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遇
這事兒應了句讖語——左眼跳,桃花開;右眼跳,菊花開。
大約練過把式的人骨子里都摻著暴躁,年輕的時候尤為顯明,左右不過打一架的事兒,沒什么后慮。蘇太公是老了,事事講一情面。然蘇一還嫩著,血氣不少蘇太公當年。人年輕的時候又最受不得旁人孚自己的意,不知“忍”字為何,壓不住性子,少不得要鬧事。況這話她半月前就撂下過,不得商量就是不得商量。人要臉樹要皮,他周家這事兒做得忒差勁,怎么就不顧她臉色,真能暗下里攛掇蘇太公,拾掇了這正堂做新房?
蘇一攥了把拳頭就進屋把輕巧物件兒全部掀了個底兒掉,盡數(shù)扔出正堂來。叮叮當當?shù)囊魂図懀@才把西偏房里的三位驚出來。
蘇太公大覺顏面掃地,訓斥蘇一,“你還當我是你爺爺不當?”
蘇一不理會這話,轉了身沖周安良,指著他道:“你自己沒本事,也不能占了別人的地方,偏還理直氣壯。這事兒在頭里我就料到過,說了不給就是不給。你但凡要些臉面,也不該還舔著臉還來要了做新房。要是我,不吃饅頭攢口氣也不受人這臉子!叫人拒了,就該給自個兒留些面子!這三番五次的,虧你們做得出!”
周安良被她罵得氣結,手掐腰哼哼,倒是周安心伸長了脖子,“道是沒娘養(yǎng)沒爹教的,瞧瞧做出來的都是什么事兒?潑婦一樣,不想想自個兒為個什么嫁不出去。這是太公的家,哪輪到你做主?但凡有人要你,這家早跟你一厘關系也沒有了。太公應下的事,偏你從中作梗,忤逆不孝,鬧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不過是借住幾日,你發(fā)的什么狗瘋。”
前頭說了,蘇一這輩子沒什么聽不得的,偏就聽不得這沒爹娘的話。她也懶得再動嘴皮子,二話不說沖過去抽周安心大嘴巴子,一個比一個響。打得正得勁被蘇太公拉了回來,又好一通訓斥。他家蘇一性子野,慣常就愛動粗,有時他便懊悔,小的時候不該拉著她練把式,好好毀了一姑娘家。嫁不出去,滿鐮刀灣招人笑話。她這粗蠻勁,連他這個做爺爺?shù)囊部床幌氯ァK窒氩煌ǎ枳兹账悴坏么笫聝海綍r還還回來,不過給周安良充個面子,她怎么就這么不依不饒?鬧得鄰里鄉(xiāng)親不和睦,忒不懂事!
周安良和周安心打小就是挨打的料,從來不敢還蘇一的手。這回周安心被打,也只能氣哼哼白挨這幾巴掌。她又眼淚汪汪裝可憐,沖蘇太公撒嬌,“太公你看蘇一,你不管管么?從小到大,我和哥哥對你比之蘇一又差什么?一院里十來年,跟親人無異,偏她欺負我們,不過仗著自己有些身手!”
蘇一跳著步子要越過蘇太公去,“你再說,仔細你的皮!”
“蘇一!”蘇太公攔她下來,大覺傷他顏面又傷情面。
那廂周大娘狠嘆了口氣,“罷了,安良安心,把東西挪出來吧。”
蘇一聽這話甚好,便收了勢。這邊蘇太公聽著卻不是滋味兒,他見不得,忙伸手去擋,“不必挪,這事兒我做得了主,就給安良做新房。橫豎我樂意,別人說什么都無用。安良跟我孫兒一般無二,住幾日無妨。今日我便定下這事兒來,往后誰都別再提!”
“爺爺!”
蘇一再是說一不二態(tài)度堅決,也擋不住蘇太公胳膊肘子往外拐。她又是胳膊拗不過大腿兒的,這事兒蘇太公應下口來,她還真做不得主。卻又咽不下這口氣,索性一犟到底,“您要把正堂給周安良,就別要我這孫女兒了!”
“這是什么教養(yǎng)?”蘇太公也生氣起來,吹胡子瞪眼,“怎就這般不讓人安生?原沒多大的事,鬧得人盡皆知,你就滿意了。到頭來人也都說你,說你小雞肚腸!你爹娘那般仗義的人,怎生出你這么個事事算計,心眼比針眼兒還小的?!”
“不知道誰算計來!”蘇一竟沒算到蘇太公會如此,也委屈得一眼里攢淚。卻又是不愿低頭的,跺腳進了東偏屋,要收拾了東西走人。那東偏屋又哪里還有她的東西,盡數(shù)換成了蘇太公的。她又抹淚,翻箱倒柜地找了家里的地契房契,揣兜里出來,“我衣衫包裹呢?”
周大娘看蘇一和蘇太公鬧開了,心下又不忍,忙上來拉蘇一,“可別鬧了,這大晚上你往哪里去?黑燈瞎火不說,天兒也是要上凍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在外不安全。恐遇著壞人或凍出了病,又要遭罪。”
蘇一撩開她的手,“大娘但凡真顧念我和爺爺?shù)母星椋瑪嗳徊粫诳招乃家@房子,壞我和爺爺。這番你們且得愿了,我便看著,你們如何說話算話呢!”抽了下鼻子又問:“我東西在何處?”
周大娘還要再勸,蘇太公出聲兒,“要走便讓她走,教出這么個孫女,是我的無能。小氣刻薄不說,還忤逆不孝!放眼整個鐮刀灣,哪家的姑娘敢跟她親祖父這么杠著來?聽話還來不及,沒有跳腳唱反調的!算我慣壞的,這回就讓她出去好好想想,想明白再回來!”
“您且放心,出去我便不回來了!”蘇一仍是犟嘴,自往東偏屋里去。到了那邊兒,原以為該騰出間房來給她住著,卻不成想,她要與周大娘同擠一間,而周安心早把周安良騰出來那間占了。她又在心里罵了百八十遍不要臉,把周安心的衣裳鞋襪盡數(shù)抱到院子里摔在地上。
泄完憤,拎了包裹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周大娘兩面為難,問蘇太公,“真讓一一這么走?她一個女孩子家,遇著事可怎么是好?”
蘇太公仍在氣頭上,擺手進東屋,“她那身手和脾氣,能吃什么虧?讓她走,誰也不許去找。這樣兒的性子,不壓一壓,誰敢娶她?”
那邊周安心和周安良得意,周安心過來拉著周大娘的胳膊,“娘你別管,蘇一她活該,遲早該有這么一天。”
“這話不該說。”周大娘打一下她的手,“不過,讓她長長記性也好,確是太粗蠻了些,女兒家不該這個樣子。趕緊把你東西收拾了,咱進屋去,待會兒叫太公咱們一處吃飯。太公幫了咱們大忙,咱們不能不知恩。”
“省得。”周安心去拾自己的衣裳,“要不是蘇一,咱們也不必一直兩屋里吃飯。她走了正好,咱們一家親。”
周大娘出了口氣,也不念著蘇一了。照理說她走了是好,那丫頭心思多,一直挑得家里不得安寧。若不是念著恩情,她也不必一直哄著捧著那丫頭。這會兒她周家揚眉吐氣,得了太守家的三小姐,心境上有了變化,大不愿意再低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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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一無處可去,逛了一晚夜市,攤位上吃了碗餛飩,身上荷包也見了底兒。
溜達著逛到陶家金銀鋪,她便曲著身子抱包裹在門前坐下。下頭石板陰涼,躥了一身的寒氣。她便靠著門墻,歪頭遠遠瞧那半明半暗的街景。頭上掛一輪毛月亮,散了一圈白環(huán)。她又想起諺語來,嘀咕了打發(fā)時間,說什么“日暈三更雨,月暈午時風”、“月暈而風,礎潤而雨”。
這入冬的時節(jié)極冷,寒風刮在臉上,拉皮子。她又把臉埋在包裹里,縮起身子取暖,卻并無大用。扛了一個半時辰,正到子時的時候,竟也累到在這冷颼颼的寒風里瞇了一陣。
迷迷蒙蒙中有人戳她肩窩,她便仰起頭來叫師哥,問:“開鋪子了么?”看清時,卻不是他師哥陶小祝。師哥沒生得這么好,粉面朱唇,一對桃花眼兒。
蘇一認出是那侍衛(wèi)小白,定了睛子再看,他身后還站了兩人,紅衣扣彎刀,氣勢凜凜。她想起那晚被擒的事情來,有些生怕,忙站起來,往后退兩步扶著門框斂起下巴,“你們……有何事?”
小白看她驚慌,手摸門框藏了半張臉的樣子實在好笑,卻也不逗她,只問:“這么冷的天兒,深更半夜的,有家不回,你在這里做什么?”
蘇一嘟噥,“被趕出來,沒家可回了,可不就在這里?”
他意想細問,聽到身后有人扣了刀鞘,噔地一聲響,念起時間不對。因而也不問了,上了手去拉她,牽了與他們一道兒走,“既無家可歸,跟我們走。”
“去哪里?”蘇一一慌,已叫他拽出了三五十步。
“吃些熱的暖暖身子,找個地方安置你睡覺。你這小身板,在這冬夜里扛寒風,也真是夠能耐的。”
小白拉了她到一酒館,撂她下來與另外兩人坐著,自個兒外頭買小食去了。蘇一收胸弓腰坐在長凳上,低著頭不說話。摸了摸長凳面兒,撐了身子起來要溜,忽聽其中一人說:“小白去去就來,你這會兒走,我們怎么交代?”
“哦……”蘇一又坐下,開始無意識地抖大腿兒。
三人不說話,氣氛比照外頭的空氣還冷百倍。蘇一抱著包裹,腿抖得不受控,咬唇不出聲兒。酒家燙好了酒送上來,對面的人給她倒一盅,她端起來就吃盡了。身子剛暖了些,小白從外頭回來。手里拿了許多吃食,旋煎羊白腸、鲊脯、姜豉、抹臟、滴酥水晶鲙……都是南大街冬季夜市里最有名的吃食。
他坐下吃口酒,搓了搓手開始絮叨,整個氣氛又不一樣了。他問蘇一,“說說吧,怎么無家可歸了?”
蘇一嚼著鲊脯,轉頭看小白。別說在他們這些冷森森的人面前說不出冤屈來,在尋常人面前也要思量一二才能說呢。家事不外揚,也算一樁傳統(tǒng)了。她搖了頭不說,小白也便禁口不問了。他又去撩撥對面兩個面生寒意的,“待會你們兩個,誰帶她回去過一宿?”
原好心也有不問緣由的,蘇一忙放下筷子擺手,“不必不必,吃了你們的東西已是不該了。”
小白不理這話,但說:“我是住王府里的,不好安置你。咱們韓總管宅邸甚大,就他一人住著,你隨他去。住一晚不打緊,他雖不言不語,心卻是熱的。”說罷看向對面毫無面部表情的韓肅,“是吧,韓總管?”
韓肅只是吃酒,“她一個女兒家,恐不方便。”
“你那宅子里院子不少,隨意找一間把她歇一歇,有什么不便?都是老熟人,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小白給他斟酒。
韓肅抬頭看向他,“什么時候的老熟人?”
小白收回酒壺,打了個響指,“早前她從咱們王府抄道兒,叫咱們捉了,你還試了她筋骨,忘了不成?怕她扯謊掩蓋,你還叫我跟了她到家,次日又到的鋪子里探了虛實。那日因公,我損了銀簪玉玦的錢,忘了問你要了,你可得還我。”
韓肅點頭,“那確是老熟人了。”
蘇一記不清他們誰是誰個,總歸都穿差不多的衣裳,紅衣繡金線,腰間別把彎刀。她轉眼瞧那韓肅,確是那晚的頭頭兒。眉梢似劍,冷顏冷面。她又擺手,“不必為難,我隨意熬過這一夜。”
“過去也沒什么,住一晚罷了。”韓肅話少,每說出來卻又都不容人駁他。蘇一有些不知所措,再轉頭瞧向小白,他臉上已吃酒吃出了紅意,飄著兩朵粉云一般,襯得臉色極為好看。他拍拍蘇一的肩膀,打了個嗝,“幫你安排下了。”又說:“今兒得虧我換了勤過來尋摸吃的,否則你要挨凍一夜。得虧我,是以片子坊吃茶,要請我兩頓。”
蘇一撓額,“還是不麻煩了吧……”
“已經麻煩了。”韓肅瞧她一眼,再無話。
是以,蘇一只能隨他回去歇了這一夜。
招待的又是軟被香褥,府邸上也沒公雞打鳴,這一睡便是五個時辰,醒來時天兒已近晌午。她跳著腳兒套衣衫,開了門有身著青衫背褙的女孩子打水來服侍她洗臉。這可生受不起,蘇一忙接了銅盆巾子,自己抹洗了一番,又照常綰起簡單發(fā)髻來。
要走也該辭了客人,她問那女孩子,“韓總管王府里去了罷?”
女孩子搖頭,“這一日休息,在家呢。”
原想著不在也便不辭了,這會兒在,卻也不想當面辭去。她有自知之明,不能睡了人家房舍一夜再白占了人家時間,惹人生厭。誰記得她是誰,權做個要飯的一樣發(fā)一回善心罷了。因叫那女孩子若他問起來便回句話說她走了,若不問也便罷了。如此,自己先抱包裹跑了。
出了府邸角門,大舒了口氣。瞧著今日出了日頭,明白透紅的一輪,正懸在當頭上,再急也不成了,橫豎都要挨師父的罵。她動身要走,瞧見大門里又出來一人。那人一身淡灰深緣兒衣袍,外頭披著月白大氅,領沿兒上密密的白兔毛托著一張如畫如刻般的臉。日頭灑下的光暈在他身上籠了層金邊,貴不可言的視感。
蘇一覺得小白生得好,這人卻比小白生得還好,只年歲大了些。沒有生嫩氣,素淡卻矜貴。她又心生感慨,念叨著什么人與什么人來往,想起一句詩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也不知稱不稱這意思,瞎念叨念叨罷了。在她那一方天地里,哪里能見著這些人物。周安良那樣兒的拎過來,提鞋也不配!
她兀自瞧著人發(fā)癡,那人卻已到了她面前,開口問了句:“昨兒借宿在此的姑娘罷?”
那聲音帶著空闊遼遠之意在她耳朵彈開,蘇一醒了神,要抬手擦口水,先問一句:“你與我說話?”問罷自覺此番樣子過沒出息,忙又跟一句,“是了。”
“難得在韓肅府上見著外來的姑娘,一道兒走吧。”他說著話,平穩(wěn)地邁開步子。
蘇一竟不覺得他生分,不自覺地跟著他,“爺是韓總管好友?”
“算是吧,偶來他府上轉轉。”
他走路的姿勢也是極好看的,步法勻稱。蘇一跟在他身側,那曳曳的大氅不時掃到她胳膊。天氣清寒,她把雙手往袖子里縮。這位爺瞧見了,從大氅里伸出手來,把手爐給她,“拿著用。”
“不必。”蘇一抽出手來擺動,恰好被他塞進了手里,便也只好抱著了。她心里生暖,越發(fā)覺得他是好人。
這位爺瞧著貴氣,卻又不倨傲,一路上走著與她說話,哪哪都好。他問起昨晚的事情,她也不顧忌地說了,又問他,“我真如爺爺嘴里說的那般,粗蠻小氣么?”
“這事兒不好評判,但看你那位周大娘什么心思。若真是借幾日,也無妨。怕只怕心思不限此,占了便不還了,叫人氣不順。”
蘇一抱著手爐,歪頭仰著看他,“周大娘倒沒什么,只是我不放心那周安良和他那個妹妹。依我的了解,占了必不會想還的。又不知沈家三小姐什么脾性,若是沆瀣一氣,我和爺爺還吃那啞巴虧不吃?到時周大娘再拿情義的話來哄騙我爺爺,怎么了局?難道我家的東西,最后要改了姓周?”
他身直面淡地邁著步子,“你將房契拿出來,別易了手到時沒了依據(jù)。先這么僵著,得需叫你爺爺知道他們是什么人。有他后悔,才好辦事兒。到時到衙門里擊鼓告狀,就說他周家霸占家宅,必是能定罪的。若你爺爺護他,這事兒就告不成,是以需得他心生懊悔。若你的推測不對,他們真就借了幾日便歸還了,你還回去,好聲好氣兒道個歉,仍是一院里相處。”
這話甚和蘇一的心意,原她也是這般打算,只是還沒想明了。經他這么一說,便通透了。她要謝他,借口又問他姓甚名誰,家住哪里。
他忽停下步子來,轉身正對她,說:“我到了。”
到了……
蘇一轉頭去瞧,卻是驚了一跳,面兒也呆了。不知不覺,她怎么竟跟著他走到咸安王府的大門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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