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夢耶
我讓門口兩個小侍女去請嬈音來,又請嬈音為碧落安排住宿之處,嬈音面色不愉,但還是勉強應下,過了一會兒,嬈音再回來,臉上便帶了些微妙的笑意,手里還拎了一壺酒。
嬈音將那酒擱在桌上,柔聲細語道:“這是魔尊大人最愛喝的白藥灑,一會兒您可與魔尊大人月下對酌,乃是樂事一樁。”
我點頭:“多謝。”
嬈音勾了勾嘴角,緩步蹁躚地走了,我打開酒壺輕嗅片刻,只覺得酒味并不重,倒是藥味頗濃。我對酒并不了解,魔界也極少有釀酒的,多是從人界運來,藥酒就更加少見了,也不曉得晏安是哪里有病有痛的,竟喜歡喝藥酒。我搖搖頭,將渙神散抖入壺中。
到了夜邊,晏安果然來了,先問了一番我的傷勢,又讓人端了些小菜入內,他的目光落在那纏枝蓮酒壺上停了片刻,道:“誰送來的?”
“嬈音方才送來的,說是你最喜歡的白藥灑。”我心里心虛,語氣也不免溫柔了些,“你身子不適嗎?好端端的,為何喜歡喝藥酒?”
晏安:“這是當年你為我制的酒。”
我萬萬沒料到一壺酒也能讓他追憶往昔,晏安卻已在我身側坐下,他將兩個酒杯倒滿,舉起那青蓮白玉杯,卻不飲下,只放在面前,輕聲道:“當年,我奉命去降服異獸,卻意外發現了一樁舊事,這舊事震的我心緒不寧,為他人所傷,情急之下,只能化作普通人,昏在了你家后院。你是個醫女,家中開了個醫館,當時你父母已故,只有你一人在辛勞經營醫館。”
我盯著他手中玉杯,只盼他說的口渴快些將酒給飲了,一邊點頭應道:“想必是我救了你。”
之后晏安以身相報,便是順理成章了。
晏安輕笑搖頭:“那時百花鎮疫病橫行,我渾身是傷,你以為我得了疫病卻跑來醫館要污染藥材,氣的要在院內搭個火堆,將我燒了。”
我:“……”
“我尚有一絲清醒,哪里能由得你燒了我,索性將衣服脫了,讓你一盆水澆下來,看我身上的傷口,是外物所傷,還是疫病潰爛。”晏安嘴角笑意更深,“你用水澆了我,見我容顏俊美,身材高大,便與我打了個協議,你將我治好,而我得娶你為妻。”
我:“……”
這與我所料想的愛情故事當真是截然不同!
晏安好笑地望著我:“你這回轉世,面皮倒是薄了不少,還曉得臉紅。”
雖那柳若不是我,但聽到這樣的故事,還被安在自己身上,也實在讓我十分不好意思,我喉頭發緊,尷尬一笑,拿起酒杯喝了一口。
才喝完,便驚覺曉得大事不妙。
晏安仍在道:“等這次的事情解決,我便帶你去百花鎮一趟,上回我去百花鎮,已是百年前的事情了,也不曉得這百年又有何變化。”
碧落的渙神散效果驚人,我只小酌了一口,此刻便已頭昏腦漲,晏安的聲音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邊,模模糊糊的:“阿若?你怎么了?”
“我……我沒事……”
勉強說完這句話,我一頭朝前栽去,再不省人事了。
***
大雪滿山頭,北風勁且哀,我只穿了件淺青色的暗織長衫,腳踏軟緞繡花鞋,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在厚重積雪中,整個人被吹的幾乎要白日飛仙。雪似鵝毛落在我身上,卻是一絲寒意也無,舉目四眺,百草已枯,百花已頹,白茫茫一片。唯前方一片枯木林,讓我不由得走了過去。
枯木林內竟當真有人,一身白衣黑發,形似松柏,雖瞧不見正臉,卻顯是個倜儻的男子,我拎著裙子去追他,他卻先一步抬腳走了,步履輕巧,落雪無痕,轉瞬便不見了蹤影,我張嘴欲喊他,卻灌了一嘴風雪,只好作罷。
繞過枯木林,面前卻出現了個幾乎要融入雪景中的雪白房屋,我覺那房屋有些眼熟,又有一白衣白面具男子從屋內踏步而出,正是薄山。
我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
薄山卻說:“你怎么將玉佩丟了?”
我道:“奇了怪了,我與你只見過一次,怎么會夢到你?夢中你竟還曉得來責怪我了。”
薄山冷聲道:“這不是夢,是我將你神識牽引來此。”
我頓時尷尬非常:“這……玉佩我意外丟失了,你怎么還能聯系上我?”
薄山道:“玉佩是讓你聯系我的。我想聯系你,哪里需要什么玉佩?”
竟是這樣。
薄山推開門,示意讓我進去,我只好又進了那冰冰冷冷的小屋,薄山立在屋內,漠然地道:“你已接近晏安了。”
這催命鬼倒是什么都知道的十分清楚。
我道:“此乃意外,不瞞你說,我打算要逃走。只是意外之外更有意外,原本要給他服的渙神散被我自己服下,這才睡著了。”
薄山道:“你舍不得動手?”
“這有什么舍不得的!”我長嘆一聲,“老實講,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了晏安,我畢竟在魔界待了千年,前塵往事,都已忘了,你說我是神仙,我也沒辦法確認是不是真的。要我殺了魔界統領,我卻是做不到。何況晏安武功高強,脾氣古怪,哪是說殺就能殺的。”
薄山頷首:“言之有理。”
我略有些意外:“你這是認同我的說法?那……”
“你可安心等著了,兩日后,天雷會落在你頭上。”薄山道。
我瞪大了眼睛:“什么?”
“熬過天劫,你便可重新位列仙班,再受這任務沒完成的責罰。熬不過天劫,你便去了。”薄山的語調仍是淡淡的,仿佛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我卻是叫苦不迭:“哪有這樣的!我才修了一千年不到,從未認真修行,好端端的哪來的天劫?何況我并不想成仙!薄山尊人,咱們有話好說,難道除了殺了晏安之外,就真的別無他法嗎?”
薄山轉身,將桌上一直立著的一面鏡子遞給我,那鏡子背部乃是白玉所制,正面卻無法映出任何景象,我伸手輕輕一觸,鏡面卻似湖面一般,輕輕蕩漾開了。
“此乃天機鏡。”薄山道,“天際不可泄露,卻能讓你一窺。”
他手指輕拂過天機鏡,境內果然顯出不同的景象來,鏡內空無一人,卻是個空蕩蕩的街景,這不曉得是人界哪條街,也不曉得是哪里來的火,火勢極大,將天都要燒紅了,畫面一轉,荒郊野外,無數人身著殘破衣裳,哀嚎聲遍地,有人甚至在低頭食人肉。
畫面再轉,來到魔界,黃泉之都已混亂至極,尸骨遍地,有神仙的尸骨,也有妖魔的,我在那遍地尸體中,竟窺見了碧落的身影,她橫在河邊,雙目圓睜,胸前有個血窟窿,正潺潺流著血。
最后個畫面則是天庭,晏安在畫面之內,君揚也在,同樣是血流成河的場景,君揚似是說了些什么,晏安冷漠回頭望了他一眼,竟是匕首一揮,將君揚的頭給割了下來。
待到畫面全消,我驚魂未定望著薄山,卻依然無法從他那白面具上看出任何情緒,我猶豫片刻,道:“這是幻象還是未來?”
“是未來。”
“為何沒有我?”
薄山道:“你早已死了。”
我道:“晏安怎會變成那樣?”
“因你在他心中是柳若,而這柳若,死了兩次。”
我左思右想,只覺得薄山定還有哪里瞞著我,他要我殺晏安,給的理由雖然算是充分,卻好像還是少了些什么,我道:“倘若我此時留在他身邊,小心著不死,難道此事也沒有轉圜余地?”
薄山道:“你可知佛祖割肉喂鷹的故事?”
我茫然搖了搖頭,薄山大致與我說了,又道:“佛祖慈悲,可這世上的獵鷹無數,佛祖的肉難道便割的完么?許多事情若不治本,便毫無轉圜余地,你留在他身邊,就是再小心也會死。因為你,便是他親手殺的。”
我雖心驚,卻越發懷疑:“你怎么知道?何況晏安愛柳若愛的癡情至斯,怎么會殺了晏安?”
薄山道:“天機境內的東西,并非是我預測出,而是寒崚神尊親眼瞧見的。”
我瞪大了眼睛。
薄山輕聲嘆了口氣:“你可知溯回輪?這可扭轉時空的神器,只能使用一次,如今卻是沒有了,因寒崚神尊已用它,回到了現在,只是他太過虛弱,故而才有我替他守昆侖山,告訴你一切。”
我愣愣地望著他,薄山也不開口,像是在等我接受這件事。
過了一會兒,我緩緩道:“晏安當真殺了我?為什么?可按理說,若沒有你,我是絕不會碰上晏安的……”
“這是你與晏安的機緣,沒有我,你也會碰上他。”薄山道,“然而晏安乃是魔胎。他的狂性,并非他自己能抵抗,從前在天界尚能壓抑,如今在魔界待了足足兩千年,殺戮未曾停歇,魔氣已越來越重。魔胎……是毀天滅地的。”
我還想問什么是魔胎,薄山卻像是有些疲乏了,他道:“更多的事情,你將來自然會知道。你只需記得,晏安只有你一人能殺,天下只有你一人能救……去吧。”
隨著他一句輕飄飄的去吧,我便也輕飄飄地到了屋外,隨著那飛雪一起沉浮,最后再睜眼,面前便是碧落滿面憂愁的臉。
上一刻我見她,她躺在河邊,死不瞑目,此時見她,卻是眉眼鮮活。
碧落道:“阿若,你可算是醒了。”
我眨眨眼,碧落還想說什么,又忽然低著頭站去了另一邊,卻是晏安在我床邊坐下,伸手摸了摸我的額頭:“你怎樣了?”
我此時看見晏安,又想起他雙目猩紅,將君揚的腦袋給割下來的樣子,不由得渾身發冷,晏安眉頭微蹙,替我診脈片刻,道:“并無大礙,難道是睡昏了?”
“我……”我張了張嘴,發現嗓音啞的厲害,腦袋也確然還有些昏沉,碧落這渙神散未免太霸道了些。
晏安拿起一杯水,遞到我嘴邊,我心有余悸地喝了口,故作茫然道:“我怎么了?”
晏安道:“想不到你酒力這么差,只是小酌一口藥酒,都能昏睡一天兩夜。”
我一驚,碧落在旁邊愁眉苦臉地點了點頭。
我只好說:“那剩下的藥酒呢?”
晏安道:“你當時忽然昏過去,我忙著照料你,哪有時間管藥酒?應是被倒了,怎的,你還想喝?”
碧落對我悄悄比了個放心的手勢,我曉得碧落已處理完畢,暗暗松了口氣,道:“沒有沒有,不喝了,再也不喝了。”
晏安好笑道:“你以前酒量可不賴。還總拉著我拼酒,現在卻成了一杯倒。”
我心想那杯酒你喝你也倒,只能訕笑道:“是嗎?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此時外邊忽然傳來略嫌急促的敲門聲,晏安冷聲道:“何事?”
外邊傳來個一板一眼的男聲:“魔尊大人,昆侖山塌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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