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殺破狼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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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才的那群漢子將我們三人團團圍住,紛紛從腰間拔出兵器,光利的短匕映了日暉,格外冷寒慎人。領頭那人手中握著九節鞭,一拉一拽,哼哼笑著走到我們跟前:“知道老子是誰嗎?”
我跟青桃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那藍衣人倒是鎮定自若,一把折扇搖出斜陽流水:“不知道。”
“哈、哈、哈。”領頭漢子指著我們虛張聲勢地干笑幾聲,轉頭看了看身后的跟班,一群人跟風似地也笑起來,有一人阿諛道:“老大,這小妮子沒聽過您的大名,難怪她不從。”
即刻有人附和:“對對,老大威名遠鎮,這小妮子若知道您是誰,那還不即刻從了您?”
我心中憤然,一激動便指著領頭大漢,禍從口出:“山野小毛賊,你就是皇帝他表舅,本小姐也看不上眼!”
“你說什么?!”四周霎時安靜下來,只聽一聲鞭響剮裂空氣,著地揚起漫天灰塵。
一把折扇忽然伸到我眼前替我擋去灰塵,那邊廂傳來一個清清淡淡的聲音:“我家小娘子說,她看不上你。”
體內氣血頓時翻涌,我抬手推開折扇,大叫道:“誰是你家小娘子?!”
藍衣人調笑地看著我:“不是么?”隨即往領頭大漢斜睨一眼。
“是。”我吞了吞唾沫,從牙縫間漏出幾個字:“你、家、小、娘、子。”
“我管你誰家小娘子!我遠方表哥可是紅曉鏢局的羅鏢頭!”領頭大漢又一句怒吼。
紅曉鏢局是落昌威震四海的鏢局,分號遍布天下,連朝廷也敬畏三分。曾經聽筷子說,紅曉鏢局的主人是一位世外高人,持事的便是姓羅的鏢頭和兩名副鏢頭。
然而這一聲大喝后,領頭大漢卻未在我等臉上找到預料的恐慌,我與青桃眨巴著眼睛看著他,藍衣人將折扇一收,轉頭望著我,問了句:“走吧?”
我道:“我等的人還沒來。”
青桃往皇城處望了望,道:“說不定是被老爺發現不好出府。小姐,我們大可明日再去找那位蒹葭士。”
我點點頭道:“也好。”暗自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他哪日來府。”隨即跟藍衣人說:“走吧”。
剛走沒幾步,身后傳來一個聲音。
“你、你們給老子站住!”領頭漢子氣得直哆嗦。
藍衣人回頭一笑:“還有事?”
“都都都都給我上!”領頭漢子當空一鞭,身后跟班群起而攻之。
藍衣人瞬時抓起我的手腕往身后一帶,翻轉折扇,只聽“嘩啦”一聲,扇骨頂端竟露出十數個寸長的利刃。冷光乍寒,頓空而起。那藍衣身影一晃,如同一條梭子掠過眾人。電光火石之間,四周忽然寂靜下來,只余揚起的幾片草葉緩緩飄落而下。
等我定睛一看,卻見他早已退回我的身邊,愜意地搖著扇子,扇骨上的利刃不知何時收起了。再看看四周,每人的鎖骨之間都添了一道淺淺的血口子。
我不驚咋舌,若不是這藍衣人刻意留他們性命,方才出手移高兩寸,便是一刃致命的殺招。
眾人面面相覷,須臾,只聽領頭漢子憋紅臉呼了聲“走”,一群人頓時逃得神龍見首不見尾。
此時那藍衣人方才拱手欠身道了句:“小姐受驚了。”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敝人方才失禮了。”
我擺擺手道:“算了,你也是為了幫我。”
青桃道:“小姐,筷子八成是被老爺攔住詢問去了。我們還是盡快回府的好。”
“說的是。爹老奸巨猾,若是被他察覺出個所以然,以后再想對付蒹葭士就難上加難了。”
“蒹葭士?”那藍衣人愕然問道。
“你聽說過?”
他一笑:“不瞞小姐說,敝人確實知道。”隨即又抬扇朝皇城一指,道:“小姐出生官家,應住皇城之內,敝人恰好也去那里,不若結伴同行,也好有個照應。”
我與青桃對看一眼,方覺這一路上驚魂未定,此人武藝高強確然能夠保護我二人,遂點了點頭。
進了咸池門往東折幾個巷子,便是皇城的西集市,店鋪林立,雖然熱鬧世味不及永京內城,然而往來客人也算絡繹不絕。遠天夕陽融金,晚霞爛漫,藍衣人雖有些讓人琢磨不透,但一路說聊也頗為隨和大方。
一番言談后方才知道此人原也考過科舉,當過朝官,只因些家事,于幾年前辭官歸田。因此他對皇城內的大街小巷倒是很熟悉。
他又提起蒹葭士的事情,我簡略一說,此人卻笑問一句:“小姐難道沒想過為何這蒹葭士連姓名也無?”
我蹙了蹙眉:“這一點我確實想不通。”
他又是一笑,“我往來永京城也有些年頭,然而只是這兩日才聽說蒹葭士一人。”
我心中一沉:“公子的意思是,蒹葭士是那相士臨時想出的名號,用來瞞天過海?”
“小姐聰慧。”藍衣人點點頭,“若如小姐所說,府上兩月就請一個相士,那這名相士必然之前便摸清了路子。臨時用蒹葭士的混名告知令父。小姐派人去永京城內查探此人,自然未可得確切消息。”
青桃疑道:“這倒也不是,后來打聽到一人,說這蒹葭士功夫了得,頗有微名。連當朝天子朝官也……”話還未說完,青桃臉色漸漸變了:“難道……”
“是了。”藍衣人笑道,“這是蒹葭士故意透露給小姐的,只讓小姐亂了陣腳而已。”
我笑道:“無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挑挑眉,卻問:“只是小姐又為何差人回府取銀子?”
我努努嘴:“天下相士到我家都是為了騙銀子,我不若就直接給他。”
“好一個破釜沉舟,直搗黃龍。”藍衣人搖扇一笑,止住腳步:“小姐,到了。”
我抬頭一看,匾額上赫然寫著“霍府”兩個大字。不知不覺竟真地到了,這一路走來談笑風生,倒是覺得時間過得快。
守門的家丁見了我,又看了看青桃和藍衣人,慌忙拉長聲音說了句:“小姐回來了——”便進去通傳了。我轉頭朝藍衣人笑笑:“今次相助,日后若有機會,我一定好好答謝公子。”
那藍衣人笑了笑,揚扇說了句“客氣”,舉步便往府里走去。
我一愣,忙快步追上:“公子,送到這里便行了。我……我改日再邀公子到府上一敘。”
他轉過頭來,之前的彬彬有禮驟然消失,泛出一臉壞水,道:“霍小茴,霍家三小姐,你一路上也未曾告之你姓甚名誰,怎么就不問問我為何知道你住這里?”
“啊?”
“三小姐,真是巧了,我也來這兒啊。”
“啊?”
“哦對了,還未報敝人名諱,在下姓李名辰檐,也就是前兩日忽然出現在永京內城的蒹葭士。”
“啊……”我吞口唾沫,忽覺氣虛體弱,頭暈腦脹,腳下一個不穩晃晃悠悠退了幾步:“你,你說,你,你是誰?”
李辰檐伸手將我扶住,親切笑道:“在下李辰檐,也就是,蒹、葭、士。
門內一陣響動,是霍隨帶著幾個家丁迎了出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李辰檐,忽然一愣,即刻滿面喜氣道了聲:“小姐同李公子一起回來了?快請,請——”
4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筷子第三次從東苑的玉饗廳回來,終于吁了口氣,癱在椅子上,“準了。”青桃忙給他倒了杯茶,“老爺怎么說?”
筷子捧起茶碗也不顧燙,一口下肚,“老爺本來堅持,后來還是蒹葭先生為小姐說了幾句話。”
我一邊理著毛球的狗毛一邊問:“他說什么?”
“先生說小姐今日受驚過度,理應休息。再說他已有你的生辰八字在手,大可明日一早為小姐看相。”
“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手中動作一緊,毛球疼得大叫,翻身從我懷里跑出,狂吼著一路撞翻花瓶立柜,遇神殺神地跑了出去。
“這小狗真靈性。”青桃贊了一句,“小姐有多生氣,它就有多狂躁。”
我白了她一眼,大叫一聲“毛球——”,只聽叮叮鈴鈴啪嗒啪嗒,脖間系了鈴鐺的小灰狗又遇神殺神地跑了回來,躥進我懷里,我拍拍它的頭道:“大敵當前,切不可玩鬧,敵寡我眾,毛球你說我們治不治得了他?”
毛球義憤填膺地汪了幾聲,氣焰十分囂張。
我抿嘴一笑,喝了口茶水,盡量冷靜下來分析:“這七八年來,到相府的相士少說也有百八十個了,今日倒好,這破相士不收錢財不斂名利,就為得罪本小姐。你倆說說,他到底是個什么來頭?連爹也向著他。”
“奴婢在想,蒹葭先生提過他曾考取功名,會不會與老爺是舊識?”青桃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即使是,也應是他來巴結我爹。”
筷子道:“會不會是三夫人請來的?”
青桃搖搖頭:“三夫人雖平日跟小姐偶有口舌之爭,但心里一直護著小姐。那年小少爺落水,可是小姐二話不說把他拖了上來。”
一提起當年落水的事,眾人忽然互看一眼,不說話了。西苑冬暖閣長年焚著沉水香,古仆芬芳的輕煙在半空中裊裊上升,挽幾個圈,散了。
“奴婢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放下茶盞,指了指偏旁的椅子,示意他們坐下:“你說,我何時禁過你的嘴。”
“青桃以為,這個相士說不定知道小姐戾氣藏身,比起念真老道,也許是個有真本事的。”我心中一沉,猛地看向青桃。青桃察覺到我的目光,咬了咬嘴唇,繼續說了下去,“小姐可還記得那年落水前,小姐來后園找青桃,問幾個嬤嬤將青桃討來做丫鬟……”
我記得。那是五年前的事,青桃長我一歲,那年只有十四。我見她伶俐機靈,便將她要了過來做貼身丫鬟。當時她滿心歡喜,先我一步去東苑找管家霍隨。
從后園回西苑要經過瀾湖。瀾湖是相府的內湖,與永京內城的白河相接。
相府的后園,人跡罕至,缺少打理。我正往西苑走,遠遠地望見修澤來西苑尋不到我,獨自一人跑到瀾湖。修澤是三娘的兒子,家里的小少爺,小我兩歲,那年只有十一。
碰巧前幾日,我跟筷子一齊在瀾湖旁的蘆葦叢中橫了一條麻繩,打算把近來府里白吃白喝的相士絆倒水里去。無獨有偶,繩子未來得及撤,修澤卻不小心絆了腳,一頭栽進湖里。
他小時的身子骨不好,落了水定是要出人命。我當時腦子轟地一亂,也不做他想,徑直跳入湖中。胡亂撲騰著把修澤從水里拉了出來,又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推到岸邊。
當時我早已力竭,正喘著氣,忽然發現自己在往下沉,茫然四顧一翻,猛地意識到自己也不會水,大叫一聲,撲騰了幾下喝了幾口水,便沒意識了。
醒來的時候已經一月過去,當時家里住了一個叫做念真的道士,聽說是一月前與友人到相府上,恰巧又遭遇我落水,便留了下來,尋根究底費盡方法才將我救醒。
我醒來三日后,爹忽然讓我選了兩個最信得過的奴仆貼身伺候。當時念真也在近旁,只說:“小姐體內戾氣深重,此番久日不醒,不是水堵氣門所致,而是亂了體內的戾氣。戾氣侵體,且久治不愈。”隨即又燒了道符兌水讓我喝了七天。
說也奇怪,七日之后我便覺得精力充沛,生龍活虎更勝往日。
然而念真老道卻說:“小姐體內戾氣來源蹊蹺,日后終究是個隱患。貧道這道符,只能將其壓制七年,七年之后,別無他法。”
所謂戾氣,不過是念真叫得委婉,說白了其實是妖氣。然而我本體為人,其妖氣卻不知從何而來。
爹連年請相士來府,只因精通相術者,也多通道法,可以掩人耳目。至我十三歲落水一事后,爹回想當年尹神婆一事,悔不當初,只盼來者有一人可幫我驅除體內妖氣,以免二十歲以后坐以待斃。
然而那念真老道其實是個半吊子,爹多番詢問道符的制法,老道士扛不住,只好招認是高人所贈,而并非自己所有。為表歉意,臨走時送了我一只小狗,便是今時今日爬樹下水,無惡不作的毛球。
這些事,整個相府只有爹,我,青桃和筷子知道。細細回想一番,爹如此對待這個李辰檐只有一個原因,便是他能助我驅除身上戾氣。
一時之間,冬暖閣里寂然無聲。四月春已近末,夜間的風仍然有些刺骨,卷起幾片不甚寒意的花瓣。青桃起初開始說時,筷子還拼命跟她使了幾個眼色,但青桃躊躇了片刻,終究還是把塵封已久的始末道出。
這些事至發生后,幾年來,從未有人提起。
西苑是早年娘的居所。至娘去世后,也就荒置了幾年。落水那件事后,我獨自向爹討了西苑住下來。相府東西兩院隔著長蔭林。東苑富麗宏大,亭臺樓榭錯落有致,頗似一座小禁宮;而西苑優雅僻靜,除冬暖閣一帶,后面便是瀾湖與后園,無太多人居住。
我一人獨擁這小小天地,也算個君臨天下。反正落水那件事后,我疑團重重的身世中,只有一點非常清晰:短命。于是我很樂觀地悟出兩個道理,今朝有酒今朝醉,人不折騰枉少年。
我想了想,道:“若他真的是為我身上的妖氣而來,且看看他明天如何說。”語罷,打了個呵欠,“困了,咱都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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