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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初雪


  湛露發覺,好像自從明夷君出現,時間的流速就改變了。

  時間的腳步邁得如此之快,簡直不可思議。當門前楓樹上的最后一片紅葉落下,湛露知道,秋天已經過去了。

  雖然湛露的廚藝大有長進,偶爾居然也能做出味道堪比京城大酒樓的美食,酒肆的生意還是和以前差不了多少。畢竟這里是這么小的一個小縣城,又不是什么交通要道,平時的主顧也不過就是那幾個人罷了。

  雖然如此,湛露卻很滿足。

  錢掙的雖然少,慢慢地卻也積攢起來一些。明夷君雖然總說她做的食物難吃,卻也是按月交給她伙食費,湛露算過幾次,發覺那錢數與他吃掉的食物價值相差無幾,于是之后也不再算了,只是拿到錢就收起來罷了。

  對門得意樓的女掌柜從前總來羅唣,自從明夷君住在這里,她似乎是有幾分怕他,因此也不來了,倒是讓湛露少了不少心煩。

  那只青狐貍還被養在廚房,時間長了,湛露幾乎要忘了那不是一只普通的狐貍,只把它當做寵物看待。天冷了,還時常給它些熱食。冬天來了,它身上的毛漸漸密實起來,越加好看了。惹得明夷君總去看它,口里嘖嘖稱贊。嚇得狐貍到處亂竄,可是它脖子上拴著鏈子,怎么也跑不遠。

  明夷君總還是那般捉弄她,不斷嫌棄她做飯難吃,不住地管她要酒喝。

  她的酒釀得最用心,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釀出來,若是給了他,一口就要喝干了。湛露不舍得:

  “郎君,酒不能多喝呀!喝多了可是要生病的。”

  “你說的那是人類,本座怎么可能生病呢?來來來,再給我拿一壇!”

  日子就這樣過去,平靜得不可思議。時間久了,湛露仿佛產生了錯覺,覺得明夷君仿佛只是一個普通的人類,仿佛是與她很親密的同伴。

  她為什么會這樣想呀!他明明是空具人類外形、其內在完全和人類搭不上邊的生靈啊。可是習慣了他的存在之后,湛露竟也會把他當做人類一樣看待。就像一直以來,她都以為阿箸娘子其實是人類。雖然如今知道她的真身,湛露對她的態度也未曾有過一絲一毫改變一樣。

  有一次她無意間把自己的感覺對阿箸娘子說了,阿箸娘子驚訝得張大了嘴巴:

  “你怎么能把主上當做是同伴呢?”她認真地警告湛露,“主上是饕餮呀!他在這世上活了千萬年,未來還會再活千萬年。他會從時間的初始活到時間終結的那一天。

  而你卻只能活幾十年,就算是我也只能活幾千年。也許下一次主上想睡了,一覺醒來,我們都已經死了數萬年,連一點灰燼也不會剩下。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我們怎么可能明白主上的心中在想些什么呢?在他的心里,我們也不過是朝生夕死的蜉蝣,高興時可以略加逗弄的玩物罷了。

  正因為如此,主上是沒有同伴的。如果他真的需要一個同伴,他也不會選擇你我,而是會選擇與他同時出世的其他三獸。如果你這樣認真地把主上放在心里,將來一定是要傷心的。”

  湛露反駁她:

  “你不是一口一個主上的叫著嗎?你叫我不要把郎君放在心上,可是你卻比誰都用心呢!”

  阿箸卻又搖頭:

  “你和我又不一樣。我是主上的牙箸,本來沒有靈識,是因為主上日日攜帶,沾染了主上的靈氣,才有了靈識,能夠化形。我本來就是從主上而出生的,怎么可能脫離主上的影響呢?你卻不同,你本來就是凡人,本該珍惜那幾十年時光,腳踏實地的度過才是正理,你何苦要去望著那遙不可及的月亮呢?”

  阿箸娘子說的也是個道理,可是湛露卻并不太能理解她話里的意思。如今的日子過得這么平靜,湛露覺得,她的生命如此短暫,在她的有生之年,生活也許會一直這么平靜下去吧。

  到底明夷君是否會把她當做同伴,又有什么相干?她只能再活二十年而已,在這二十年當中,她的生活大約也就是這樣,是不會有太多改變的。她在心中悄悄把明夷君當做同伴,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天氣一天天變冷,湛露早就換上棉襖了。她的棉襖也是深紅色的,她的衣服大多是用母親的舊衣服改的,幾乎全是深紅色,顯得她皮膚特別白,頭發特別黑,明眸善睞,嬌媚可人。

  可是明夷君卻還穿著見面時候的那一身,湛露看了都覺得冷。跟他說了幾次,叫他換一件,他卻只是搖頭:

  “本座哪有衣服可換?本座出來得匆忙,狐裘還放在洞府里呢!”

  湛露也知道他身上這件衣服并非凡品,平時一點灰塵都不沾,冬天生熱,夏日生涼。可是看上去顯得單薄,冬天看著實在難受。她有心替他做一件,又怕做得不好,他不肯穿。于是鼓動他去找裁縫定做一件裘衣。

  想不到明夷君只是皺眉:

  “凡人的衣衫粗蠢笨重,本座豈能穿那樣的衣服。”

  湛露仍是勸他:

  “郎君的衣衫雖好,看著到底不是這個季節的衣服。郎君在酒肆里出入,被酒客看見了覺得奇怪,難免多生枝節。”

  明夷君被她煩得緊了,見她說的也是個道理,到底還是拿出了百寶袋來。

  他居于此處多時,還是第一次在湛露面前拿出百寶袋。湛露只見他拿出個繡著饕餮紋飾的百寶袋來,把手伸了進去翻找一陣,拽住了什么往外拉。

  湛露眼睜睜看著他從那個比錢袋大不了多少的百寶袋里抻出來一件鶴氅來,不覺目瞪口呆。

  那鶴氅不知是何等鳥羽織就,毫光閃閃,端的是一件寶物。明夷君將其披在肩上,向湛露問道:

  “這下你可滿意了?”

  湛露心里說,你披著這么的華麗鶴氅在這破酒肆里來來往往,倒是比只穿原來那件衣衫還扎眼。她雖然這樣想,卻沒有真的說出來,只是極力稱贊鶴氅的豪華而已。

  明夷君并不在意,只是輕輕撫了撫鶴氅的邊緣,道:

  “這件鶴氅,還是九萬年前,未濟君與本座賭勝,輸與本座的。本座嫌它不如狐裘華麗,因此不曾穿它。多少年來,也不知丟到了哪里去,想不到原來就帶在身邊,今日倒是還穿了一回。說起來,自從那次賭賽之后,本座與未濟君也未曾再見過,想想心里倒有些牽念。”

  湛露聽他說起九萬年前事,不知該怎么搭話,只得問他:

  “郎君,未濟君又是哪一位?”

  明夷君也不隱瞞,只是隨口答道:

  “未濟那廝,與本座同時而生,居于西方大荒之中,人稱梼杌。本座前些天用紙鶴與他傳了信,過不多時,他便要到此處來了。”

  湛露聽了,便知這未濟君也是四兇之一了。上次明夷君所傳的信件,就有一封是給他的。意識到要不了多久,四兇就要聚集在這個小縣城里,湛露略微覺得有些不安。

  畢竟是天下最為兇惡的四兇啊,四兇聚集在一處,到底令人膽寒。

  明夷君把他們都召來,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呢?她所喜愛的這種平靜,難道很快就要結束了嗎?

  她與明夷君相處已久,早就發覺明夷君并不能隨時隨地讀心,因此也就松懈下來,只是在他面前癡想。然而她那心思仿佛寫在了臉上,早被明夷君查知。他伸手撫上她頭發,笑意盈盈:

  “怎么?害怕?你是我的人,梼杌不敢動你的。”

  湛露輕輕搖了搖頭。

  明夷君隨手把玩著她的秀發,她那一頭秀發柔滑烏黑,非常可愛,讓人愛不釋手,“不是害怕未濟君?那又是什么?”

  湛露忽然想起阿箸娘子所說的話來,心中約略明白了阿箸娘子的意思。明夷君與她之間有著云泥之別,只有同樣活了千萬年的兇獸才配做他的同伴,而她,只能算是他一時的玩物。若說她是明夷君的同伴,只能貽笑大方罷了。

  湛露輕輕搖頭,不肯將心中所想與明夷君說知,只怕他知道了她心思,要嘲弄她不自量力。卻聽得明夷君問道:

  “湛露,你可曾聽過因緣二字?”

  因緣?那不是佛寺里阇黎們口中常說的詞嗎?明夷君此時說這個,是為了什么呢?

  湛露睜大眼睛望著他,只聽他又道:

  “往常修仙修道的人,從來不肯與凡人有所牽扯,就是因為這因緣二字。修仙人若是與凡人有所牽扯,彼此之間有了未盡之因緣,死后便要便要重墮輪回,直到在塵世中因緣盡了才能得道成仙。

  本座身為異獸,不入輪回。這塵世于我,無非是想來便來,想走便走。因緣二字看似與我并無多少干系。不過本座看似無拘無束,其實卻也在天道約束之下。這因緣二字于本座,也并非完全沒有影響。”

  明夷君說到這里,便不再說下去,只是用一雙眼睛深深地望她:

  “你可懂了么?”

  湛露似懂非懂,只是歪著頭看他。他眉目帶笑,樣子少有的溫柔。湛露被他捉弄慣了,如今見他溫柔款曲,反而局促不安,極為羞澀。偶然一瞥門外,驚呼一聲:“呀!下雪了!”就丟下明夷君,跑到門邊去看雪了。

  明夷君也不去追她,只是披著鶴氅,微笑著看她。

  這個奇妙的小人兒,總是這般古怪。

  他搖一搖頭,轉身回了屋子。

  湛露一個人站在階前癡看,這只是今年的第一場雪呀,就下得這般大。北風卷著鵝毛似的雪片亂飛,落在地上,晶瑩一片。

  湛露忽然覺得,胸口有什么東西撲扇著翅膀要飛起來。她把手伸進懷里,掏出一只紙鶴。

  呀,那還是那一次與郎君一同折的紙鶴呢!

  它的翅膀已經全養好了,扇著雙翅在雪花之中飛舞,繞著她盤旋,極美。

  湛露本來添了些憂愁的內心,又歡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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