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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2


  第10章

  以前偶爾也會發生這樣的事,畫中君不滿意本尊的相貌了,便會借助其他畫像來個變臉游戲,就像普通人換服裝那樣。其中最長的一次,他住在一張月老圖里長達半年,以至于每次見到他時都是一副白須飄飄紅線環繞的老爺爺模樣。

  但大多數情況下他選擇美人圖,修眉鳳目,風姿翩然,含蓄地體現出他君子表相下挑剔的審美口味。

  眼前的這款正是他最喜歡的類型。

  而且,此人還強烈地散發出一種屬于“畫中君”的氣韻。

  夏芩笑意盈盈,兩頰現出深深的酒窩,她眼尾略長,不笑的時候眼眸深湛,如倒影著一片浩渺星空,笑起來的時候,眼兒彎彎,如兩眉毛茸茸的彎月,韻味十足。

  江含征微微一怔,心仿佛被什么輕輕觸動了一下,如一枚花瓣落入湖心,漾起細微的漣漪。

  他原地思索片刻,問道:“姑娘,你是……認錯了人?”

  夏芩登時如遭到雷擊,遐思綺念瞬間灰飛煙滅,從頭到腳醒了個通透。剛剛還笑意融融的面孔如被霜凍,連帶著全身都凝出僵硬的狀態。

  她垂下面孔,后退一步,冷淡地拉出疏遠的距離,聲音平板地合十行禮:“抱歉,是小女子魯莽,認錯人了。”

  眨眼之間便由嬌憨明媚的少女變成了雪域高嶺之花。

  江含征有些微的不適,說不清是因為眼前這變臉迅速的不適,還是因為感覺到自己被提防被排斥的不適,他迅速地調出自己最和煦最圓融的微笑,道:“我見姑娘在此地徘徊良久,可是有事要報告官衙?在下和衙內的人頗熟,姑娘若不愿進去,不妨把事告訴在下,看在下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極富感染力的笑容緩緩安撫了她緊繃的思緒,夏芩的心中不由自主地溢出絲絲感激,她問:“公子可知道關帝廟命案的事?”

  江含征:“略知一二。”

  夏芩:“事情很奇,我師妹不過在山下的河邊洗了趟衣服,撈起一把傘,官府的人便把她抓了,說這傘和命案有關。可她一個連山門都不出的女子,膽子小得要命,平時別人說話聲音大一點她都要顫抖半天,能知道什么呢?

  我想助師妹早日脫身,因為拖的時間長了,不管有沒有事,她都會大病一場,讓師傅擔憂……”她微微垂頭,聲音中有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凝重,“我答應了師傅要照顧師妹,不能食言……今天我去了關帝廟,知道了一點案件內情,公子聽聽,能不能對師妹有所幫助。”

  她定了定神,簡潔陳述:“柳俊清,男,二十歲左右,山東聊城人氏,家中排行第五,來松山縣探親,遇到大雨,在關帝廟東北方向的某家大嫂借他一把雨傘,傘上刻著一個‘馮’字,他在關帝廟躲雨時被害,腦后受了很重的傷,那種傷的程度,不大可能出自于女子之手。公子覺得,這樣說能讓師妹馬上放出來嗎?”

  她每說一句,江含征的表情就驚異一分,說到后來,他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了,只剩下一片暗沉沉的凝肅,疑慮的微芒從眼中一閃而過,他的語氣中不自覺地含了某種凌厲:“這些事情,你是如何知曉的?”

  夏芩陡地一激靈。

  她太緊張,太無助了,所以遇到一個神似畫中君并愿意出手相助的男子便情不自禁地心生溫暖傾訴所有。

  可他是什么人,自己這樣做合適么?會不會很危險?這樣的問題,她連想都未來得及想過。

  對方態度的突然轉變,讓她吃驚的同時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了什么,臉色漸漸由紅變白,卻本能地不想退縮,不想回避,于是頂著他猶如實質般的目光實話說道:“是柳俊青自己告訴我的,我看得見他的鬼魂,但他不知道兇手是誰,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江含征簡直要笑了,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睜著眼說鬼話還說得這么正經這么坦然的,而且對方還是一個小姑娘。

  他臉上浮起招牌式的笑容,聲音平淡:“姑娘覺得,你這番話,幾歲的孩子聽了會信,兩歲還是三歲?唔,你還是可以照顧你師妹的,因為你會和她關在一起。”

  抬手招來一個衙役,淡淡吩咐:“把她帶到女牢,把慧心提出來問話。”

  慧心的交代毫無懸念,除了聲音哆嗦點,語無倫次點外,內容和她說的并無二致。

  江含征痛快地開口放人。

  慧心離去前又看了夏芩一次,夕陽的余暉由高高的石窗映進室內,陰暗潮濕的房間一片霧靄朦朧,慧心眼含熱淚哽咽一聲:“師姐。”

  夏芩眉頭微蹙,有些不耐,有些生硬道:“你自己雇車回去,告訴師傅我沒事。這里地方小,證人、嫌疑人、犯人沒辦法細區分,我是個證人,所以你不必像對死刑犯那樣對我作出一副生離死別的樣子。好了,快走吧。”

  說罷,十分無情地留給慧心一個漠然的背影。

  慧心流著淚一步三回頭地離去。

  幢幢鬼影擠滿她的視野,各種人類非人類的聲音在她耳邊吵鬧喧囂,她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受著非人的折磨,這種情況下,沒有吐出來已是奇跡,自然很難再擺出什么好臉色。

  早聽說刑場墳地是鬼魂的聚集地,想不到一個小小的縣衙牢房竟也不落下風。

  她沒有過多的心力去思考自己眼下的處境,她所有的氣力都用來抵御那些紛涌而來的聲音。

  縣衙內,派出去探聽消息的人很快歸來,對江含征報告說:“那把傘是馮家娘子借于柳俊青的,五月二十那天下大雨,柳俊青路過她家門外避雨,馮家娘子便好心借了他一把傘。她還奇怪,傘怎么會跑到了城墻上的告示旁。”

  江含征點點頭,目光若有所思。

  不多時,衙役鐵英匆匆趕來,急急報告說:“大人,不好了,那把傘不見了!”

  江含征握著椅子的手指一緊,慢慢站起身來:"怎么回事?"

  傘是此案唯一的線索,他讓人把傘掛上城墻,張貼告示,凡在死者死的當日見過這把傘的,皆來報告。所以傘被安置得很好,不會被風吹跑或自行跌落什么的,還派人時不時地看視。

  傘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除非有人盜取。

  但誰會偷一把傘呢?又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一般人不會偷,兇手也沒必要偷。

  江含征眉頭微蹙,這世上最難破的案件,不是那些思維縝密步步精嚴的連環殺人案,而是這種簡單、隨機、一擊便退的沖動型殺人案。

  所以,一個山寺小尼姑是從哪里知曉案件內情的?

  江含征立即命人提人問話。

  一夜未眠,夏芩看起來疲憊而憔悴,她微微垂著頭走進大堂,表情是超越年齡的冷靜。

  一番過場般的身份調查后,江含征還是那句低沉的問話:“你是如何知曉死者的事的?”

  夏芩:“是柳俊青自己告訴我的,他現在滯留關帝廟無法超度。”

  驚堂木猝然一響,她不禁一驚,就聽見臺上那全然陌生而凌厲的聲音傳來:“你到現在還不肯說實話?”

  夏芩有片刻的恍惚,像是無法相信那笑容溫暖的男子突然變成冷面縣令一樣,也無法相信眼前這個聲音竟和含笑說要幫她的聲音出自同一個人。

  一個人,怎會這般前后不一差異巨大?

  她穩了穩心神,恭謹道:“民女說的是實話,大人不相信,民女可以向大人證明。”她頓了頓,按照自己想了一晚上的脫身計策把收集到的資料款款道來,“大人的牢房中有個鬼魂,自稱張邯,臉色青黑,他說,他生前和父親起沖突,暴怒起來便要殺人。母親過來阻攔,撕扯中被一把推到灶臺上,意外喪命,縣令判他大不孝,斬立決。

  但別人不知道的是,他父親多次趁他出外務工之際逼迫他的妻子,所以他知曉后才那般暴怒瘋狂。但家丑的羞恥,母親的去世,以及根深蒂固的孝倫觀念,讓他無法說出更多的實情,于是,任縣官判了罪,在獄中服毒自殺。

  他死后,妻子懷孕,他父親懷疑是自己的孽種,便逼他妻子墮胎,他妻子一根繩子吊在房梁上。結果,縣官還表彰了他妻子,說丈夫雖然不爭氣,但妻子卻是個以死殉夫的烈女子。”

  血腥諷刺的內?幕毫不留情地糊到眾人的臉上,堂中或聽說,或經歷,或從未得知此案的人都驚呆了,個個震成木雕泥塑一般,誰也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表情來面對這樣的事。

  夏芩:“還有個鬼魂叫牛大壯,長得五大三粗,脖子上的腦袋動不動便往下掉,”她無視眾人微微變色的臉,依舊繪聲繪色地往下敘述,“他一直在念叨一個叫猴子的人,一直在問,為什么這個和他有過命交情的兄弟,就為了官府給的一個官妓,就把他出賣。”

  她的聲音有些低啞,卻毫不急迫,條理分明:“還有一個鬼魂叫馬慧生,蓮花鎮馬官屯的農民,偶爾進城賣布,是個孝子……”

  她的話還未說完,就聽一道平板得毫無起伏的聲音打斷了她:“聽你的意思,本縣的牢房成了鬼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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