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進了屋，見薛蟠正端坐在正堂，桌上放在幾壘賬本，旁邊還擱著一杯新茶。

　　茶的香氣少年也認得，是江南一絕的開化龍須。

　　開化龍須形狀銀綠翠隱、堅直挺秀，沖泡之后更為生動。

　　其干茶色綠、湯水清綠、葉底鮮綠的三綠特征，歷來便是送往宮內(nèi)的貢品。

　　薛家為皇商，有這種茶也不足為怪。

　　少年上前施了禮。

　　薛蟠點點頭，手指隨意翻著賬本，問：“你便是那個新來的？叫什么名字？抬起頭讓我瞧瞧�！�

　　少年笑道：“我叫袁起�！�

　　然后余光撇到屋內(nèi)的小廝給他使眼色，心里止不住好笑，他這身份，縱是見了當今天子，也不過稱上一聲臣，哪里就到了自稱小子的份上了？

　　然而今日隱瞞身份，伏低做小，也少不得委屈一下自己，于是又連忙改口道：“小的袁起。”

　　薛蟠合上了賬本，瞧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只見他身形挺拔，不卑不亢，一雙亮晶晶的眸子正笑吟吟的瞧著自己。

　　薛蟠素來顏控，見這相貌便先喜上三分，便問了一些少年家里情況。

　　少年擠出幾滴眼淚，將一個家道中落，少年賣身為奴的戲碼講的是跌宕起伏，意猶未盡。

　　薛蟠聽完，面上有著幾分不忍，怪不得看他與尋常小廝不一樣呢，原來家里也曾富貴過。

　　于是象征性的安慰上兩句，便將叫他過來的原因說上一遍。

　　原來薛蟠是第一次出遠門，一路上對不同于金陵的風土人情也頗為好奇，有心想出去轉(zhuǎn)上一轉(zhuǎn)。

　　薛蟠尋思著自己在金陵也屬于頂尖的富貴人物，以往出門溜個街，大群光鮮的小廝隨著，好不氣魄！

　　奈何進京之前薛府大量的縮減下人，他身邊也不過只有三兩個小廝跟著。

　　今日出門只剩下三個，薛蟠覺得大失了以往的威風，于是讓身邊的小廝推選幾個長相清俊的人物，陪他遛馬逛街去。

　　小廝與少年交好，趁著機會便提起了少年。

　　說是李大舍不下相好的香梅，買了個與他差不多大小的少年代他去京，名叫袁起。那袁起雖然才來府上不過數(shù)日，但行事穩(wěn)妥，比之李大強了不知多少倍。

　　薛蟠聽了便讓人帶袁起過來。

　　薛蟠見了袁起，看他相貌清俊，頗為滿意，又找了幾個小廝，容貌氣質(zhì)雖然遠遠及不上他，但也算隨行里面拔尖的了，于是也不再埋怨，帶領(lǐng)著一群人，浩浩蕩蕩去街上尋樂子去了。

　　這小城雖遠遠比不上金陵的富貴，但也屬于附近一帶的繁榮之地，小商小販走街串巷吆喝著新來的時興貨品，路上行人匆匆，面上都帶著安樂祥和的微笑，一派中原腹地小城的興榮風光。

　　少年跟在薛蟠后面，看著街上熙壤情景，想著他所駐守之地的人民面有饑色，掙扎在生死邊緣的困苦不堪，眼神不禁暗淡了幾分。

　　那地方在少年爺爺那輩，還是一個未開化的不毛之地，經(jīng)過三代人的努力，現(xiàn)在才多少有了點人氣。

　　邊陲小城，環(huán)境惡劣，到底無法與中原腹地的風調(diào)雨順相比較。

　　少年這一趟去京都參加大朝會，少不得要在新帝面前哭訴一下戍邊戰(zhàn)士的辛苦，與掙扎求生的貧民們的饑寒交迫，好讓天子多少撥點善款，改善一下生活。

　　“袁起，你瞧著這個簪子如何？”

　　薛蟠進了一個首飾店，手里捏著一只珠花簪子，興沖沖地問道。

　　薛蟠之所以問袁起，原因是他幼時也富裕過，眼光自然比自小跟著薛蟠為奴的小廝們要好上一些。

　　少年忙收了思緒，打量著薛蟠手里的簪子。

　　那是一只雕著白色玉蘭花的珠簪，下面綴著三兩行流蘇，流蘇上面綴著水滴，看上去不像是中原的款式，更像是南方來的東西，他在家里也曾見過幾只類似的。

　　少年眉目動了動，正欲答話，轉(zhuǎn)念一想，按照薛蟠以往的作風，說不得又是送給哪個相好的，于是拱拱手，象征性的問道：“敢問大爺是要送給何人？”

　　“你這話問的，當然是給我妹妹了。”

　　薛蟠沒有好氣道。

　　少年差點忘記這茬，忙行禮賠笑：“大爺若是送給姑娘，不妨換個款式。一來姑娘不愛這些花啊粉的，二來姑娘畢竟是待選的人了，帶這個...”

　　少年笑笑，沒好意思繼續(xù)說下去。

　　薛蟠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你要是不說，我差點忘了�！�

　　薛蟠素來說話沒什么遮攔，這次也不例外，沒影兒的事也能說個信心滿滿，好似那寶釵已經(jīng)成為了天子寵妃一般：“身為姑娘帶這個雖然清雅，但成了皇家的人了，再帶這個就有點失身份了。”

　　于是把簪子扔在柜臺上。

　　薛蟠身后有眼色的小廝抖擻威風，吆五喝六的招呼著伙計把最貴的簪子全部呈上來。

　　店里的伙計見來了個人傻錢多的，連忙叫來的掌柜的，將店里的壓箱寶統(tǒng)統(tǒng)取來，一一呈上，然后又頗為感激的瞅了一眼少年。

　　少年心中好笑，面上仍是不顯，裝模作樣的跟著薛蟠看了一路的金簪子。

　　或鳳銜牡丹，或雀上枝頭，或海浪伴著日頭，總之個頂個的金光閃閃，璀璨異常，讓少年看了一半眼睛就止不住的發(fā)酸。

　　心里想著，若是在戰(zhàn)場上立著這么一排金光閃閃的盾，只怕對面敵人還沒沖過來，就先被這金光閃瞎了眼睛。

　　想到這，少年忍不住笑出了聲。

　　薛蟠詫異回頭，問道：“你笑什么？”

　　“我笑店家空在街上有這么大的名頭，只是這里面的東西嘛。”

　　少年隨手撿起一只金簪，拿在手里把玩，不屑道：“空有貴氣，卻沒有什么內(nèi)涵�！�

　　少年拿著金簪指著這一排的金閃閃，道：“小的瞧著這一排的簪子，還不如大爺先前看上的那只珠花簪呢�！�

　　掌柜的臉上掛不住了，正欲開口說上幾句反駁話，不料卻被少年從懷里取出的東西震住了，半天啞口無言。

　　少年從懷里掏出來的也是簪子，雖也是金簪，但卻不似柜上擺著那一排的金閃閃。

　　那是一只赤金簪子，雕刻成海浪祥云式樣，下面沒有一絲的流蘇點綴，僅僅是祥云流水，卻將這一屋子的珠光寶氣襯的俗不可耐。

　　薛蟠一把奪過簪子，欣喜的連身份也忘了：“好兄弟，這是哪里來的？”

　　少年道：“小的祖上也曾在海上經(jīng)商，這支簪子便是那時候流落下來的。小的家道中落，手里的東西也只剩下了這支簪子。若是大爺喜歡，只管拿去，權(quán)當小的孝敬姑娘了，橫豎也不值幾個錢，只不過圖個新鮮罷了�！�

　　話雖這樣說，但當薛蟠真給他錢時，少年一點也沒見外，接了銀子就揣在了懷里。

　　薛蟠有了送給妹妹的簪子，心情大好，正準備離去時，忽然想起白讓掌柜的忙活了半天，不但沒買成他家的簪子，還讓少年把他奚落了一頓。

　　薛蟠早年喪父，家里的生意都是他在打理，艱難之下，也知這做生意的不易，于是想了想，又問了原來那只珠釵的價格。

　　掌柜的彼時還沒從少年手里的那只赤金簪子的震驚中醒過來，薛蟠的小廝又高聲的重復了一便，伙計連忙搭話說是二兩銀子。

　　薛蟠的小廝取了二兩銀子遞給伙計，伙計連忙接了，又將釵子包好，遞到小廝手里。

　　薛蟠買了兩只釵子，心滿意足，帶領(lǐng)著一幫人浩浩蕩蕩的離了店，剛走沒兩步，又被人攔住了。

　　薛蟠看了一眼來人，正是剛才發(fā)呆的掌柜，不解道：“珠釵大爺也買了，你又攔路做什么？”

　　掌柜拱拱手，道：“不敢勞煩貴客，那赤金簪子老朽實在喜歡，只求貴客讓剛才那位小哥出來說兩句話。”

　　薛蟠不耐煩的揮揮手，算是應(yīng)了。

　　少年道：“那簪子確實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只因家里出了些變故，這才到流落到此，你若不信，只管問我家大爺，我是否在薛家做工�！�

　　薛蟠聽得一頭霧水：“不錯，他確實在我家�！�

　　薛蟠素來糊涂的腦子難得聰明了一次，一把揪過掌柜衣領(lǐng)，怒道：“你莫不是懷疑他是偷的？我可告訴你，別瞧我這兄弟現(xiàn)在為奴為俾的，以前他家也是富裕過的！你這老頭狗眼看人低...”

　　掌柜輕輕掙過薛蟠的挾持，擺手道：“不敢不敢，既是祖?zhèn)鞯�，老朽也知曉了。�?br />
　　掌柜細細的打量著少年眉眼，恍然大悟，抱拳沖著少年深鞠一躬，立在街邊，讓出路來：“唐突小公子了。”

　　經(jīng)過這事，薛蟠也沒了逛街的興致，只讓小廝撿些城里的特色東西買了來，他好孝敬母親，哄哄妹妹。

　　待買齊了東西，薛蟠也就準備回客棧了，正走著，忽然停住了腳步，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瞧著街頭。

　　少年順著薛蟠的目光瞧去，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身邊站了個小女孩，身形瘦小，卻生的不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憐巴巴的瞧著街上行人。

　　少年搖搖頭，心想薛蟠這老毛病又犯了，果不其然，薛蟠大步走上前去，端的是一副路見不平拔刀相向的凜然模樣：“你這漢子，欺負小女孩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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