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除宗室八等爵和征北軍擊敗穆力大軍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大周朝,　天下百姓歡欣鼓舞、額手稱慶，愛國熱情瞬間漲到了最高點，甚至比四年前重振社稷的時候還要激動。而趙曜沈芊這一對帝后的名聲更是幾乎超過開國帝后。連今年的選秀再次被趙曜三言兩語廢停這件事也沒有在民間惹出任何風(fēng)波,　甚至還有不少百姓越加深信當(dāng)今皇后就是“神女娘娘”，是上天派來庇護和保佑大周朝的。

　　然而，帝后強勢和威望,　讓大部分百姓感到安心,　卻也注定要讓某些人心灰意冷。宋貞吉和宋貞敬便是其中之一。宋貞吉自從江南案后就被貶至河南當(dāng)了個小小的五品官,　起初，他是不死心的,　像他這樣自詡天之驕子、高高在上了幾十年的人，自然是看不上趙曜這個“豎子”的，他自覺忍辱負重,　十分期待看趙曜這個豎子坐不穩(wěn)皇位的那一天,　他甚至主動與那些庸碌無能的藩王交好，可沒想到,　轉(zhuǎn)眼之間,　他嚴重的“豎子”就大刀闊斧地削了藩王，改了祖制，甚至連韃靼最強勢的穆力大軍都被滅了，這一切就像是一把巨斧,　一下子砍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宋貞吉忽然就心灰意冷了，他將自己悶在屋中數(shù)日，待到出來之時已經(jīng)脫下官袍官帽,　換上布衣長袍，鬢間更是白發(fā)叢生。他走出門，交給管家三封信，一封是遞送到宮里去的辭官折子，而另兩封則是分別交給宋庭澤和宋貞敬的書信。

　　這大概宋家三父子這么多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心平氣和地互相通信。今日以前的宋貞吉，對弟弟，向來居高臨下看不上，對父親，則是怒而不敢言，但他自己和宋家都已經(jīng)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反倒終于能好好地看待父子、兄弟間的關(guān)系了。

　　他給宋貞敬寫的信，可謂情真意切，表達了自己辭官歸隱之心，又對弟弟寄予了囑托和厚望，希望他能在朝堂上好好地立足，重新?lián)纹鹫麄�宋家。而他給宋庭澤寫的信，則要簡短很多，只是表明了自己辭官的決心，以及希望宋庭澤能讓宋睦和有個好歸宿。

　　宋貞敬收到哥哥的信，可謂感慨萬千。宋家父子三人，他是最庸碌最平凡的那個，大概也因為這樣，所以他也是受到影響最小的那個，不管是戰(zhàn)事勝利、陛下登基、江南案發(fā)，還是如今宗室改制、大破韃靼，天下翻覆、風(fēng)云驟變，好像都與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他一直都做著那個遠離政治中心的河南按察副使。

　　曾經(jīng)，他一直悲哀于自己的無能，可今日看來，卻只剩下無限唏噓。他們自以為在宦海風(fēng)浪中浮沉博弈，站在天下人之上，俯視著所有的世家豪族，然而，到頭來，落到世人眼中，也不過是又一樁“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的飯后談資。而他的哥哥，哪怕已經(jīng)對官場心死了，也依舊不肯承認宋家的沒落，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深的執(zhí)念了。

　　宋貞敬看罷信件，悵然而嘆，等他自己站在書桌前，卻良久提筆無言，他想給自己的父親，如今的閣老大人寫一封信，可提筆瞬間卻又不知道該寫什么，到最后還是只給自己大哥回了一封信。

　　宋貞吉的信到京城的時候，宋庭澤正在研究一份地圖，那不是大周版圖，而是一份比西域更西的地圖，甚至連上面的文字都并不是漢字。宋庭澤研究地很投入，甚至還拿著沈芊前不久研究出來的名為“放大鏡”的東西在研究。所以，當(dāng)管家表示有宋貞吉的信送來的時候，宋庭澤連頭都沒抬，只皺著眉說了一句“放著吧”。

　　這一放，便生生放了兩天，直到宋庭澤似乎忙完了地圖的事，老管家才敢繼續(xù)開口，再次提了提這封信。宋庭澤似乎有些不耐，但還是拿了信，打開了看。

　　老管家一直恭恭敬敬地立在一旁，有些緊張地看著宋庭澤的臉色，他希望宋庭澤能對宋貞吉辭官這件事有所表示，希望他能作為一個父親，給被一直忽視的兒子一些關(guān)注，然而，看完信的宋庭澤只是輕哼了一聲，便將信件扔到了一邊。老管家雖暗自喟嘆，卻也根本不敢多話。

　　宋庭澤這一生都極度自負，他的人生自始至終都是只為自己的。曾經(jīng)的趙曜和沈芊，想破了腦袋都沒想明白宋庭澤到底是要做什么，若說他是忠臣直臣，兩人自然是嗤之以鼻的，但若說他是佞臣奸臣，卻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就說開海禁這件事，宋庭澤不惜把宋家炮灰了都要全力支持海上貿(mào)易的推進，更別說如果沒有他那個天才般的“國有控股混合所有制”的海貿(mào)商會制度，大周朝就算開了海禁，恐怕也阻止不了當(dāng)?shù)睾兰澒賳T勾結(jié)攏斷海上利益，到時候，沿海照舊會是一大禍患。

　　單就這件事來說，宋庭澤真算是幫了趙曜大忙的。可也正是因為如此，倒是越發(fā)讓趙曜疑惑起來，如果宋庭澤既不想要謀朝篡位，又不想做個忠直之臣，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后來，沈芊想來想去，覺得如果說宋庭澤還有在乎和想要的東西的話，大概就是他自己的名聲了，畢竟宋家他不在乎，但他在推進海貿(mào)的過程中卻像上次折騰新帝登基一樣，非得把他自己的名聲宣揚出去，倒是一點都不怕得罪趙曜。

　　趙曜聽完沈芊的嘀咕，像是想到了什么，瞇了瞇眼，冷哼一聲：“他不是想要名聲，他是想證明，自己強于皇權(quán)。”

　　這話一出，如同醍醐灌頂，讓沈芊一下子就明白了宋庭澤所有的想法。宋庭澤此人，前半生那是順風(fēng)順水，所有的發(fā)展軌跡都極其符合社會主流，三元及第，一路青云直上，四十出頭就入閣，不到五十就成了首輔，更別說后來還把女兒扶上后位，當(dāng)了大周的國丈。如果按照這套劇本走，他應(yīng)該像歷史上很多權(quán)臣、名臣一樣，最終權(quán)傾朝野、名留史冊，不管是忠忠直直地做一個好臣子，還是功高蓋主篡位□□，這條路都是先人走過無數(shù)次的。

　　如果不出意外，宋庭澤大概也會走同樣的路，當(dāng)然依照他的“反社會”性格，也許到后來，他厭了，煩了，也會像如今這樣做出一些意外之舉，但很明顯，在他自己完全厭倦主流道路前，有人強行打斷了他的劇本——那就是昏庸又無能的建元帝。

　　昏庸、懦弱、好色、愚蠢，建元帝就是這樣一個幾乎一無是處的人，這樣的人若是投生在普通百姓家，恐怕也就是個混跡于街頭的落魄底層，滿朝的精英根本不會正眼看他，更別說天縱奇才的宋庭澤了。然而，偏偏建元帝投生到了皇家，還陰差陽錯地當(dāng)上了皇帝，而那高高在上的皇權(quán)，就能讓這樣一個蠢貨執(zhí)掌生殺大權(quán)，讓這樣一個他看不上的人輕易地毀掉他獲得的所有東西。

　　這對順風(fēng)順水的宋庭澤來說，絕對是個巨大的打擊，這種打擊加上他那本就奇葩的價值觀，足以牢牢地拉住他的仇恨值，讓他在后半生里，致力于把皇權(quán)踩下去！是的，在宋庭澤的眼中，其他人都愚蠢的，不值得他費心對付，但皇權(quán)這種東西，卻能讓這些愚蠢的人凌駕于他之上，這是絕對不可容忍的！

　　他越過了掌權(quán)者，直接看到了他們背后那永不衰落的皇權(quán)，而這樣?xùn)|西也成了他后半生的仇敵。若是普通人受到了掌權(quán)者的玩弄，也許會生出干掉掌權(quán)者，自己掌握權(quán)力的**，但宋庭澤的天才，或者說變態(tài)就在于，他深刻地認識到，所有看似掌握權(quán)力的人其實都只是權(quán)力的傀儡，為它所驅(qū)使，為它欲生欲死。而他根本不能容忍任何東西驅(qū)使自己，所以，他才要廢舊帝、捧新帝，所以他才要掀翻百年祖制，推行允許官宦、商人、百姓等所有人都能入股的海上貿(mào)易。

　　皇權(quán)要展現(xiàn)自己的高高在上，他便要讓世人看到皇權(quán)衰落；皇權(quán)要劃分等級奴役一切，他便要讓天下庶民都能來分一杯羹。而如今，他顯然是發(fā)現(xiàn)了更有趣的東西，這些東西也許比之前的所有都要有趣，甚至可以打碎所謂天授皇權(quán)之說……

　　當(dāng)然這一切都還在紙面上，誰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連一向算無遺策的宋庭澤本人都不敢斷言。但是如今出海的商貿(mào)航船已經(jīng)跑得越來越遠了，前不久就已經(jīng)有船隊冒險向更南邊的海域拓展，甚至有人還想往西進，大海就像一個無限廣闊的天地，而這個天地注定不屬于所謂“皇權(quán)”。

　　宋庭澤捏著手里的這份西域地圖，又站起身，從書案上拿起了另一份更加詳細的海上航線圖，這份地圖的海洋比起原有的幾份海域圖已經(jīng)遠遠地拓寬了，上面甚至還標注了許多從未有人涉足過的小島，這些小島標注的都是中文名字，顯然是地圖的主人自己取的。

　　宋庭澤看著手里的兩份地圖，眼里有著完全不屬于老年人的神采，那模樣，甚至比當(dāng)初當(dāng)上首輔時還要興奮。老管家怔怔地看這宋庭澤的樣子，默默地嘆了口氣，老爺想的東西，他永遠都不明白，就如他和大公子想的東西，老爺永遠不會在乎一樣……這大概就是宋家悲劇的來源吧。

　　作者有話要說：　　沒錯，宋庭澤有個航海夢哈哈哈，好吧，做海貿(mào)，就少不了兩個牙的事情，以及中亞地區(qū)的國家，嗯，都會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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