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日之后，一個(gè)陽光燦爛的大晴天。將近午時(shí)的時(shí)候，林如海坐上馬車離開巡鹽御史府，去往巡撫張大人府上赴宴。坐在車廂里，他靠著背后柔軟的大迎枕，透過車窗上的湘妃竹簾縫隙，看著車外的街景。揚(yáng)州城由來便是繁華富裕之地，即便是平民，也穿得齊整干凈，精神抖擻。街道上人來人往，一派清平氣象，看得這些天一直郁郁不樂的林如海終于有了幾絲笑意。

　　馬車咕嚕嚕行過這條寬敞的青灰色石板鋪成的街道，轉(zhuǎn)了幾個(gè)彎，來到一條稍微狹窄一些的長街之上。林如海也收回了眼神，閉目養(yǎng)神起來。忽的，一個(gè)聽起來似曾相識的聲音，穿過竹簾送進(jìn)他的耳朵。卻聽那個(gè)糯糯的小女孩的聲音說道：“碧云，這塊布料看起來還不錯(cuò)，我想買下來給爹爹做件衣裳，你覺得如何？”

　　林如海抬起手敲了敲車廂板壁，駕車的小廝知情識趣的將車子停了下來。林如海睜開眼坐直身體，抬起手將竹簾微微掀開，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了過去。只見一個(gè)身形瘦小的小女孩，背對著馬車站在一個(gè)布攤前，小手輕撫著一匹青色布料。站在她身邊的身穿海棠色布裙的一個(gè)丫鬟裝扮的女子，對那小女孩說道：“大姑娘，這匹料子在這攤子上算是好的，可是拿來給老爺做衣裳卻還是勉強(qiáng)了些。再說，姑娘一年多沒有回府了，如何能將衣裳交給老爺呢？還是算了吧，姑娘。好不容易才攢下這點(diǎn)子銀錢，得花在真正得用的地方啊。”

　　頭上戴著幃帽，身穿半舊的藕荷色布衣的小女孩，從背影看起來也就是個(gè)普通人家的姑娘。林如海看著她，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他想起出門之前見到的嫡女，那一身盤金彩繡，精致到了十分的衣裳，不覺微微的心酸起來。即便只是庶女，也不該差得如此離譜。一年多沒見到了，他這大女兒卻似乎并沒有長高多少。伺候她的奴才，似乎，并不怎么盡心啊！好不容易才能攢下買一匹劣質(zhì)布料的銀錢？他的大女兒，在府外究竟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聽了碧云的話，站在布攤前面的林慧玉怏怏的放下了手里的布料，低聲卻清晰的說道：“你說得對，就算是做好了，我也沒法子把衣裳送給爹爹。碧云，我想念爹爹了，也不知道，他最近身體可好……”

　　坐在車子里面的林如海暗自嘆息了一聲，放下了車簾，再次抬手敲了敲車廂，示意車夫繼續(xù)前行。拉車的白色駿馬長嘶了一聲，揚(yáng)起蹄子小跑起來，看似不起眼的黑漆馬車揚(yáng)長而去，離開了這條街道。

　　待馬車徹底消失之后，林慧玉方才轉(zhuǎn)過身，看向前方街道之上遺留的煙塵。站在一旁的碧云小心的打量林慧玉的神情，低聲說道：“姑娘，這么做真的有用嗎？老爺都沒有叫姑娘過去說幾句話……”

　　林慧玉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只是淡淡的回答道：“有沒有用，過幾天就知道了。”

　　剛開始來到異世的時(shí)候還不覺得，這些天，林慧玉才終于發(fā)現(xiàn)，能夠聽到這個(gè)身體故去母親的聲音，也是一種金手指。否則，她就沒法讓母親給林如海托夢，也不能夠知道他今天會離開府邸前去赴宴。能做的她都做了，其他的，就只能聽天由命了。反正，倘若這一次的計(jì)謀行不通的話，再換一種好了。總之，她會一直努力下去的。

　　領(lǐng)著碧云離開市集，走了好半天的路，林慧玉終于回到了暫時(shí)居住的小院落。打開門走進(jìn)院子里，碧云忙著去給她泡茶。林慧玉則慢慢走到樹下擱著的椅子前，坐下歇息。剛剛才坐穩(wěn)，便見到吳氏扭著腰肢從屋里走出來，說道：“一大早起來就不見姑娘，這是去了哪里？也不跟奴婢說一聲，倘若出了什么意外，叫奴婢怎么跟太太交代？”

　　林慧玉淡淡瞥了吳氏一眼，道：“不過就是出去走走，能出什么意外？主子要去什么地方，難道還要跟奴婢交代嗎？”

　　吳氏被林慧玉的話噎住了，便氣恨恨的轉(zhuǎn)而找起碧云的麻煩來：“碧云，你這作死的小蹄子，帶著姑娘去了哪里？”

　　碧云端著茶盤從廚房里走出來，看也不看吳氏一眼，道：“你沒聽見姑娘的話，還要我再重復(fù)一遍嗎？”

　　吳氏見這一個(gè)兩個(gè)都是油鹽不進(jìn)的模樣，氣得狠狠跺了跺腳，轉(zhuǎn)身走進(jìn)屋里，不再開言了。碧云這小蹄子，原本是她的跟屁蟲，從前根本不將這大姑娘放在眼里。現(xiàn)在，見到大姑娘開始厲害了，就趕著上去獻(xiàn)殷勤，轉(zhuǎn)而把自己丟到了一旁。走著瞧吧，日子還長著呢！

　　吳氏想得倒是很美好，可惜天不從人愿，還沒等她具體想出整治碧云的法子來，一輛接姑娘回家的香車，便停在了大門外頭。聽領(lǐng)頭的婆子說了來意，吳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走的時(shí)候聽太太那意思，是要大姑娘在外面住到及笄時(shí)再回府。怎么現(xiàn)在才一年多，就來接大姑娘了？回到府中，哪有在這外面自在？每個(gè)月大姑娘的份例，幾乎全部都到了她的手里。如今要回去了，她再到什么地方去弄這樣的好處？即便再不情愿，吳氏卻還是不得不跟碧云一起收拾行裝，伴著姑娘一起上了馬車，朝著巡鹽御史府行去。

　　坐在柔軟厚實(shí)的褥子上，背靠著綿軟的絲緞迎枕，林慧玉眼觀鼻鼻觀心，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既沒有高興的樣子，也看不出是否忐忑不安。好像她不是要回暌違了一年多的家，而是坐著車隨便出來逛逛一樣。吳氏看了她半晌，方才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問道：“大姑娘，這是早就知道要回去了嗎？”

　　林慧玉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道：“我怎么會知曉呢？吳媽媽都不知道的事，我就更加不會知道了。”

　　這話說的誅心。吳氏尷尬的笑了笑，不敢再說話了。車廂里的三個(gè)人一時(shí)俱是無言，只聽到車底輪子的骨碌聲，聲聲好似碾在人的心上。

　　巡鹽御史府還是林慧玉記憶中的那個(gè)樣子，大氣而素雅。雖遍植花木，卻因臨近冬日，開花的草木并沒有多少。放眼望去，將要枯敗的花木居多，平添幾分凄涼之感。林慧玉行過垂花門，走過穿堂，來到了正院。臺階上面，立著幾個(gè)穿紅著綠的丫鬟，見到林慧玉來了，也并不怎么搭理。唯獨(dú)有一位身穿蜜合色棉襖，桃紅棉裙，臉兒圓圓的丫鬟，笑著打起了簾子，微微福身道：“大姑娘回來了，快請進(jìn)，太太一早就念著呢。”

　　在記憶里搜索出這個(gè)大丫鬟的名字，林慧玉笑著對她點(diǎn)點(diǎn)頭道：“多謝秋萍姐姐了。”名叫秋萍的丫鬟忙道不敢，腰彎得更低了。

　　一邁步走進(jìn)屋子里，一股暖暖的甜香便撲鼻而來，沁人心脾。林慧玉抬起眼，看見屋子里幾個(gè)丫鬟簇?fù)碇�一位端坐著的貌美婦人，正微笑著看向自己。林慧玉忙緊走幾步，款款拜下，口中說道：“不肖女慧玉拜見母親，母親安好……”

　　不等林慧玉把禮見完，賈氏太太便站起身走上前來，親手扶起了她，口中嗔怪道：“回自己家來了，還見這么大禮作甚？快快起來。看這小手冰涼的，快過來烤烤火吧……”說著，便拉起林慧玉的手，引著她走到榻邊，坐了下來。林慧玉微微低著頭，眼角卻將賈氏的裝扮和相貌，都看在了眼里。

　　因?yàn)樘鞖鉂u冷，賈氏太太今日穿著家常的月白綾對襟襖，下面系著紅羅裙，微露腳下的大紅緞子白綾高低鞋。她頭上挽著牡丹髻，插著一枝金蟬玉桐葉簪。一色半新不舊，不見富貴奢華，觀之可親。她生著一張橢圓臉兒，秀眉彎彎，眼如秋水，膚色白膩，絲毫看不出年紀(jì)來。賈氏太太握著林慧玉的手，細(xì)細(xì)的問她在府外的生活。看起來，一副極為關(guān)心她的樣子。林慧玉也沒有絲毫的不耐，逐一回答著賈氏的問題，屋子里一幅母慈女孝的景象。至少，在剛剛進(jìn)屋的林如海看來，便是如此。

　　見到林如海進(jìn)屋，屋子里的兩個(gè)人都停止了說話，忙站起身來給他見禮。“老爺來了。”

　　“見過爹爹。”說這句話時(shí)，林慧玉微微仰頭，滿臉孺慕之色，眼中淚光盈盈。這幅模樣看得林如海心里極為慰貼，禁不住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林慧玉的腦袋：“長大了，懂事了。”

　　看見林如海的動作，站在一旁微笑的賈氏瞳孔一縮，眼底一絲寒光閃過，瞬間便消失不見了。除了一直暗自注意著她的林慧玉，屋子里其他的人，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林慧玉在心里冷笑了一聲，臉上卻還是那幅孺慕神情。看起來，也就是個(gè)渴望親情的普通小女孩。

　　終于回府了，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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