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鐘情
不管湛露要怎么鬧脾氣,怎么生氣,怎么悲傷,怎么胡思亂想,酒肆還是一樣要每天開門的。
這個開門的人,有時候是阿箸娘子,有時候是湛露,總之誰起得早些,誰就起來開門了。
就在湛露熬煮了美味臘八粥的次日,湛露下定決心要把此前幾天發生的所有那些狀況外的事情都當做是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渾然不記得自己昨天已經下過一次同樣的決心了。
正因為如此,湛露起了個大早,決心今天要用早早開門來開啟美好的新的一天,然后用忙碌的一整天洗刷掉之前的古怪心緒。
冬天的客人不太多啊……怎么才能讓自己忙碌起來?今年的新酒釀了不少呢,酒窖里已經裝得滿滿的了啊。要不然,這幾天稍微降低一點價錢吧。
湛露一邊想著這樣的事情一邊打開了大門。卻沒想到,門口居然早就站了個有些面生的客人了。
怎么會有人這么早就來打酒啊,臘八剛過,外面還飄著雪花,這么冷的天,他到底在這里站了多久?
吃驚是吃驚,湛露趕緊把直挺挺立在酒肆門口的人讓進了酒肆,給他倒了一杯酒:
“先喝一杯酒,去去寒吧。”
來人抬頭向她感激一笑,湛露這才發覺,這個清早就來酒肆的少年郎,相貌實在是少有的好看。
若是以前,湛露可能還要偷偷多看他幾眼,只是他相貌再好,總還是比不上明夷君,甚至連青玄道士也不如,湛露看慣了明夷君那般美色,對此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她只是這么一瞥,那少年郎卻紅了面孔,有些期期艾艾地說:
“我……我……我不喝酒。”
他這么一說,湛露覺得奇怪極了:
“你不喝酒?那你到這兒干什么來啦?”還站在酒肆門口等了那么半天……”
聽見湛露問他,那少年郎張煥的臉更紅了,他想實話實說,卻有些說不出口。
他該怎么對她說呢?難道要直接說,他想要把她從邪惡大妖手中救出來?
他要是真這么說了,她準會笑他不自量力吧!
張煥扭捏了好一會兒,才道:
“我看門前那一對雪人好看得緊,不知是哪個堆的,所以特意來問問。”
那對雪人是用了明夷君的法術才堆起來的,因此長久不化,雖然經過了不少日子,一對雪人仍是栩栩如生,十分好看。只是若說是為了這雪人而特意站在酒肆門口等著開門,還是顯得太奇怪了。
敢情他在門口站了那么久,就為了這個?湛露悄悄在心里笑起來。這少年郎生得雖然好,可惜是個呆子。
她雖然在心里暗暗笑他,卻還是一本正經地答話:
“那雪人……是明夷郎君堆的,明夷郎君不見客的,你要是想見他,就在這兒等著,說不定一會兒他出來了,你就可以和他搭搭話。”
張煥看著她嬌俏的笑臉,心里說,我不想見那個什么明夷郎君,我想見的人是你呀。可是卻又不敢說,吞吞吐吐問道:
“這酒肆……不是小娘子家的嗎?那明夷郎君……是小娘子什么人?”
湛露最討厭別人盤問這事,此時聽見他問,胸中就沒有好氣。本來以為這是個老實的少年郎,想不到也是個愛嚼舌根的家伙。她哼了一聲,拿起桌上的酒杯,轉身就走。
張煥見她生氣,心里慌起來,這么一慌,就開始口不擇言,高聲叫道:
“我我我我我知道!小小小小娘子不是他們說的那等樣人!那明夷郎君是妖怪,我我我我我是來救小娘子的——唔唔嗚嗚嗚!”
張煥話說到一半,突然從后面伸出一只白膩細軟的小手,一把捂住了他嘴巴。他剛要掙扎,回頭看見是湛露,只覺得身子都軟了,動也不敢再動。
湛露被他嚇得不輕,捂著他的嘴巴把他拉進屋子里才放開,兩手叉著腰蹙眉問他:
“方才你說的那些,是從哪聽說來的?”
湛露瞪圓了雙眼,微帶薄怒。張煥見她此般模樣,只覺得她此時明艷動人,更勝平日里十分。不覺看得呆了。
他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已經盯著她看了好久,連忙低了頭,紅著臉小聲答她:
“我、我是自己猜的……”
湛露狐疑地看著他,繼續盤問:
“你是誰?為什么說明夷君是妖怪?”
張煥更慌亂了,聲音細如蚊蚋:
“小生……小生名叫張煥。”
他的聲音雖然小,湛露卻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什、什么?這個愣頭青,是、是前幾天周五娘提起的人?
這下局促的人變成湛露了。她原本以為他是要害明夷君的人派來的探子,想不到卻是那個戀慕她的少年郎。
張煥見她愣住,大著膽子,小心翼翼對她說道:
“小生從小在山寺里長大,見過不少妖物。在小生看來,那位明夷君……定非人類無疑。他他他……他在這里住了這么久……沒把你怎么樣吧?”
湛露正愣著,好一會兒才弄明白他想問的是什么。她皺了眉,剛想怒斥他幾句,卻見他的臉更紅了,低著頭,又說道:
“就算……你被他欺負了……也不要緊的。”
說完,他抬起頭來,又用低低的聲音說道:
“我喜歡你,我愿意娶你……我會待你好的。”
他說完這一句,就又迅速埋下頭去,好像生怕人看見他的臉色。可是湛露已經看見,他好看的臉變得更紅了。
湛露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又害羞,又有點生氣,局促不安得不知道該怎樣好,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比張煥先恢復鎮定,抬起頭對他說:
“我不認識你,我的事情你也管不了。既然你不是來喝酒的客人,請你現在就走吧。”
今天,張煥是好不容易才鼓足了勇氣到這里來的。他已經見過一次明夷君了,雖然并沒有說幾句話,但他卻已經意識到了那個人的可怕。
即使從他一個男子的角度來看,那個人的相貌也生得太美了些。天下的生靈之中,生的最美的那些往往有毒,讓人見了就心生恐懼。那個人的美就在此列,張煥一見他,就已經感到害怕了。
可是他還是來了,在來之前,他想過很多種可能。他想也許他能把她救出來,也許不能。也許明夷君把她看管的太嚴,他根本就見不著她……
但他從沒想過,要就這么只跟她說幾句話就走。
看見湛露這么冷冰冰的對待他,他有點急了:
“我們以前見過的呀!你還記不記得?兩年前我從山寺里回家,路過此處,口渴中暑暈倒,你叫人把我抬到你店里來,照料我,給我水喝,還讓我住了一日。你怎么就忘了我呢?”
聽他這樣一說,湛露才略微有了些印象,當時也無非是順手幫了他一把罷了,想不到他竟還一直記在心上。不過她仍是說道:
“這樣的事情,我一年要遇上七八次呢!誰記得你是哪個?你這樣一廂情愿跑來,說這些胡話,也就是我脾氣好,換了別人,早把你打出去了!”
張煥這才察覺是自己唐突了。哪能見了女子,剛通報了名字,就要論及婚嫁的呢?他這樣一慌亂,更是口不擇言:
“就算你討厭我,不肯理我,也沒什么要緊!我只是想幫你!并不想要你的回報!”
他這樣越解釋越亂,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在說什么了,急的不得了。
湛露知道他是誤會了,她看見他這又害羞、又著急的樣子,心里倒對他生出幾分憐意。她也想試探他究竟有幾分本事,便又問道:
“就算是我肯讓你幫我了,你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又能做些什么呢?”
張煥聽她語氣松動,不覺大喜過望,連聲說:
“小生在廟里學了些捉妖的功夫!就是拼了和那妖怪同歸于盡,也要把葉姑娘救出來!”
湛露看著這個比她大不了幾歲的少年郎滿眼里都是堅決,未免有些動容。
她從他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
她知道他不是隨便說說的,他是真的可以為她死,就像她也愿意為明夷君死一樣。如果在那個雨天,她早早的關了店門,也就不會遇見明夷君。說不定她真的會嫁給這個少年郎,過上平靜和美的生活。
但是自從遇見明夷君,她生活的軌跡就改變了。
她的未來不再是一眼能望到底的直線,前路撲朔迷離,難以捉摸,但她只能肯定一點,那就是無論如何,她也不能接受這個少年的戀慕了。
她微笑著,對他搖了搖頭:
“謝謝你……但是……你誤會了。”
張煥不明白她在說什么,迷惑地看著她。只聽她又說道:
“明夷郎君他……不是妖怪。”
張煥急了:
“葉姑娘,你不要被那個妖物迷惑了!山寺里的師父常說我有宿慧,到底是不是人,我一眼就看得出來!”
湛露又看看他,想著要瞞他大約是瞞不住的,便實言以告:
“明夷郎君的確不是妖物,卻也并非人類。我與明夷郎君有些約定,因此他如今住在我處,我與他之間……實在并沒有些什么別的關系。之前謝絕婚事,也是湛露的意思。今天你我所說的事情,也請您不要聲張,就此回去吧。”
張煥聽她這樣說了,才知道事情與他原本所想大相徑庭,未免十分羞慚。他抬起頭,想要對她道歉。然而他看見了她面上神色,腦中電光石火閃過,忽然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察覺了她的秘密。
張煥不是很有城府的人,他方以察覺,便驚呼出聲:
“葉姑娘你……竟是戀慕那明夷郎君?!”
深藏在內心深處,連跟自己都難以明說的秘密,如今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驟然道出,湛露面上色變:
“你如何知道的!”
她問這一句,就是變相承認了。
張煥聽她承認,面上神色轉為灰白,悵然道了一聲:
“鐘情之人自會分辨鐘情之人……你這般戀慕,那郎君……可知道嗎?他……可也歡喜你嗎?”
湛露輕輕搖頭:
“他不知道……他不會知道的……人類的生命太短暫……我活一世,對他而言,也不過仿佛看見一只蝴蝶翩然而過……他又哪里會對我動情呢?”
“就算是這樣……你也要……這樣伴著他?”
她點了點頭:
“我此生……只會戀慕他一人。”
張煥看見她的神情,看見她的堅決和他一般,于是他知道她是不會動搖的了。他想留下,再看她一會兒,可是他并無什么借口留下,他只得走了。
湛露看著他走,送他出了門口,回轉過身,看見明夷君站在她身后。
他對她說:
“剛才你說……你戀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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