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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對峙


  “想來蕭家娘子也知道,我們家的宅子是前朝中書監(jiān)袁大人的老宅。”

  有不知底細(xì)的小娘子聽得一頭霧水,不知這姜家小娘子為何突然提起袁家,更想不通那風(fēng)馬牛不相及的前朝中書監(jiān)與他們有何干系。蕭十娘卻是臉色陡然一變。  

  鐘薈看在眼里,心里冷笑一聲,繼續(xù)道:“尊高祖時任司空,與袁大人同為股肱,又是至交好友,永興中叛賊周詡為亂,袁大人帶著全族數(shù)百口以身殉節(jié),那袁家數(shù)房十幾個在室的小娘子延頸就戮......而蕭家阿姊卻口厭肥甘,身安羅綺,貴為公主殿下座上賓,實在是令人唏噓......說起來,今日有幸得與阿姊在此敘舊,也是多虧了當(dāng)年蕭太宰識時務(wù)呢。”

  秦家兩位小娘子從小在冀州長大,裴九娘還年幼,對這些世家之間彎彎繞繞的故事所知甚少,就算偶爾聽一耳朵也不往心里去,都叫那姜二娘繞糊涂了。秦五娘小聲問她阿姊:“她前頭說蕭十娘的高祖父時任司空,怎么后頭又變太宰了?”秦四娘不解地?fù)u搖頭。

  衛(wèi)十二娘和裴五娘快到議親的年紀(jì),于譜學(xué)一道研習(xí)有年,對蕭家和袁家的那段故事都是了若指掌。當(dāng)年袁大人怒斥周賊,觸柱而亡,袁家慘遭夷族滅種,而蕭十娘的高祖父司空蕭同安卻茍且富貴,摧眉折腰以事賊寇,據(jù)傳當(dāng)日圍攻袁府的人中就有蕭同安時任騎都尉的四子蕭衡。

  那場兵禍中,都中閥閱幾無幸免,鐘衛(wèi)等家都元氣大傷,惟獨蕭家不但安然無恙,還能安享榮華,也是因這曲仕偽朝的經(jīng)歷為人所不齒,蕭家門第原本不下鐘衛(wèi)裴荀,如今卻只能屈居二流,如今整個蕭家在朝堂上能說上話的也就是蕭十娘的祖父,尚書右仆射蕭簡,且晚輩中多飛鷹走犬尋花問柳之徒,偌大的一個家族,竟已有了衰暮之象。

  在亂世中,氣節(jié)這東西不能太多,多了就如袁家那樣,動輒夷族滅種,當(dāng)年司徒家“欺人孤兒寡婦”,篡郗家天下,四大世家若是學(xué)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如今的朝堂便也沒他們什么事了。圣人不也說了嗎?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

  可是也不能一點兒也沒有,關(guān)于究竟該有多少,也沒個定論,總之別人家都在死人的時候你就是湊分子也得死幾個,不然像蕭家這樣,只能同自己玩了。

  她前世的阿翁說過,若是不幸生于亂世,遭逢風(fēng)塵之警,總是希望兒孫后輩能盡力自全的,這是一個長輩的私心,然而倘得茍安,也大可不必沾沾自喜,更不必恥笑那些殉國之士,死社稷之臣。

  鐘薈這番話長驅(qū)直入地掀開蕭家絢爛華貴的朱紫外衣,將最不堪的老底暴露了出來,蕭十娘仿佛裸裎于眾人面前,如果說適才對姜家姊妹只是鄙薄唾棄,那么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得上腐心切齒了。

  “我不過無心打趣一句罷了,姜家小娘子嘴可真利,竟有劈筋斷骨之能呢,真是家學(xué)淵源,”蕭十娘緊鎖雙唇,微瞇著一雙桃花眼,嘴角卻含笑,眉間那點朱砂越發(fā)紅得妖異:“不過既然說到此處,敢問姜家娘子,尊祖又是何德何能,有何功業(yè)建樹,令兩位小娘子能夠‘口厭肥甘,身安綺羅’,甚而登上公主之堂呢?”

  鐘薈幾乎忍不住為她攪渾水的能耐叫好,她俯身從案上端起酒觴,抿了一口蒲桃酒,微微一笑,慢條斯理道:“昔日家祖被褐懷玉釣于渭水之濱,歸周西伯,佐武王伐紂,受封于齊營丘,因其俗,簡其禮,通商工之業(yè),便魚鹽之利,是為齊國。哎,我們這些不肖子孫也不求能光宗耀祖了,只求別為著五斗米向賊寇折腰,丟祖宗的臉面便是了。”

  太不要臉了!在場的所有小娘子都在心里感慨,饒是衛(wèi)十二娘這樣仁厚的小娘子都忍不住對姜二娘的臉皮厚度產(chǎn)生了疑問,可是偏偏誰也說不出個不是來,畢竟姜家沒有譜牒,姜大郎的父、祖都是屠夫,大約知道往上數(shù)三代都是殺豬的,可再久遠(yuǎn)一點的傳承就是一片朦朧了。

  姜明淅驚喜地瞪大了眼睛,難不成他們家的祖宗真是太公望?

  鐘薈得意地瞥了一眼張口結(jié)舌的蕭十娘,你們蕭家不也往自己臉上貼金,號稱自己是蕭何的后人么?難不成就許你們將家譜一直修進(jìn)人家祖墳里,就不許他們姓姜的給自己找個拿得出手的祖宗?橫豎他們可沒有奴顏婢膝背主投敵丟祖宗臉,屠夫怎么了?人姜太公還在朝歌屠過牛呢。

  蕭十娘怎么說都是個世家女,平日里不過仗著自己口舌便給,又生得嬌俏可愛,占些口舌上的便宜,可遇到口齒比她更伶俐還這么沒臉沒皮的,就很不夠看了,況且那姜二娘是屠戶家的小娘子,自己卻是自矜身份的世家貴女,與她打幾句機鋒尚可,真要唇槍舌劍地戰(zhàn)起來就是掉身價的事。

  這種時候世家風(fēng)度全是累贅,渾不如一力降十會的莽夫來得痛快,說起來這席中不巧就有一個。

  “說得好!”武元鄉(xiāng)公主站起身,端著酒觴走到鐘薈面前,“姜家妹妹好口齒,我敬你一杯。”說著突然發(fā)難,將杯中酒朝鐘薈臉上潑來。

  鐘薈這些時日與姜曇生以及阿花那兩只靈巧的胖子斗智斗勇地斡旋,累積了不少實戰(zhàn)經(jīng)驗。方才見那攪屎棍不懷好意地站起身就知道準(zhǔn)沒好事,時刻提防著她發(fā)難,連想都未及多想,身軀已經(jīng)先行往旁邊一讓,同時抄起食案上放李子的盤子擋住頭臉,手上和衣襟上依舊濺上了一片觸目驚心的酒液。

  “司徒香你好大膽子!”常山公主心力交瘁,欲哭無淚,天曉得她真的只想找一群賞心悅目的美人下飯而已。

  武元鄉(xiāng)公主一擊不中,氣得七竅生煙,哪里聽得進(jìn)常山公主的話。她跋扈慣了的,對仆役動輒打罵,然而從未遇到過敢跑的靶子,大感有失顏面,奪過姜明淅案上的湯碗再接再厲。

  那可惡的姜二娘敏捷地跳到案上,靈巧地避開武元鄉(xiāng)公主連湯帶碗的攻擊,白瓷碗砸在地上“哐”得一聲碎成了好幾瓣,繼而一股鮮美的氣息隨著熱氣蒸騰而起,鐘薈抽了抽鼻子心道:真真暴殄天物,可惜了這盅河豚羹。

  小娘子們看呆了,似乎還有誰忍不住喝了聲采,裴九娘暗自慶幸自己沒有托病推辭,這場面比上元節(jié)宮里的百戲還好看,真是不虛此行。與她抱著同樣念頭的小娘子不在少數(shù),大家面面相覷,一臉難以置信的憂憤,可眼角眉梢都蘊藏著一種隱秘的歡喜。

  只見那武元鄉(xiāng)公主恨得直跺腳,姜二娘卻咧嘴一笑,冷不丁從一旁呆若木雞的侍女手中搶過琉璃酒壺,然后一回身,將一整壺酒水澆了鄉(xiāng)公主一頭一臉,動作一氣呵成,叫人目不暇接。

  一旁的小娘子們紛紛倒抽了一口涼氣,衛(wèi)十二娘忍不住悄悄用右手掐了下左手,方知不是身在夢中。

  武元鄉(xiāng)公主被澆了一頭一臉紫紅的酒水,嘀嘀嗒嗒順著頭發(fā)流下來,臉上的神情似哭似笑,口中蹦出一長串氣急敗壞的胡語,席中的小娘子中沒人懂胡語,可都感受到了鄉(xiāng)公主那滔天的怒意。

  鐘薈自然不會傻愣著等她發(fā)難,她往下一跳,提起礙事的裙擺,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常山公主身后一躲,驚恐地喊道:“公主殿下救命!”

  常山公主心說你還用我救么?她算看出來了,這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她頗為感動地望了一眼衛(wèi)十二娘,貌美溫柔有才華,若天下美人都是這樣該多和諧!

  姜明淅雙手冰涼,緊緊揪著裙擺,她雖然討厭姜明月,可并不想看她叫人抓起來治罪。毆打鄉(xiāng)公主是個什么罪名?姜明淅心亂如麻,苦思冥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秦夫子就算是圣人再世也不可能料到自己的學(xué)生如此出息,敢跟王女動手。三娘子以實在算不上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揣測,大約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的檔次。

  鐘薈卻是一點也不擔(dān)心,若是換在場任何一個人她還得掂量掂量,可對上這武元鄉(xiāng)公主,當(dāng)場占得便宜就是白饒。

  汝南王素有“瓦窯”之稱,兒子只得四個,可女兒卻生了十七個,長女嫁了門下侍郎裴元的嫡次子,二女嫁了青州刺史趙駿的嫡長子,三女司徒香和四女司徒馥兩年前隨沈側(cè)妃入京,不用說也是到了議親的年紀(jì)。

  全京都都知道這鄉(xiāng)公主最是蠻橫,她固然是真蠻橫,可一個王女在自家府邸中打罵下人,也未見將人打死打殘,這名聲就傳得滿城皆知,又是出于誰的授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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