但關少卿…卻讓宮柒費解。
宮柒莽漢一個,也不喜歡八卦,但他隱約也知道,自己的老大關少卿,來歷不簡單。別的不說,關少卿的坐騎白蹄烏,那可是周國御馬,啥子叫御馬?貴重不止,還是有銀子也難買到的好物件。能騎御馬…絕非凡人。
宮柒費解的是,如此不簡單的家世,做些什么不好,天天遛鳥喝花酒也犯不著到大理寺吃苦頭。這不,千里迢迢往陽城來…還尋到這處陰森森的義莊…
——鬼手女…大晚上的,宮柒想到這名號都會虎軀一震抖三抖。
“關少卿,都過戌時了…”宮柒鼓起勇氣,“里頭兩個女人,燈都熄了,要不,咱們明天再來?”
關懸鏡穩穩的騎在白蹄烏上,聲音都不帶顫的,“入殮營生,多是晚上接活,要找鬼手女,當然是現在。”
“為什么…都是晚上?”宮柒喉嚨動了動。
——“尸首陰氣重,剛死不久的人,留著最后的陰魂給入殮師打理,要是白日入殮,陽氣逼散陰魂,尸首魂飛魄散,入殮也不能讓是尸首瞑目。宮柒,你知道死人下葬前為什么要入殮么?”
“不…不知道…”宮柒知道是躲不過去了。
“要走,也要走的體面。”關懸鏡夾了夾馬肚,“人活一世,不就是為個體面么?宮柒,你要是害怕不敢去,就在這里等我。”
宮柒想死撐,但他是真不敢。櫟氏義莊三面環山,一面是片不大的密林子,夜風劃過,在山谷里久久回蕩,掠過耳邊簡直是鬼哭一般,林子里好像還有不少野貓,喵叫尖細,伴著風聲更顯可怕,宮柒要不是死死攥著馬韁,只怕貓一叫就已經跌下馬背,站都站不起來。
想到莊子里也許還有不少死人…宮柒更是腿肚子哆嗦,連句逞強的瞎話都說不出。
——“關少卿…屬下聽說,鬼手女還生了一張鬼面…您真要夜里去見?”
“庸人謠傳,不可信。”關懸鏡想起白天見到的烏衣少女,那張別人口中的鬼面,不過是一道讓人惋惜的深疤,毀了俏臉,卻絕不是不能示人的鬼面。
——“關少卿…”宮柒又喊了聲。
關懸鏡揚臂示意宮柒不要再勸,輕甩馬韁,踩著初夏濕潤的地土,往暗夜里的櫟氏義莊緩緩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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