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家中面壁一日,心中想得卻是不花喇為什么還沒來找她玩。

　　定是不知去哪個山頭撒野,不要碰到了猛獸才好。

　　她想得入神,連向碎玉的輪椅吱呀吱呀碾過來都沒有聽見,直到肩上一沉，才如夢方醒。向碎玉手中戒尺搭她肩頭,見她如此模樣,幾不可查地皺起了眉頭。

　　“可知為何罰面壁？”

　　“是因為師父不之時，弟子沒有做好功課。”

　　“可知為何沒做好功課便要罰？”

　　金鈴初時拜向碎玉門下學藝，常常受罰，向碎玉雖然罰她,卻說得明明白白,久而久之，她自然也記了下來,因此對答如流：“因為學習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世上知識無窮而生有窮。以有窮探無窮，艱辛百倍，雖窮一世之功而不能也，因此不可有一日松懈……”

　　“為何艱辛百倍，卻百般為難，定要做到？”

　　這問題她也心中暗暗想過，卻從來不曾問出來，今日陡然被反問，不由得一愣，隨即搖頭道：“……不知道，請師父明示。”

　　“天資極高，生來便不該白白浪費。這等耗心耗力之事，凡夫俗子做不來，自然落少數天之驕子頭上……便是個天之驕子，為師需時時監督，防松弛懈怠，也防走上歪路。明白為師對的期許嗎？”

　　“……弟子明白。那……”

　　向碎玉的輪椅已經轉過去大半，聽她欲言又止，便道：“派內功的第一要義是什么？”

　　“……凝神靜氣，少欲少念。”

　　“為師要面壁，正是希望時時克制，不受外物所擾，可有做到？”

　　向碎玉目光炯炯，金鈴心中有愧，甫一接觸，便低頭道：“弟子知錯了。”

　　向碎玉的輪椅又轉過半圈，道：“知錯便好，多坐兩日。”

　　金鈴目送著他出去，關上的門隔開了光亮，她又陷入一片靜止的黑暗中。

　　不花喇被陸亢龍半誘半騙收做門徒，又半誘半騙改了個名字喚作銀鎖，整日坐陸亢龍肩頭，隨他一同流浪各處。

　　他一身灰袍，看起來潦倒落魄，卻不知哪來的大把朋友，每走到一處地方，就有跟他身邊攀談結交，有請他住最好的地方，吃最貴的食物。陸亢龍走到哪都帶著不花喇，給所有他的朋友介紹他“新收的小弟子銀鎖”。

　　這些看著陸亢龍的面子，不論高矮胖瘦男女老少，一律低頭與她平視，稱她一聲“小影王”。

　　除了她已身故的母親，還有同她差不多大的小鈴鐺，世上何曾有正眼瞧過她？她只覺得從未有過的揚眉吐氣，對著誰都是一副笑臉。

　　這樣的日子過了月余，一日陸亢龍私底下問道：“銀鎖，喜歡現這種生活嗎？”

　　銀鎖點點頭，道：“喜歡的。”

　　陸亢龍揉著她突出來的小肚子道：“以前頓頓都吃成個球，這幾日卻食量驟減，是中了什么邪啦？”

　　“沒什么沒什么，不要擔心……”她心中極是喜歡與陸亢龍一道到處走走看看，不愿意他為難，因此嘴上絕不說破，只不過年紀尚小，不善作偽，臉色卻騙不了。

　　“說罷，怎么不吃東西了？說出來，替出氣。”

　　銀鎖聽他這么說，方道：“……這幾日吃得好膩，想，還是愛吃白米白粥白饅頭些……”

　　陸亢龍捏了一把她的臉，又道：“那臉上這個青，是什么地方來的？”

　　“……摔的。”

　　“那……”他又伸手銀鎖周身戳了幾下，戳得她哀號連連，眼眶紅紅，差點哭出來，“身上怎么多了這么多會疼的地方？”

　　“摔的……”她又撇開頭去，一看便知撒謊。

　　“真的？”陸亢龍看著她，她心中有鬼，不敢直視，陸亢龍兩掌夾住她的臉，讓她沒法低下頭去。

　　“……”只見她眼中淚水越積越多，終于潰堤而出，“嗚嗚嗚嗚嗚嗚……”

　　陸亢龍溫言道：“以前那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看就挺好。”

　　“給吃穿，是的大恩，不能給闖禍，嗚嗚嗚嗚嗚……”

　　陸亢龍抓抓頭發，道：“看樣子是已經闖了禍了？”

　　銀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點著頭。

　　陸亢龍將她攬進懷里，輕聲問道：“是不是已經開始討厭這種日子了？”

　　銀鎖不說話，艱難地哽咽著。

　　“是舍不得白日吃的那些肉嗎？”

　　銀鎖搖搖頭道：“有也好，沒有也沒什么打緊的。”

　　“那是舍不得都討好的日子了？”

　　銀鎖本來難以啟齒，被陸亢龍這么一問，終于太過尷尬，便哭著道：“什么時候教練武功嗚嗚嗚嗚嗚嗚……他們打，說自己沒半點本事，全靠師父，打不過他們，他們都會武功嗚嗚嗚嗚嗚……”

　　她挨打之事卻是因為此間主將他兒子稀罕的竹擺件送給銀鎖所致，這小郎君不忿自己的東西被送，又嫉妒銀鎖能出席“大們的場合”，伙同幾個小兄弟，將她團團圍起來，銀鎖半點武功也不會，自然叫一頓胖揍。眾譏笑她不懂武功，妄稱“小影王”，要她求饒，銀鎖雖然從小油嘴滑舌，脾氣卻是大大地有，討饒的話半句不說，自然又被揍得加倍重。

　　但她心底一直記著陸亢龍是她的救命恩，半點不想給他惹麻煩，心里縱有萬般委屈，卻一個字也不說。

　　陸亢龍并不答話，靜靜等她哭了個夠，呼吸漸漸平順下來，方才問道：“們現就走，好不好？”

　　“好！”

　　“不會后悔？”

　　“不后悔！不想和他們玩了！要學武功！”

　　陸亢龍聽罷，替她擦凈臉上的眼淚，又將她抱起來放肩頭坐好，跨開大步，出城沿著官道向北走去。

　　耳邊風聲忽忽，銀鎖又高興起來，陸亢龍忽然問道：“初時帶出來玩，高興嗎？”

　　銀鎖道：“高興，自然高興。從沒吃過這么些好吃的東西、見過這么多的。”

　　“很好，得記得這種高興的感覺。”

　　“記得的。”

　　“然后把它忘掉，統統忘掉。”

　　“什么叫做忘掉？”

　　陸亢龍道：“方才讓記得的那種感覺……初初吃了好吃的東西，大家都對和和氣氣，就很高興。后來，因為出現了什么，發生了什么事，忽然就不高興了。要記得這個……這個從高興到不高興的過程。”

　　銀鎖怔怔地看著他，陸亢龍期待地回望，“怎么樣？記得這個過程嗎？”

　　“……記得……？”

　　陸亢龍喜道：“就知道一定是的衣缽傳。”

　　銀鎖也喜道：“真的嗎？”

　　陸亢龍點頭道：“真的。有七情六欲，色聲香味觸法，喜怒哀懼愛惡欲，等學會怎么忘掉它們，就是絕世高手了。”

　　“真的？要學要學！”

　　“不著急，慢慢來，教幾句口訣，要時時背誦，聽好：‘一念生百念，百念生心魔，欲滅心魔，諸念先熄。心魔俱滅，氣出丹田……’”

　　二一路向北，自此十年之間，再未踏足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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