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白山下，海蘭江從什錦村邊緩緩流過，往東向著布爾哈通河的方向奔流而去。

　　什錦村里除了少數的漢族知青外，大部分的便是久居于此的朝鮮族人了。這其中就包括了胡麗。

　　胡麗其實并不是胡麗。她原是一只修煉了千年的狐貍精。

　　在萬歷年間，她被一個道士追了數月，最后因不能敵，被收進了一個封了符紙的土罐子里。

　　道士對她用的是五神落幡咒。再厲害的妖怪，只要被封在這種咒符里，時間一長，沒有不神形俱滅的。

　　在最后關頭，她抱著搏一下的念頭，使出了一招借尸還魂。

　　這招數是只知頭，不知尾的。也就是說，她能讓自己借尸重生，卻無法控制重生在誰的身上。

　　就這樣，好像做了場夢般。一覺醒來，四百年過去了。她沒有死，在一個名叫胡麗的鮮族姑娘身上復活了。

　　******

　　夜色正濃，村里的人大多還沉浸在夢里的時候，胡麗悄悄地溜出了村，摸上了山。

　　她從胡麗身上醒來時，無奈地發現自己不但法力盡失，而且還身在一個滿是泡菜和海帶湯的世界里。在來到這里的近一個星期里，不要說肉塊了，就連半根肉絲都沒讓她見到過。

　　于是，一來是為了恢復法力，二來也是想要改善伙食。胡麗在當月農歷十五日的深夜，偷偷鉆進入了長白山。她深知，要恢復法力，絕非一朝一夕的事。而長白山下潛行著一條龍脈，有天地精粹在其中，正適合她修煉。所以，她恐怕要在這村上待上好一些年月了。

　　胡麗從山上下來時，順手打了只山雞。囫圇吞棗地吃了后，她便匆匆地回了村里。

　　在什錦村的東頭，有一間紅頂瓦房。與村里其他寒酸的房子比起來，格外突兀。這房子的頂中間平行如舟，兩端翹立若飛鶴。這原是村里一戶姓胡的富人的房子。解放后，這姓胡的人家將房子捐了出來。政府為了獎勵他們對解放工作的支持，特地給他們留了這么一間。

　　胡麗住在緊挨著屋子的一個搖搖欲墜的柴房里。柴房的門由于年月長久，有些瓢了，以至于每次開關，都會發出格外難聽的“吱吱呀呀”聲。

　　“死丫頭，又到哪里鬼混了？”胡麗一推柴房門，里屋有老太太的叫罵聲傳了出來，“深更半夜不睡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真是和她那個不要臉的媽一樣！”

　　胡麗沒有理睬那一連串不堪入耳的罵聲。她徑直進了屋，躺上一張簡陋的行軍床后，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倒是那叫罵不斷的老太婆，一直中氣十足地喊了許久才作罷。這老太婆的夫家姓李，大家都叫她李老太。

　　李老太是胡麗的外婆。胡麗的母親李英是她第二個，也是最不受疼愛的女兒。

　　那狐仙從胡麗的身上活過來時，連帶著也繼承了胡麗所有的記憶。因此，她清楚地記得，她的父親曾是這村子里有名的富戶-胡姓人家的公子。而她的母親李英，是與他自由戀愛結合的。

　　對于李英嫁的很好這件事，李老太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她受不了自己最不喜歡的孩子竟然過的比受她寵愛的那幾個孩子好。一種變態而壓抑的嫉妒就此在李老太的心里滋長了起來。

　　胡家人丁單薄。尤其是1963年后，就只剩下了胡麗的父親一人。

　　胡麗的父親和李英是從事軍工方面研究的。在胡麗10歲的時候，他們的工作地點被調到了大西北。不得已，他們只能將年幼的胡麗托付給李老太。

　　為了讓李老太能更好的照顧胡麗，胡麗的父親不但每月匯錢以外，更是把自己的房子讓給了李老太住。

　　李老太在胡麗的父母走后，立即帶著自己的三個兒女以及孫子

　　、外孫女們住了進來。一時之間，明明住在自己的家里的胡麗反倒像是寄人籬下起來。

　　在最初的時候，李老太以及胡麗的舅舅阿姨們在表面上，還是裝裝樣子來照顧胡麗的。這一來是看在胡麗父母每月匯錢的份上，而二來，也是更重要的是礙于胡麗父母軍人的身份。

　　畢竟，對于軍人的家屬，村里多少人眼睛盯著呢。

　　但世事難料，胡麗的父母還沒走半年，部隊里就傳來消息，說是他們在一次事故中意外身亡了。

　　接到女兒女婿的死訊，李老太沒有半點悲傷。只是略有些遺憾，遺憾每月收不到他們寄來的錢了。

　　“讓那個死丫頭睡到柴房去，她可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了！”這是李老太反應過來后，說的第一句話。

　　國家因為胡麗父母的去世，曾發下來一筆客觀的撫恤金。這筆錢自然是作為胡麗最近的親屬李老太代為保管了。不僅是這筆錢，胡麗父母所有的積蓄都進了李老太的口袋。

　　但盡管如此，李老太還是認為不夠。以至于她立即給胡麗退了學，讓她開始下地賺工分。

　　“像你這種賤胚子，讀什么書啊，長大了還不是和你那個不要臉的媽一樣。我們家可養不了閑人，要吃飯，就得先干活！”

　　就這樣，盡管李老太一家人們，住著胡麗父親的房子，手里拿著胡麗父母的撫恤金和遺產，但還是要讓胡麗沒日沒夜地用干活來養活她自己，以及伺候他們一大家子。

　　胡麗最后是被餓死的。當狐仙借她的身體還魂后，她看著鏡中憔悴消瘦的自己，簡直不敢相信這還是個活生生的人。

　　現在的胡麗，終究不是過去那個怯懦的胡麗了。現在的她，怎還會任由自己受人欺辱呢！

　　第二天一早，天才蒙蒙亮，柴房外就有人在砸門了。

　　“懶鬼，還有臉睡，還不趕快起來上工！”說話的是李老太的大女兒李燕。她身材粗壯，砸地門嗡嗡直顫，仿佛隨時會撞門進來。

　　“怎么，那個懶丫頭今天還不干活？”和李燕說的是李老太的三女兒李彩，“呦，真是千金小姐的身子，都一個禮拜這樣了，我看她又是想鞭子了吧！”

　　就在李英和李彩你一言、我一語的冷嘲熱諷時，李老太也從里屋出來了。

　　“叫虎子來，把這個臭丫頭的門給我砸了。吃我的，用我的，天天還就知道躲懶，真是和她娘一樣的賤骨頭。”李老太說的李虎，便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了。

　　李虎聽了他母親的吩咐，提著斧子就來了。沒幾下，本就不結實的柴房門就被砸了開。一伙人氣沖沖地沖了進來。

　　李老太氣勢洶洶地挽起了袖子就要指著胡麗罵。在她的身后，李虎一臉事不關己地提著斧子。他的兩個姐姐則像看熱鬧般的，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譏笑。

　　在這個家里，在這個物質條件與娛樂活動雙重缺乏的年代里，觀賞胡麗被罵被打，一向都是件供舉家上下觀看的保留節目。

　　“不要跑，先把衣服穿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我不要，我要去看那個胡麗被打，”一個男孩緊接著說道，“快點走，等下看不到她喊疼了。”

　　“有什么好看的，雞叫一樣的難聽。”這是另一個女孩的聲音。

　　這幾個孩子分別是李英的兩個女兒和李彩的兒子。那兩個女孩和胡麗差不多一般大的年紀。男孩的歲數則要小一些，正在讀小學三年級。

　　這幾個孩子亂哄哄的聲音才落，他們的幾個腦袋邊爭相恐后地從柴房外塞了進來。顯然，也都是等著在看一場胡麗挨打的好戲。

　　李虎拿了鞭子給李老太。正當李老太揮起鞭子要抽向胡麗時，胡麗的眼睛驀地睜開了，不同于往日里怯懦膽小，在她的眼神中，竟透著一股凜冽的戾氣。讓人看了禁不住心里發寒。

　　胡麗從床上坐起身來，她既沒躲閃，也沒害怕的樣子。她直視著李老太。李老太被她看得發毛，一團怒火涌上了胸口，抬手就是一鞭，抽向了胡麗。

　　盡管胡麗現在法力盡失，但身上的功夫還是有一點的，哪能那么容易被李老太的鞭子抽到。只見她輕輕地一抬手，便拽住了鞭子。

　　“抽她，抽她啊！”門口的男孩給外婆拼命鼓勁，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胡麗被打的狼狽樣。

　　李老太沒想到胡麗有那么大的膽子，敢還手抓自己的鞭子。她氣惱不過，想將鞭子抽回來。誰承想，在她使力的時候，胡麗順手向反方向一曳，李老太立時重心不穩，被扯到了地上。

　　李老太哪里吃過這樣的虧，坐在了地上的她立刻拍著大腿哭罵起來。

　　“真是個白眼狼，吃我的住我的，現在還會打人了。”

　　李虎見母親吃了虧，立刻沖上前來，要來教訓胡麗。胡麗早就等著李虎動手呢。

　　在李虎重拳朝胡麗頭部擊來時，胡麗立時身體下沉，避開了李虎的拳鋒。與此同時，她以左手抓住了李虎的左手腕，迅速上步絆扣李虎的前腳跟，并且出右拳由上而下地猛錘砸李虎的左肘部。以此，上下相隨，李虎立刻重心不穩，狠狠地朝后跌在了地上。

　　見到兒子吃虧的李老太更是氣惱了，她不敢再和胡麗動手，只好指著她的鼻子又咒又罵。

　　李英李彩也都快不上前來，一個扶李老太，一個扶李虎。

　　“你這孩子怎么能這樣，這可是你外婆啊，”李英說道，“她幸幸苦苦把你養大……”

　　“就是，”李彩也在旁幫腔道，“沒有你外婆，哪有你今天啊，怎么還學會動手了……”

　　“沒這屋子里的任何人，我活的都會挺好的。”胡麗冷冰冰地說道，她環顧了屋里幾個人，說道，“我可不記得你們養過我。反倒是你們，住著我父親的房子，口袋里揣著我父母的撫恤金。用這些錢供你們孩子念書，用這些錢吃穿住行。這世上怎么有你們這么臉皮厚的人啊？”

　　“你……”李老太萬萬沒想到胡麗能說出這么大逆不道的話來，她一時氣結，半天也說不上話來。

　　胡麗冷笑了一下，繼續說道：“從今以后，你們那些破事，我再也不伺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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