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胸
送走了姜曇生,鐘薈總算過了幾天安生日子。
頭幾日秦夫子如驚弓之鳥,唯恐主家是因自己才學(xué)不濟(jì)才將嫡長子送到外間學(xué)館去,滴酒都不敢沾,夜夜奮志螢窗,埋頭雪案,待過了一陣子發(fā)現(xiàn)自己的飯碗安然無恙,便又故態(tài)復(fù)萌起來。
鐘薈跟著學(xué)了一段時(shí)間就發(fā)現(xiàn),這位秦夫子實(shí)在是個空架子,凡事不求甚解,肚子里的墨水還不如酒水多,偏偏姜悔做學(xué)問極肯下苦功鉆研,有疑惑不解之處必要刨根問底,姜曇生走后沒了顧忌更是變本加厲,一來二去,秦夫子幾乎有些招架不住了。
十回里總有六七回,那秦夫子自己一知半解,又不能失了為人師表的顏面,便云山霧罩地糊弄一通了事,聽得鐘薈直搖頭,下了學(xué)便以求教為名與庶兄推敲經(jīng)義,見縫插針地點(diǎn)撥他一二,姜悔一發(fā)覺得這位據(jù)稱不學(xué)無術(shù)的嫡妹每每在不經(jīng)意間直切要害,與她一番探討受益匪淺,比獨(dú)自閉門造車強(qiáng)了不止一星半點(diǎn)。
老太太對兄妹倆的過從睜只眼閉只眼,曾夫人就更不好置喙了。
蒲桃搬入南丙院的事為府里上下人等提供了一時(shí)的談資,她在姜大郎那群鶯鶯燕燕中姿色只能算中等,眾人都以為姜大郎至多不過三五日便要撂開手,然而這回姜大郎卻出乎意料的長情,竟仿佛在那小院里扎了根,似模似樣地過起了成雙捉對的小日子來,坐則疊股,立則并肩,連口酒都要嘴對嘴地哺,旖旎之情難以備述。
那些見風(fēng)就是雨的刁鉆下人們便私下里傳說這府里約莫是要出個小夫人了。
不過姜大郎后院里的風(fēng)云傳不到鐘薈這種閨閣小娘子的耳朵里,她只知那喬家娘子到哪里都不會叫自己吃虧,在她手上沒討到便宜,一轉(zhuǎn)身便叫她吃了個啞巴虧——婢子成了阿耶的房里人,她的閨譽(yù)還要不要了?得虧是姜家這種不講究的門戶,橫豎虱多不怕癢,荒唐事不在乎多這一樁。
這日鐘薈晨起盥櫛已畢,穿了身家常桃紅色綺羅衣過松柏院請安,不期曾氏與三娘子也在。
姜老太太箕坐在榻上,曾氏和三娘子母女一人一席坐在她對面,鐘薈略一掃老太太鍋底似的臉色和繃緊的下頜,便知曾氏又在鬧幺蛾子了。
繼母回頭一見是她,趕忙滿面喜色地招呼她過去,站起身攬著她的肩頭對老太太笑道:“正說著阿嬰呢,可不就來了。”
鐘薈上前笑盈盈地請了安,老太太見了二孫女臉色稍微和緩了點(diǎn),勉強(qiáng)從陳年鍋底變做了新鑄的鍋底:“來啦,今日這一身好看,頭發(fā)也梳得新巧,就該穿些鮮亮的色兒,成天弄得一身孝似的,看著就喪氣。”說完已有所指地掃了眼著一身月白綾深衣的曾氏。
曾氏對這種程度的擠兌已經(jīng)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只當(dāng)沒聽懂,伸手虛搭在二娘子頭頂比了比,對一旁的邱嬤嬤道:“我們二娘子今春長高了不少呢,素絢坊的裁縫何時(shí)來量下一季衣裳的尺寸?得叫她放些余量,免得拿回來便穿不下。”
邱嬤嬤便道:“正巧今日兩位小娘子都在,不如一會兒一道回如意院,開了庫房,將夏季的料子挑一挑,過幾日好叫裁縫上門。”
“也好,嬤嬤這么一說倒提醒了我,”曾氏輕輕撫了撫額頭道,“前幾日宮里賞了些新料子,還擱在東面耳房里呢,我記得里面有幾匹顏色鮮嫩的宮紗,正好給他們姊妹做幾件......也不知大娘子身量如何,只得等她到了再量過了。”
“想來不會和二娘子差得太遠(yuǎn)吧,”嬤嬤是肉里眼,睜大了也只有杏仁大小,一笑就瞇成了一條縫,無論說什么話都像在道喜,“雙生姊妹總是生得像。”
他們主仆兩人一搭一唱,一臉你快來問,鐘薈便從善如流地捧了個場:“阿姊要回來了么?”
三娘子一聽不得了,一個姜明月就夠討嫌的了,還要再來一個分薄她的寵愛?立即面露不豫之色,咕噥道:“她在表叔家不是待得好好的么?回來做什么!”
曾氏恨鐵不成鋼地睨了女兒一眼,這是她替二娘子準(zhǔn)備的詞兒,怎么倒叫親女兒給搶了,眼看著老太太臉上陰云密布,似要發(fā)作,趕緊搶在前頭道:“你這孩子說什么傻話!你阿姊是姜家的女兒,這府上就是她家,如何回不得了?當(dāng)初也是為了不得已的緣故才......”她說到此處一頓,不安地瞥了一臉二娘子,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來了,鐘薈心說。
“你有什么話就直說罷,捏腔做勢的看著都累。”老太太拿拐杖磕了磕地面,她最不耐煩兒媳婦這吞吞吐吐的模樣,打量別人不曉得你在憋壞水么?
垂首侍立在曾氏身后的邱嬤嬤聞言上前一步,行了個禮道:“老太太,夫人,兩位小娘子,主人說話本沒有我一個老奴說話的份兒,不過我們夫人實(shí)在是難于啟齒,奴婢愿效微勞......”
話音未落,便被曾氏呵斥住:“老太太面前哪容得你大放厥詞!先去外面跪著,回去定發(fā)落你!”
邱嬤嬤誠惶誠恐地跪下告了罪,退到院子里,老老實(shí)實(shí)地跪著。
有忠仆搭了臺階,曾氏豈有不下之理。她嘆了口氣對二娘子道:“也不是阿娘刻意要瞞你,實(shí)是怕你知道了心存芥蒂,于你們姊妹之情有礙。”
“母親但說無妨,”鐘薈昂了昂頭,故作稚氣道,“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
曾氏便吞吞吐吐迂回婉轉(zhuǎn),卻事靡巨細(xì)地將那高道如何卜卦,又如何斷言姜明霜八字妨克雙生妹妹的事說了一回。
老太太聽得七竅生煙,幾次想出聲打斷,三老太太劉氏悄悄拽她袖子方才阻攔住。老太太回過神,也想看看二孫女如何答對,于她而言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孫女不在跟前豈有不心疼的。
鐘薈似乎受了極大的震撼,若不是來得匆忙沒帶上吳茱萸,恐怕她這時(shí)候已經(jīng)涕泗滂沱了。只見她垂首靜立了一會兒,接著緩慢而堅(jiān)定地抬起頭來道:“若不是母親和盤托出,恐怕女兒一輩子都得蒙在鼓里。”——本來嘛,這種事情無論真假都沒必要叫她知道,你非要說出來不是成心膈應(yīng)人么?
曾氏臉僵了僵,定定神繼續(xù)道:“阿娘也是怕你阿姊回府之后下人們嚼舌根,傳到你耳朵里反而傷了姊妹情分,不如先與你分說清楚。”說罷愛憐又無奈地拉起她一只手,捧在掌心撫了撫,安慰道:“阿娘前日已叫重云觀的老仙人卜過一卦,你的關(guān)煞已平安無恙地度過,大娘子回來是無虞的了。你心里有芥蒂也是難免的,待你阿姊回來,阿娘給她安排個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住處。你阿姊自小離家也是可憐,這次回來,在耶娘手底下待不了幾年也該出閣了,你且忍耐一二,也讓她在老太太跟前盡盡孝,橫豎越不過你去。”
鐘薈杏目圓睜,一臉困惑:“母親說什么呢,阿姊是因了我才被送走的,我在這府上錦衣玉食的,阿姊卻在濟(jì)源鄉(xiāng)間過著布衣蔬食的苦日子,”說到此處她皺著眉揪了揪心口的衣裳,“一想到此節(jié)我就難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哪里會有什么芥蒂?母親也不必費(fèi)事另準(zhǔn)備房舍,我那院子寬敞得很,一個人住著還嫌冷清呢,阿姊回來就讓她住我那兒,我們正好做個伴兒。”
曾氏沒料到一向恃寵而驕又最小心眼的姜明月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今日她來這松柏院,一來是將卜卦一事告訴婆母,二來也是在這兒等著姜明月,八字相克的事此前已經(jīng)叫季嬤嬤透露給了她,想來她是最不愿看到姜明霜回來的,如今當(dāng)著婆母的面將此事突然揭出來,想來一個八歲的孩子也沒那么深的城府掩飾自己的抵觸,必然會叫老太太看出端倪,淡了對她的回護(hù)之心。
她頻頻拿眼看跪在院外的邱嬤嬤,可惜遠(yuǎn)水救不了近渴,只好訕訕地道:“阿嬰如此深明大義是最好不過了。”
二娘子那番話叫老太太刮目相看,說起來這陣子刮得略頻繁,將她奩箱里的寶貝刮了不少去。
她欣慰地朝二孫女點(diǎn)點(diǎn)頭,又掃了眼曾氏和三娘子,冷哼一聲道:“有些人自個兒小肚雞腸吧,就以為旁人也跟她一樣。咱們阿嬰是個有肚量的好孩子,最緊要一個是心地純良,來,到阿婆這里來。”從手上褪下對潔白細(xì)膩如羊脂的玉鐲子,套在孫女的手腕上:“這是你姑姑新送來的,你拿去戴著頑......這崽子與阿婆客氣什么,你再推阿婆可要不高興啦!”
三娘子在一旁看著,嘴一癟,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眼看就要滾落下來了,三老太太劉氏看得有些不落忍,小娃娃知道什么好歹呢,可有這么個心術(shù)不正的阿娘,如何能受老太太待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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