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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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蘇一出聲,小白自己先說:“是咸安王府的侍衛,見過太公。??壹看書人我送到了,不耽擱您休息,這就回了。”說罷施了一禮,轉身便去了。蘇太公連句禮讓客套的話都不及說,只見紅袍一角在巷口打了個翻兒,人就消失在了巷道里。
蘇太公有些木,把禿嚕到嘴邊兒的話又咽了回去。他把煙斗擱嘴里砸吧了兩口,彎腰去拾杌子,“怎么招惹上咸安王府的人?那是咱們渭州城里的頭等人物,如何他的侍衛會送你回來?”
“撞了個誤會,沒大事兒。”蘇一伸手去接蘇太公手里的杌子,滿懷里抱著,隨他進院子,“今兒鋪子里耽擱了,回得晚,就想抄個小道兒回來。哪知掉他們鋪的坑里了,當我是賊呢。提我見侍衛總管,聽下我的解釋,說是抓錯了人,就送我回來了。”
蘇一操著極為尋常的語氣,蘇太公卻仍從音縫兒里聽出了兇險。他頓下步子,回身叱她糊涂,“王府是留著給咱們抄道兒的地界?今兒你運氣足,刀口上擦一遭手腳不缺地回來了。但凡有個閃失,缺了哪一處,我把自個兒胳膊腿兒撅折了也不能下頭見你爹娘去。”
蘇一知道他訓起人來總沒個完,直用杌子拱他的腰,往屋里推,“我有譜兒,您說的這,不能夠。倒是您,早囑咐了不必院外頭等我,如何還是不聽?便是門前到草堂,也不過三五步,在屋里等著是一樣兒的。如今天寒,冷風里涮過,腿腳又該不利索了。幸而還是練把式的,否則不定多少癥候呢。”
話在嘴里像彈豆子,蘇一一面說叨一面進屋點上油燈。手卷喇叭護著火苗兒,再套上燈罩子。屋里膨起亮色,能見著木梁上的斑斑回紋。她回身卷了袖子去揭鍋蓋,想著生火做些什么吃的。未及想明,門外響起周大娘的聲音。
周大娘一身灰衣,抬手撫了撫碎花藍巾子裹的側邊兒發髻,進屋擱下手里的柳枝籃子,說:“才剛叫太公對面吃去,他非說要等你回來。給你們溫著呢,坐下趕緊吃。一一累一天了,別忙活了。”
蘇一撂下手里的鍋蓋,拉下袖子來桌邊,“才剛吵過,您又給我們送吃的,安良和安心少不得又得嘮叨您胳膊肘子往咱家拐,讓您難做人。”兩家關系微妙,已是老久的事了。難為周大娘還一直幫襯她和蘇太公,兩邊圓和。
“千金難買我樂意。”周大娘一面把籃子里的米粥小菜往外拿一面說,“他們沒受過一天艱苦,全仗我頂著頭上一方天,哪里知道甘苦。一一你也甭跟安良計較,他就那性子,打小你就知道。話說過了,你當他放屁,管他哪頭出來的。”
蘇一沿桌邊坐下,知道周大娘這話說得實誠。她男人死得早,寡婦失業的沒有靠頭。家里窮極賣了房子,得虧蘇一爹娘搭了把手,給了三間小屋住著。平日里也見不得她艱難,多少幫襯些。用蘇一爹的話,鄉里鄉親的,總不能眼看著她一家跳白水河去。這事不好,喪良心。
蘇家的這份恩情,在周大娘心里打了烙,從來也沒忘記過。如今還住著人家的三間房舍,但凡心里有血還熱的,也都不能忘了,怕雨地里引雷劈,給人留話把兒,被人戳一輩子的脊梁骨。
給蘇太公和蘇一擺下吃的,周大娘就要回去。半腳踏出了門框子,又回頭叫一一,“擱陣子我過來,大娘有話跟你說。”
蘇一瞧她的臉,燈光下明著一半兒,眼神兒卻在她爺爺蘇太公那一處——兩人遞了個眼色。她晃了晃眸子應下,心里忖著應是剛才在窗外聽到的事。這事兒還含糊著,自然要說的。周大娘中意她,總想要她做兒媳,這心思還沒了呢。瞧這情形,應是她和蘇太公合計好了,前后當說客。
周大娘隱在院里夜色中,蘇一回頭瞧蘇太公。他坐桌邊兒,正歪頭細心扣著煙斗。煙斗里有干灰,順著桌腿兒簌簌落成粉末子。扣干凈了,又拾了巾子去擦,擦得桿兒锃亮。
蘇一往他碗里夾腌菜,等著他先出聲。不過聽他清了下嗓眼兒,就已經開了腔,“怎么又跟安良磨牙吵吵?”
蘇一低頭喝粥,慢咽下去,“人家心氣兒高,瞧不上我做媳婦兒,說我沒皮沒臉賴著他。??要看?書W書W?W·1·COM貶損了一通,又說我是打小沒娘管的,野著到大的。我生平沒什么聽不得的,也就聽不得人說我沒爹教沒娘管。爺爺和大娘想撮合我和他,那是瞎子打蚊子,白費力氣。你們當咱們是兩小無猜混吵混鬧玩兒一樣,卻不是,我與周家那兄妹倆,是骨子里的兩看相厭,就不是一道兒上的。”
蘇太公看蘇一先給自己掏了底,他倒不好說什么了。咬了兩口咸疙瘩,嚼得筋骨不剩,方才出聲兒,“就沒一點可能?安良是個有出息的,考上秀才,鐮刀灣統共沒幾個。你嫁給他,算是占了便宜,臉上光彩。若是再考上,得個一官半職,后半生也就無憂了。你大娘又護你,仍在咱們一院里,橫豎不吃虧。”
蘇一置氣,“我就沒有一星兒好的,叫別人這么嫌棄還做皮賴子。天下男人死絕了,如何非嫁他周安良?不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起他。他是什么人,周大娘苦日子里硬擠糖汁兒泡大的。爺爺您心里明鏡兒似的,非把我往火坑里推有什么意思?不嫁左右我一個人,心里頭快活。若是嫁了,豈有一時好日子過?不是他休了我,就是我手刃了他!”
蘇太公慣常不會撮合事兒,被蘇一這么一說,話也不知從哪頭再挑起來說了。他擺了擺手,道先把飯吃了。這事兒他說不來,等著周大娘那處再來說和罷了。
蘇一備著話,飯后坐在床邊等周大娘,手里縫一灰藍棉袍。棉花呲出了面料子,白白的一條搭在腿上。她心里琢磨,要絕了周大娘的心思,往后再不提她和周安良的事才好。秀才如何,日子過不成,宰相也是個沒用的。
周大娘來的時候帶了塊巴掌大的豆腐,今晚上剛出鍋的,還蒸著熱氣。她徑直往灶上放著,打了簾子進屋來找蘇一。見她正低頭壓袍沿兒,忙過來伸手接,“給我罷,你也怪累的,回來還做這些個。要什么跟我說,安心總能搭把手,回頭做好都給你。”
“這如何使得?”蘇一揉肩,“大娘找我什么事,說了罷。”
周大娘把袍子掖在腿上,“我也就直說了,一一你和咱們安良的事,是大娘的主意。和你爺爺商量了,他也同意,就想定下。安良今年二十,你也老大不小十七了,辦了省心。依大娘的意思,最遲不拖過臘月。過了年,開春咱就是一家人。”
蘇一轉過頭,“大娘非得扭這個苦瓜,為何?你家安良是個出息的,娶我這樣兒的,您不委屈么?”
“歸了也就是個酸秀才。”周大娘不是不自豪,家里出了只金公雞,興許還能飛上枝頭變作金鳳凰,誰家不擺譜?然她不在蘇一面前起架子,還想掃尾捎上她。嫁誰不是過日子,嫁到她周家最是齊全。有好日子,一塊兒過。
“這不見得。”蘇一卻說:“安良許是福大的,能中進士也未可知。大娘不必壓著他給我臉面,到底我不如他,說配不上也不算踩低我。我也不想嫁他,咱們平日里如何您都瞧在眼里。若是一屋里睡覺,宅子也能盡數拆了去。安心也瞧我不上,明里暗里跟我較勁,必不能是一家人。”
周大娘抿聲兒,袍子擱在手心里捻了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瞧向蘇一,“有些話大娘說出來,你別怪大娘。大了不說,鐮刀灣地界上,有幾個十七八還未嫁人的姑娘?到如今,上門向太公來提親的有幾個?一個也沒有。因著什么?一一你不著急,你爺爺著急,我是跟著上火。這世道難,沒爹沒娘的,正經人家都不想娶。總有那一套道理,怕是沒教養的,娶妻得娶賢不是?你又慣是會舞刀弄槍的,人都懼著你。大娘是看著你長大的,知道你的品性,不高看也不虛捧。嫁給安良,有我給你撐著腰,總比嫁去別處伺候刻薄老婆婆要強許多。受了委屈,回頭撐腰的娘家也沒有,怎么生受?眼下這是你最好的路子,你怎么不懂大娘的一片苦心?安良他不愿意,又豈能做主?他不過跟我嘴硬兩句,到頭來還是聽我的。你聽大娘的話,別拖成了老姑娘。到時候,叫你爺爺的臉面往何處擺呢?”
蘇太公大覺顏面掃地,訓斥蘇一,“你還當我是你爺爺不當?”
蘇一不理會這話,轉了身沖周安良,指著他道:“你自己沒本事,也不能占了別人的地方,偏還理直氣壯。這事兒在頭里我就料到過,說了不給就是不給。你但凡要些臉面,也不該還舔著臉還來要了做新房。要是我,不吃饅頭攢口氣也不受人這臉子!叫人拒了,就該給自個兒留些面子!這三番五次的,虧你們做得出!”
周安良被她罵得氣結,手掐腰哼哼,倒是周安心伸長了脖子,“道是沒娘養沒爹教的,瞧瞧做出來的都是什么事兒?潑婦一樣,不想想自個兒為個什么嫁不出去。這是太公的家,哪輪到你做主?但凡有人要你,這家早跟你一厘關系也沒有了。太公應下的事,偏你從中作梗,忤逆不孝,鬧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不過是借住幾日,你發的什么狗瘋。”
前頭說了,蘇一這輩子沒什么聽不得的,偏就聽不得這沒爹娘的話。她也懶得再動嘴皮子,二話不說沖過去抽周安心大嘴巴子,一個比一個響。打得正得勁被蘇太公拉了回來,又好一通訓斥。他家蘇一性子野,慣常就愛動粗,有時他便懊悔,小的時候不該拉著她練把式,好好毀了一姑娘家。嫁不出去,滿鐮刀灣招人笑話。她這粗蠻勁,連他這個做爺爺的也看不下去。他又想不通,借住幾日算不得大事兒,到時還還回來,不過給周安良充個面子,她怎么就這么不依不饒?鬧得鄰里鄉親不和睦,忒不懂事!
周安良和周安心打小就是挨打的料,從來不敢還蘇一的手。這回周安心被打,也只能氣哼哼白挨這幾巴掌。她又眼淚汪汪裝可憐,沖蘇太公撒嬌,“太公你看蘇一,你不管管么?從小到大,我和哥哥對你比之蘇一又差什么?一院里十來年,跟親人無異,偏她欺負我們,不過仗著自己有些身手!”
蘇一跳著步子要越過蘇太公去,“你再說,仔細你的皮!”
“蘇一!”蘇太公攔她下來,大覺傷他顏面又傷情面。
那廂周大娘狠嘆了口氣,“罷了,安良安心,把東西挪出來吧。”
蘇一聽這話甚好,便收了勢。這邊蘇太公聽著卻不是滋味兒,他見不得,忙伸手去擋,“不必挪,這事兒我做得了主,就給安良做新房。橫豎我樂意,別人說什么都無用。安良跟我孫兒一般無二,住幾日無妨。今日我便定下這事兒來,往后誰都別再提!”
“爺爺!”
蘇一再是說一不二態度堅決,也擋不住蘇太公胳膊肘子往外拐。她又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兒的,這事兒蘇太公應下口來,她還真做不得主。卻又咽不下這口氣,索性一犟到底,“您要把正堂給周安良,就別要我這孫女兒了!”
“這是什么教養?”蘇太公也生氣起來,吹胡子瞪眼,“怎就這般不讓人安生?原沒多大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你就滿意了。到頭來人也都說你,說你小雞肚腸!你爹娘那般仗義的人,怎生出你這么個事事算計,心眼比針眼兒還小的?!”
“不知道誰算計來!”蘇一竟沒算到蘇太公會如此,也委屈得一眼里攢淚。卻又是不愿低頭的,跺腳進了東偏屋,要收拾了東西走人。那東偏屋又哪里還有她的東西,盡數換成了蘇太公的。她又抹淚,翻箱倒柜地找了家里的地契房契,揣兜里出來,“我衣衫包裹呢?”
周大娘看蘇一和蘇太公鬧開了,心下又不忍,忙上來拉蘇一,“可別鬧了,這大晚上你往哪里去?黑燈瞎火不說,天兒也是要上凍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在外不安全。恐遇著壞人或凍出了病,又要遭罪。”
蘇一撩開她的手,“大娘但凡真顧念我和爺爺的感情,斷然不會挖空心思要這房子,壞我和爺爺。這番你們且得愿了,我便看著,你們如何說話算話呢!”抽了下鼻子又問:“我東西在何處?”
周大娘還要再勸,蘇太公出聲兒,“要走便讓她走,教出這么個孫女,是我的無能。小氣刻薄不說,還忤逆不孝!放眼整個鐮刀灣,哪家的姑娘敢跟她親祖父這么杠著來?聽話還來不及,沒有跳腳唱反調的!算我慣壞的,這回就讓她出去好好想想,想明白再回來!”
“您且放心,出去我便不回來了!”蘇一仍是犟嘴,自往東偏屋里去。到了那邊兒,原以為該騰出間房來給她住著,卻不成想,她要與周大娘同擠一間,而周安心早把周安良騰出來那間占了。她又在心里罵了百八十遍不要臉,把周安心的衣裳鞋襪盡數抱到院子里摔在地上。
泄完憤,拎了包裹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周大娘兩面為難,問蘇太公,“真讓一一這么走?她一個女孩子家,遇著事可怎么是好?”
蘇太公仍在氣頭上,擺手進東屋,“她那身手和脾氣,能吃什么虧?讓她走,誰也不許去找。這樣兒的性子,不壓一壓,誰敢娶她?”
那邊周安心和周安良得意,周安心過來拉著周大娘的胳膊,“娘你別管,蘇一她活該,遲早該有這么一天。”
“這話不該說。”周大娘打一下她的手,“不過,讓她長長記性也好,確是太粗蠻了些,女兒家不該這個樣子。趕緊把你東西收拾了,咱進屋去,待會兒叫太公咱們一處吃飯。太公幫了咱們大忙,咱們不能不知恩。”
“省得。”周安心去拾自己的衣裳,“要不是蘇一,咱們也不必一直兩屋里吃飯。她走了正好,咱們一家親。”
周大娘出了口氣,也不念著蘇一了。照理說她走了是好,那丫頭心思多,一直挑得家里不得安寧。若不是念著恩情,她也不必一直哄著捧著那丫頭。這會兒她周家揚眉吐氣,得了太守家的三小姐,心境上有了變化,大不愿意再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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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一無處可去,逛了一晚夜市,攤位上吃了碗餛飩,身上荷包也見了底兒。
溜達著逛到陶家金銀鋪,她便曲著身子抱包裹在門前坐下。下頭石板陰涼,躥了一身的寒氣。她便靠著門墻,歪頭遠遠瞧那半明半暗的街景。頭上掛一輪毛月亮,散了一圈白環。她又想起諺語來,嘀咕了打發時間,說什么“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月暈而風,礎潤而雨”。
這入冬的時節極冷,寒風刮在臉上,拉皮子。她又把臉埋在包裹里,縮起身子取暖,卻并無大用。扛了一個半時辰,正到子時的時候,竟也累到在這冷颼颼的寒風里瞇了一陣。
迷迷蒙蒙中有人戳她肩窩,她便仰起頭來叫師哥,問:“開鋪子了么?”看清時,卻不是他師哥陶小祝。師哥沒生得這么好,粉面朱唇,一對桃花眼兒。
蘇一認出是那侍衛小白,定了睛子再看,他身后還站了兩人,紅衣扣彎刀,氣勢凜凜。她想起那晚被擒的事情來,有些生怕,忙站起來,往后退兩步扶著門框斂起下巴,“你們……有何事?”
小白看她驚慌,手摸門框藏了半張臉的樣子實在好笑,卻也不逗她,只問:“這么冷的天兒,深更半夜的,有家不回,你在這里做什么?”
蘇一嘟噥,“被趕出來,沒家可回了,可不就在這里?”
他意想細問,聽到身后有人扣了刀鞘,噔地一聲響,念起時間不對。因而也不問了,上了手去拉她,牽了與他們一道兒走,“既無家可歸,跟我們走。”
“去哪里?”蘇一一慌,已叫他拽出了三五十步。
“吃些熱的暖暖身子,找個地方安置你睡覺。你這小身板,在這冬夜里扛寒風,也真是夠能耐的。”
小白拉了她到一酒館,撂她下來與另外兩人坐著,自個兒外頭買小食去了。蘇一收胸弓腰坐在長凳上,低著頭不說話。摸了摸長凳面兒,撐了身子起來要溜,忽聽其中一人說:“小白去去就來,你這會兒走,我們怎么交代?”
“哦……”蘇一又坐下,開始無意識地抖大腿兒。
三人不說話,氣氛比照外頭的空氣還冷百倍。蘇一抱著包裹,腿抖得不受控,咬唇不出聲兒。酒家燙好了酒送上來,對面的人給她倒一盅,她端起來就吃盡了。身子剛暖了些,小白從外頭回來。手里拿了許多吃食,旋煎羊白腸、鲊脯、姜豉、抹臟、滴酥水晶鲙……都是南大街冬季夜市里最有名的吃食。
他坐下吃口酒,搓了搓手開始絮叨,整個氣氛又不一樣了。他問蘇一,“說說吧,怎么無家可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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