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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修羅場


  “賤民!你怎敢如此放肆!”那青衣女子臉色漲得通紅,聲音更是瞬間尖利起來,似乎被沈芊扯破了遮羞布。

  喧鬧吵嚷的聲音吵醒了睡在前院的驛丞,他急忙起身,連衣裳都還沒來得及整理,就氣喘吁吁地跑了出來,眼見著面前劍拔弩張的場面,嚇了好大一跳:“這……這是怎么了?兩位消消火,消消火啊!”

  那青衣女子見驛丞出現,像是找了依仗,立刻指著沈芊,對驛丞道:“驛丞,你來的正好,這等刁民,竟敢沖撞我家大人,辱罵我家夫人,你說說,該當何罪!”

  這帽子扣的,可真是厲害了!沈芊站在一旁冷笑,雙手抱胸,一副看著對方表演的模樣。她倒要看看,這個“厲害”的丫鬟還能扣出什么罪名來!

  果然,對方以為憑自己這邊的勢力,驛丞必然會站在自己這邊,遂越加起勁了:“驛丞大人,不是奴婢說您,您這般隨意地把人放進驛站,少不得就會出現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賤民,膽敢沖撞貴人,您說說,出了這樣的事,您在貴人面前,也難辭其咎吧?”

  驛丞連連作揖:“姑娘,你稍稍息怒,此事……”

  那趾高氣揚的奴婢直接打斷了驛丞的話:“好了,驛丞大人,您一時疏忽也屬正常,只要把驛站中的刁民都趕出去,此事便算了解了。”

  說完,她還斜眼打量了一下沈芊,大約是以為勝券在握,臉上滿是得意和惡意,仿佛看到沈芊被趕出去,在這兵荒馬亂之中慘死,對她而言是一件極大的幸事。

  若是往常,遇見個把狗仗人勢的奴才對人呵斥打罵,把人趕出驛站,沈芊也許不會像現在這樣生氣,但是現在,外頭正打仗著仗啊!且不說韃靼人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揮兵而來,大肆屠殺,就說這妻子還生著病,丈夫又遭了毒打,如今城里村里十室九空,他們要去哪里找醫生看病看傷?這是活生生地把人往死路上逼!

  心狠至此,如果是此刻放過,日后還不知道要殘害多少人命!

  沈芊越想越生氣,見她如此得意,便轉頭問驛丞:“驛丞大人,卻不知這驛站可是有規定,只能容許達官貴人入住?”

  那奴婢以為她害怕了,在一旁高聲冷笑:“現在知道怕了,哼!”

  驛丞朝著沈芊一拱手,回道:“按照本朝律令,驛站的主要工作是傳遞文書敕令,接待往來官員等,但是在不忙碌的時節,也允許私下經營,接待百姓,但官員是優于百姓的。”

  驛丞講得很清楚,沈芊也聽得很明白,遂抬頭看向對面的女子,好得很,這一次,于情于理,都是她這邊對,她倒要看看面前這人還要怎么辯!

  那奴婢瞪向驛丞:“驛丞大人,既然官員優于百姓,那有官員入住,自然不能再放這些刁民進來了!”

  “哦?難道這驛站已經住得滿滿當當,連柴房瓦舍都沒了嗎?”沈芊勾起一絲笑,看著那女子,“還是說,有哪家平民百姓占了你家大人的上房了!?”

  那奴婢怒氣沖沖地指著沈芊:“你……你!只要我家大人在,這些賤民就不能進驛站!”

  “好!好得很!”沈芊眸子冒火,轉頭就去問那哭跪在地的民婦,“你們是什么身份,往日做什么的?”

  那民婦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但知道沈芊是幫他們的,遂依舊滿懷希望地回答:“回貴人……民婦一家原是昌平縣郊外的農戶,只是因為實在沒辦法了,才……才會求助驛站……真的不是有意沖撞貴人。”

  多虧前些日子通州城的知府錢大人發布的那則征兵征糧令,讓沈芊對這大周朝的戶籍制度印象深刻,也知曉了這朝代的三六九等都是怎么分的!

  得到了那民婦的回答,她立刻轉身,放聲大笑,直笑得那奴婢色厲內荏地出聲大喝:“你笑什么!”

  沈芊上前兩步,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民婦,轉頭看向那青衣奴婢,眉梢眼角都帶著諷意:“我今兒可真是聽了個大笑話!你叫他們賤民?他們是大周黃冊上白紙黑字寫著的民戶,堂堂正正的人,名正言順的大周百姓!你呢?奴籍!按照大周律令,可是連人都算不上的!你哪來的臉叫他們賤民!”

  這一點狠狠戳在了青衣奴婢的七寸上,甚至比剛剛質疑她身份那兩句還要狠,她猛地退了兩步,差點跌倒在地,扶著胸口不停喘氣,好似下一刻就要暈厥。

  也難怪,這青衣奴婢是家生子,從小就陪在小姐身邊讀書,算起來粗重活都很少干,平日里就是研墨繡花,跟著小姐識文斷字,慣來自視甚高,府內府外都是副小姐的做派!如今竟被人指著鼻子罵“奴籍”“不算人”,如何能受得住。

  然而,沈芊可不管她受不受得住,繼續逼近一步道:“哦,對了,你不是還嫌棄他們卑賤,要他們滾出驛站嗎?可惜,按照大周律令和你的理論,他們比你高貴多了,若要滾出驛站,也該是你先滾!”

  “你……你!”青衣奴婢抖著手,終于徹底站不住,被氣得仰倒在地,好在站在邊上的那幾個壯實家丁動作快,伸手將她扶住了,她猛地抓著家丁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尖叫道,“你們把她扔出去!立刻扔出去!”

  家丁都是不能入內院的三等奴仆,若不是這次大理寺卿舉家逃難,顧不得什么禮節,他們是決計不可能見到這些主子和內院的大丫鬟的,所以這些日子,家丁們都表現地異常英武,試圖在主人面前立功。

  如今見這大丫鬟一吩咐,立刻急于表現地圍了上去,作勢就要去碰沈芊,沈芊退了兩步,厲喝:“你們敢!”

  那青衣奴婢扶著胸口站起來,神情扭曲而刻毒:“你這賤民,我今日就好好教訓教訓你,看你還敢不敢這般牙尖嘴利!”

  就在這群家丁圍住沈芊,要動手之時,忽然傳來一道威武的男聲:“你們在干什么?住手!”

  來人正是早起練武的項青云,他乍一看到一大群身強力壯的男子圍住沈芊,便急了,大步并作兩步跑到她身邊,兩手一伸,拽著兩個家丁的衣領,就把人往后摔!項青云身材高大、武藝不凡、力能扛鼎,一個人挑這五個家丁,是一點壓力也沒有,不多時,就把這五個家丁都撂翻在地!

  沈芊從來沒覺得這愣頭青這么帥過,忍不住喊了一聲:“打得好!”

  項青云剛剛回過頭來問了一句:“怎么回事?”

  前方就又傳來一聲怒喝:“你們在干什么?”

  兩人頓時轉頭看去,就看到驛站正廳前面忽然出現了很多人,站在前方的是一個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他身后還站著幾個奴仆,奴仆的后面又站著兩個明顯像是主人樣的女子,其中一女子著深藍襖裙,戴著金飾頭面,年歲不小,顯然是女主人的模樣,而另一個著姜黃色交領短襖,外罩對領褙子,下裳亦是鮮嫩的柳綠色,最關鍵的是,她戴著皂紗帷帽,顯然是還未出閣的姑娘。

  沈芊正瞇眼辨認著來人,那青衣奴婢卻已經快速地跑到官服男子的面前,跪倒在地,掩面而泣:“大人,這兩個刁民,不僅污蔑您和夫人,還動手打傷了府里的家丁,奴婢無能,未能及時阻止他們……”

  沈芊哼了一聲,極為不屑,這等小人,顛倒黑白的功夫真是爐火純青!

  “大膽!你們是何人?竟敢動手打本官府中家丁奴婢!”這位大理寺卿聽了自家奴婢一番顛倒黑白的話,竟連問都不問,直接發怒責問起了兩人。

  沈芊很是驚愕,但她隨即也越加憤怒,難怪這家的奴婢如此囂張如此狠毒,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看著跪倒在地,掩面哭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女人,對著這位大理寺卿大人道:“大人不妨問問你家的奴婢又干了些什么!”

  那大理寺卿看著跪在前面的青衣奴婢,又瞪了沈芊一眼,便道:“好,綠芙你說,將這事情原委說清楚。”

  綠芙邊哭邊凄凄慘慘地說了起來:“是,綠芙絕不敢又半點隱瞞。這些日子,小姐一路顛簸,昨夜又沒睡好,很早就醒來了。奴婢便想著,準備些熱水和花瓣,好服侍小姐,可誰知道,剛剛走到這門口,便將這兩人不敢不顧地往里沖,奴婢怕這兩人是奸細,便著家丁將兩人拿住,好好審問,可誰料……誰料……”

  綠芙一邊哭,一邊小心翼翼地回頭去看沈芊,隨即又像是很怕她一般,縮了縮肩,繼續梨花帶雨地胡說八道:“誰知,誰知這位姑娘突然就沖上來,不僅攔著不讓奴婢審問這兩人,還將奴婢好一陣辱罵,甚至污言穢語涉及大人和夫人,家丁們氣不過,一時氣怒……又不知從哪里出來這位姑娘的同伴,將家丁都打傷了……”

  “啪啪啪!”沈芊忽然鼓起掌來,盯著跪在地上的女人似笑非笑,“往日常有人說口舌之利,遠勝刀劍,我今日可總算見識到了。綠芙姑娘,你有這般的內宅本事,竟然還只是個奴婢?真是讓人驚訝啊,我還以為,你少說應該是個姨娘了呢!”

  “放肆!爾等刁民,不僅當眾行兇,竟如此放浪,當眾說這些污言穢語,是以為本官不敢治你們的罪嗎!”這位大理寺卿勃然發怒,長須美髯都氣得發飄,一副要將沈芊和項青云下獄的模樣。

  沈芊怒視這位所謂的大理寺卿,簡直要被他的昏庸和無能給氣死了。

  然而,還沒等沈芊發作,那位帶著帷帽站在后面的小姐忽然分開人群走了出來,走到跪著的綠芙身邊,抬手將她扶起,對著大理寺卿道:“爹爹,綠芙確實是為了給我摘花才會走到前院來。她自小就在我身邊,最是溫柔嫻靜,不爭不鬧,若非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絕不至于如此失態。”

  說完,她還很憐惜地嘆了口氣。

  溫柔嫻靜個屁!剛剛一口一個賤民的是誰?沈芊著實是忍不住爆了個粗口,這一家子,她竟不知道是那綠芙的演技太好,還是這一家子太蠢,竟真會認為那樣刻薄惡毒的女人賢淑?

  “來人,把這四人壓下去,本官要好好審一審這四個膽大包天的刁民的來歷!”大理寺卿大手一揮,就要把沈芊兩人和門口跪著的夫婦給關起來。

  項青云輕喝了一聲,擺出樣式就要和這些人干架。然而,沒等這些奴仆圍上來,就聽到后面傳來少年人那清亮嚴厲的聲音:“嚴大人,你沒空在大理寺審案,倒是有空跑到這荒郊野外來耍官威了!”

  這聲音太熟悉,嚴奉君忽然有些腿抖,等他轉過身,看到穿著玄色衣裳、面容冷峻又威嚴的少年大步走來,他終于站不住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顫巍巍地行了個大禮:“太……太子殿下!”

  這話一出,整個前院,呼啦啦地跪了一地,嚴奉君的夫人徐氏,那位扶著綠芙的嚴小姐,一直裝木頭人的驛丞,還有身后那些氣勢洶洶的奴仆,全都跪了下去。場中站著的,只有沈芊、項青云和趙曜三人。

  項青云瞧著大家都跪了,很是尷尬,轉頭就給沈芊打眼色:咱們要不要跪?

  沈芊嘖了一聲,陣仗著實有點大,扛不住,她回了項青云一個眼神:意思意思跪一下!

  兩人打完機鋒,便也跟著屈膝要跪,不過還沒等沈芊跪下去,趙曜便扶起了她,笑道:“一早就沒人了,竟然跑來了這里,該喝藥了。”

  邊上已經跪下去的項青云憤憤不平地瞅了瞅邊上的沈芊,說好一起跪的呢?

  趙曜才不會讓項青云起來,他很理所當然地無視了項某人,只專心致志地盯著沈芊喝藥,等沈芊把藥都喝完了,才滿意地從她手里接過碗:“你今兒怎么起這么早?”

  “額,昨天睡多了,今兒睡不著。”

  趙曜能自然地無視這跪了一地的人,沈芊可做不到,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趙曜的袖子,示意他快解決面前這場景。

  趙曜這一路走來,其實大體聽了些,大約是嚴家那個奴婢惹了沈芊。當然,事情的原委,他不了解。不過,也不需要了解,反正他說過,和沈芊作對,就是和他作對!而所有和他作對的,都該去死!

  沈芊可不知道趙曜心里轉著這么兇殘的念頭,她扯著趙曜的袖子,把事情原委細細說了一遍,包括綠芙是如何指使人毆打這對夫婦,如何兇殘地要把人家扔出去,讓他們自生自滅,又是如何狐假虎威,要處置他們這些沖撞“貴人”的賤民。

  這一番說的,讓跪在地上嚴奉君冷汗直流,而跪在后頭的綠芙已經徹底癱軟在了地上,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個粗布麻衣的女人,身份會這般尊貴!如今她犯到太子殿下的頭上,哪里還有生機!

  趙曜聽完沈芊說的話,繼續慢條斯理地從袖中抽出帕子,遞給沈芊,示意讓擦一擦嘴,還笑道:“你不是一向厭惡這苦藥,今天怎的喝得如此痛快。”

  沈芊可沒有趙曜這樣的閑情逸致,在一地跪著的人頭前嘮嗑,她再次用力扯了扯趙曜的袖子,朝他瞪眼。

  雖則沈芊這“窮兇極惡”的態度與撒嬌相去甚遠,但在趙曜的腦補中,這就是沈芊在向他示弱啊!可憐小太子這一路都是被沈芊恐嚇、使喚、當孩子一樣照顧,真是頭一回感受到沈芊對他示弱,他簡直不要太爽,雖然扮豬吃老虎這招好用,但身為男子,用這招用久了,自尊心還是很受挫的。

  盡管趙曜一點也不想浪費時間在跪著的一堆人身上,但沒法子,沈芊的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他只要低頭去瞧嚴奉君:“嚴大人聽清楚了嗎?身為大理寺卿,該如何斷案,應該不需要本王教你吧?”

  嚴奉君最怕的就是趙曜提大理寺卿這茬,畢竟他這已經不是擅離職守的問題了!陛下被敵軍所擄,殿下生死不明,京師被破,百姓遭屠,他身為三品大員,竟一聲不吭就帶著家眷出逃……雖然逃跑前,他做過無數遍心理建設,篤定法不責眾,篤定日后的新皇還要靠他們這些老臣重振朝綱,可是誰曾想他會如此倒霉,一出京城就遇到了太子殿下!

  遇見了也就罷了,太子殿下如今落魄,他若是能抓住機會表個忠心,日后也有從龍之功,可誰又曾想,他府內竟有如此愚蠢歹毒的奴婢,直接把人給得罪死了!

  可以說,此番就算趙曜寬宏大量不追究綠芙,嚴奉君也不會放過她。

  果然,趙曜這話一問出來,嚴奉君立刻叩首回答:“稟殿下,是微臣管束下人無方,養出此等刁奴當眾行兇,都是臣的錯,臣有罪!”

  趙曜知道他在怕什么,確實法不責眾,他不可能全處理了這些貪生怕死之輩,但如今嚴奉君既然送上門來,他卻也要拿他立一立威,讓這些老臣們知曉,他可不是能任由他們擺布的傀儡!

  “嚴大人,你急著請罪做什么?難道不該先審案?”趙曜慢條斯理地開口,“諸位都起身吧,本王不大喜歡人都跪著。”

  項青云站起身,暗自腹誹,虛偽!不喜歡人跪著,還讓人跪那么久!皇家子果然都虛偽得很!

  “是,是……”嚴奉君一頭汗地站起身,對著身后的家丁怒道,“還不把這惡毒的奴婢綁起來。”

  綠芙聞言,委頓在地,面上涕淚橫流,好不可憐。

  “嚴大人便是如此審案的?”趙曜見狀,忽地一笑,眼神冷然,“都不審審原告被告、證人證詞,就急著拿人?”

  聽到趙曜這般說,嚴奉君差點又膝頭一軟跪下去,他連連躬身,擦了擦額頭的汗:“是……是臣疏漏,臣現在就審,現在就審!”

  言罷,他低身詢問跪在地上的夫妻倆,這兩夫妻哭哭啼啼地把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可憐這嚴奉君,矮著身子,連這對夫妻說什么都沒心思聽。問完這兩人,他又問了幾個行兇的家丁,幾人算是污點證人,唯恐大人和貴人把罪責算在自己身上,遂立刻指認了綠芙。

  人證物證俱在,嚴奉君一邊緊張地看著趙曜的臉色一邊期期艾艾地訂罪名:“按照本朝律令,非因斗爭,無事而殺,是名故殺,故殺傷人者,未死,當徒三年!”

  嚴奉君說完,看著趙曜垂眸,轉著手上的扳指,只字未發,便知曉他這是不滿意,連忙又道:“然,此惡婢乃奴籍,奴籍之人卻敢殺傷百姓,量刑應更重,應當先杖其五十,再入獄!”

  說罷,他又偷覷趙曜的臉色,趙曜抬眸,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本王做什么?嚴大人既然已經定罪了,就行刑吧。”

  趙曜說得風輕云淡,嚴奉君卻覺得那行刑兩字像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一般,讓他忍不住戰栗。

  “來人,行刑!”他幾乎是咬著牙,對著幾個家丁喊道。

  幾個家丁立刻慌慌張張得找來長凳,又從驛丞那里借來杖責用的刑棍,其實對婦女用刑,依照本朝律令,應該用竹板子,但是驛丞這里只有廷棍,誰也不敢有異議。幾個家丁,把已經全然癱軟的綠芙架到長凳上,正要去掉她的褲子。

  沈芊見狀,尷尬地拽了趙曜一下,雖然她也覺得這個草菅人命的女人該狠狠打一場,但脫褲子還是不要了,在場那么多男人,小曜甚至還是個孩子呢!

  沈芊一扯,趙曜就意會了,他心中暗嘆,他這個“姐姐”雖則熱血正義、恩仇必報,但其實心軟得很了!

  “不必去衣。”趙曜抬眸,環視了一圈,淡淡道。

  這話一出,場上幾個女子和奴婢繃緊的弦霎那間就松了,甚至有些搖搖欲墜。若是不去衣,著實太狠了,就算綠芙有錯,可大庭廣眾之下,讓這些三等奴仆去脫她下裳,光著下身被打……就算她現在不死,日后也得上吊了去啊!

  “嘭嘭嘭!”

  棍棒撞擊皮肉的悶痛聲,震得所有人都心驚膽戰,整個院子里噤若寒蟬,只能聽到綠芙發出的陣陣慘叫,甚至到后來,連那慘叫聲都開始微弱下去了,直至徹底無聲!

  初初開始打的時候,沈芊還覺得極為快意,這般刻毒狠辣的女子就該好好受受校訓,可是及到后來,她看著綠芙的下身被打出血,看著那血色一點點染紅衣裙,甚至連那長裙原來的青綠都看不出來了……她便開始不忍起來,轉身向后,躲在高大的項青云背后,愣是不敢再回頭看一眼。

  “四十,四十一……”

  家丁低聲的數字成了整個院子唯一的聲音,而綠芙已經出氣多,入氣少了!就在此刻,站在后面的嚴小姐忽然搖搖欲墜,不知是被血腥的場景給嚇到了,還是哀痛自己的心腹,竟一下子仰頭栽倒在地。

  嚴夫人立刻撲過去,抱住女兒啜泣:“珍兒,珍兒,你怎么了!”

  這一倒一哭,站在后頭的奴婢家仆也瞬間騷亂了起來,驚呼低叫之聲不絕于耳。執行廷杖的家丁亦面面相覷,轉頭去看嚴奉君的臉色。

  鬧出如此情況,嚴奉君哪里還敢去看趙曜的神情,他虎目圓瞪,氣惱地對家丁吼道:“停什么停!五十杖還沒到呢!”

  隨即,又轉過頭去對奴婢家仆們喝道:“亂什么亂!小姐不舒服,就扶到后院去休息!”

  一陣兵荒馬亂之后,奴婢仆婦們終于架起了昏厥的嚴小姐開始往后院走,而家丁們亦開始打著最后幾棍子。就在此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那聲音很凌亂也很響亮,像是一群人策馬而來。

  一直在裝木頭人的驛丞連忙開門去看,見到來人是漢人模樣,先松了一口氣。來人確實是一支三百余人的小隊,領頭的是一個身長偉岸的中年男子,只見此人面如冠玉、鳳眼修眉,一把美髯更添幾分威儀,看得出年輕時候必是個擲果盈車的美男子。

  看這陣仗,官就不小,驛丞俯身便拜,果然,拿出名帖公文一看,此人名喚宋貞敬,乃是河南提刑按察使司的按察副使,正四品官,輔助正使掌一省之刑獄。

  這宋貞敬一跨進驛站,就看到了一副奇怪的場景,頓時頗為驚詫,他瞧著正行刑的婢女,又掃過這一院子的人,終于認出了其中一個舊相識——嚴奉君,他剛想打個招呼,就聽到嚴奉君朝著一個少年恭敬行禮,說道:“殿下,五十杖已足,臣即可著人將其拿下,暫壓入昌平牢獄。”

  趙曜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來人的身上,嚴奉君這么一說,他只隨意道:“便由嚴大人看著辦吧。”

  “殿下!”宋貞敬忽然很激動得上前兩步,美髯微顫,甚至有些語無倫次,“太好了,殿下您沒事……您可還記得我?”

  趙曜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男人,心中隱有幾分猜測,但卻沒有表露,而是很困惑地搖了搖頭:“你是何人?”

  宋貞敬忙行了一禮,充滿期待地看著趙曜:“殿下,下官名宋貞敬,乃是河南提刑按察使司按察副使,家父家父曾任內閣大學士,家妹是先皇后……”

  果然是他的好外家,趙曜心中冷笑,面上卻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你是……你是舅……宋大人!”

  宋貞敬見他雖轉了口風,神情卻很激動,便曉得他是不好大庭廣眾之下喊出“舅舅”二字,但他內心想來還是極向著他們的!想到這里,宋貞敬內心極為寬慰,大哥竟還因著他和潞王那點姻親,想要扶持潞王!這是昏了頭了,那點子裙帶關系,哪里比得上甥舅之間的骨肉至親!好在父親和他想的一樣,讓他快馬趕來昌平縣接人。

  宋貞敬高興之余,便把父親和自己如何思念他,京城淪陷之后又是如何擔憂他的安危,以及得到消息之后,他又是如何快馬加鞭、日夜不息地趕來昌平……

  聽到這最后一段,趙曜瞇了瞇眼,眸底閃過冷光,轉頭語調輕緩地問宋貞敬:“卻不知宋大人是如何得知本王將至昌平?”

  宋貞敬一時啞言,他無法說出自家父親雖辭官歸隱,卻一直都關注著京城中各路消息,也沒法說出自家父親在京城和沿京各大重鎮都布有眼線的事實,更不能說先帝被俘殿下出逃的當天,消息就已經快馬往江南傳了。

  他只得嚅嚅道:“家父未曾得知殿下會置昌平,但家父心系殿下,自從聽聞京師被攻占,就日夜催促微臣趕來京城,找尋殿下。微臣只是覺得,昌平縣是水陸雙通的要道,想必殿下必定會到此處落腳……”

  這番話說得拙劣得很,然而趙曜卻像是相信了一般,激動得眼眶泛紅,伸手扶住宋貞敬的手臂:“宋大人待本王若此,本王實在是感念至深……”

  宋貞敬見瘦弱的外甥如此赤忱,也勾起了骨肉親情,跟著紅了眼眶,一對甥舅就這么假作真、真作假地互相感動了起來。

  兩人好不容易感動完,宋貞敬這才有空和舊相識嚴奉君敘舊:“順之兄,未曾想你也在這里,只是這般情形……卻是為何?”

  這一句“順之兄”,又讓背著身的趙曜神情一冷,雖然提刑按察司和大理寺都是隸屬刑獄一脈,但本朝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這三法司之中,提刑按察司的上級是都察院而非大理寺!除非他河南一省長年出錯案冤案,否則,官拜五品早早就外放的宋貞敬,絕不會與嚴奉君如此熟識。

  “仲實兄……說來慚愧,都是老夫治下不嚴啊……”嚴奉君尷尬地擺了擺手,好在這行刑的奴婢已經被壓了下去,染血的長凳和地面也在剛才被家丁們打掃干凈了,剛剛那對夫妻也被驛丞安排進了內院,否則,他真是沒臉和宋仲實說話,畢竟人家可是皇親,是甥舅。

  宋貞敬正打算再和嚴奉君寒暄幾句,就聽得外頭又是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因著剛剛宋貞敬來時,驛站大門未關,趙曜順勢看去,就見一隊極長的隊伍從官道上策馬而來,這一下可不止幾百人,瞧著少說有千人之多。當然,這些不是韃靼人,而是統一穿著鴛鴦戰襖,外扣罩甲,手持長刀的大周戰士!

  沈芊也看出了來人大約是一隊兵,立刻一喜,抓著趙曜的手:“是援兵來了嗎?”

  沒等趙曜回答,這對人馬便已經到了跟前了,來人沒等驛丞出門相迎,就利落下馬,朝著趙曜單膝跪地,聲音極洪亮:“左軍都督府下轄山東都指揮使陳赟,拜見殿下!微臣救駕來遲,望殿下恕罪!”

  沈芊轉頭看看院子里的嚴奉君一家幾十人,又看看驛站門口左邊一溜河南提刑按察司的兩百人馬,再看看右邊山東都指揮使的一千多士兵,幾乎把驛站門口那寬廣的官道都給堵住了!她頓時同情地轉頭去看邊上那生無可戀臉的驛丞,這下好了,這小小的驛站,估計是真住不下了。

  若說沈芊是單純為有援兵而高興,那么趙曜的心思要復雜得多,心中瞬間轉過無數個念頭。一邊想著山東都指揮所和河南提刑按察司距離這里的位置,以及軍隊行軍與普通刑獄官的差距,宋家得多早得到消息,才能比陳赟來得還要快!由此,他便不得不忌憚宋家人在京城附近安插了多少眼線,才能擁有如何駭人的情報網!很明顯,他那個好外公所謂因喪女而致仕,也并不是真心致仕,而是他韜光養晦的幌子!

  如果他真的去了江南,即便登基稱帝,也只能做宋家的傀儡,政令永不出江南,所幸,如今還有另一種選擇,陳赟的出現倒真是很及時啊!

  趙曜在電光火石間,便考慮到這兩方勢力各自具有的優劣,以及下一步棋該如何走才能獲得利益最大化……真真是思慮到了極致啊!

  然而,不管日后的情形如何,此刻,這個匯聚了四方龐大勢力的小小驛站,儼然已經成為了一個名副其實的修羅場!</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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