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就算是失去了記憶，但一些基本的喜好沒有消失。

        這樣很好，至少讓我稍稍心安，不再感覺自己是這個世界里憑空產生無根無據的人。

        我是個真人。

        “要不，點外賣吧。”他拿出手機。

        “外賣么？”我想起剛剛在小區門口看見一家很大的蛋糕店。

        “因為我擔心你累啊。”孫書源笑了笑。

        看來他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不體貼、不周到。

        是我之前太多顧慮了。

        孫書源打開電視機，發現家里機頂盒壞了很久，電視機藍屏了十分鐘也沒能顯示出什么畫面來，只好尷尬地關掉。

        半小時后外賣送餐員將面包送了過來，孫書源點了十多個品種的面包，我望著各式各樣的牛角包、臟臟包、吐司、三明治、千層、漢堡、手撕包和甜甜圈，陷入思考。

        我其實也犯迷糊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吃哪一種。

        雖然都算面包，但好像并沒有很想吃的。

        剛才的我為什么會想到“面包”呢？

        “你以前最喜歡吃這個。”

        孫書源指了指其中一個金黃色手撕包。

        “真的嗎。”我將信將疑，咬了一小口。

        怎么說呢，味道一般，但不難吃。

        由于實在沒什么胃口，我吃了三五口就飽了。

        “這些一共多少錢啊？”

        我忽然感到緊張，孫書源被辭退，現在在工地做事，還住宿舍，可見如今家里經濟條件已經很拮據。

        “沒、沒花多少。”他趕緊擺擺手，“你別擔心。”

        我看見他滿臉的緊張、不安、局促，臉色漲紅，瞬間有些心疼。

        或許我應該盡快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里去，或許，……我得盡快找個工作。

        之后的兩個小時，他一直都在做家務，終于把家里打掃得干干凈凈。

        大概到了晚上九點鐘。

        “萬琳，我工地上還有事情，走不開。”

        他滿懷歉意地向我說，“實在抱歉，我、我不能再丟工作了。”

        孫書源低著頭，臉色通紅，摳著手指頭。

        “沒關系。”

        我現在已經下定決心。

        “工作要緊。”

        我試著去安慰他。

        他收拾好滿滿當當的公文包匆匆離開了。門關上的那一剎那，我如釋重負。

        走遍家里的每一處角落，我感到莫大的陌生與害怕。怎么看這里都像是別人家。

        主臥室里，孫書源之前已經給我換好了床鋪，也是那種素凈得讓我厭惡的四件套，床頭柜上干干凈凈，抽屜里，我打開一看也是空空如也。

        主臥對面的小房間只有幾平米大，看粉色的墻面，應該是留給小孩的嬰兒房。

        除了一張嬰兒床架子，以及地上亂七八糟的海綿拼圖，什么都沒有。

        沒有我和孫書源的結婚照，沒有我夭折的一歲女兒的滿月照，但凡能夠證明我確實是萬琳的物證，一個都沒有。

        整個家里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怪異。

        即便是他很久沒有回來住，也沒必要什么也不留下。

        我猜測他大概是消沉了很慘一段時間后，下定決心要忘記過去吧。

        隨后，回到主臥睡覺。

        床鋪很軟，被褥大概是剛從柜子里搬出來鋪好，還冒出一股腐敗的霉味。我莫名地想起自己從泥土里爬出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潮濕軟膩，快要窒息。翻個身，還能聽見咯吱咯吱的聲音，快要散架了。

        真難想象，以前我和孫書源躺在這張床上睡覺。

        很快我進入睡眠。

        第二天早上我剛醒的時候，聽見門鎖有動靜，我以為是孫書源回家了，誰知進來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

        是個女人。

        那一刻我整個人猛地陷入一種戒備狀態。即使我失了憶但我也能清晰地感知到，任何陌生女人出現在家里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好。”

        女人大概三十出頭，五官十分明艷漂亮。不過沒有化妝，嘴唇是很淡淡的粉色。波浪卷發，略豐滿，襯衫，牛仔褲，樸素的打扮根本壓不住她的氣質。

        確實是很漂亮，但說不上來哪里違和。

        “你是誰。”

        我警惕地站在門口，盯著她的眼睛不說話。

        “我……是孫書源的妹妹。”

        她手里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笑著說：“是遠房的表妹啦。劉月，叫我小月就行。”

        “你、你來有什么事嗎？”聽到是表妹，我放下些許戒備。

        可她好像和孫書源長相差異很大，大概是血緣關系隔得遠。

        “他叫我來的。”

        劉月走進客廳，將大包小包的東西放下來，

        “嫂、嫂子，這些是我哥叮囑我買的生活用品。這段時間我陪你住，照顧你。”

        我感到詫異。

        “嫂子，你、你，”她望著我，目光有些躲閃，“真的是你嗎？我……起初我哥和我說這件事，說你……說你活了，我還以為他開玩笑呢……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我點點頭。

        “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場車禍……是假的？還是說……”她像是在喃喃自語。

        “我不知道。”我坦誠地告訴她，“我什么也記不起來了。”

        “沒關系。”她猶豫不決地伸出手，“以后有我在，我陪著你。”

        她似乎想要和我握手，我躊躇了幾秒，伸出手。

        她的手心滾燙，整個人透出一股緊張。

        能理解，畢竟我在她們眼里是亡故一年的死人，突然活過來怎能輕易接受。

        “警察那邊是不是還在調查你的事情呀。”劉月小聲問我，“有什么進展沒有？”

        我搖搖頭。

        “沒有？”

        “不，我不知道。”

        “噢，噢……”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真的是孫書源的遠房表妹嗎？”

        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完全相信，我總覺得這個女人哪里很違和，但是說不出。

        “真的是！你、你瞧！”她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翻找了幾秒，翻出一張合照，“你看，這照片是二十年前我和表哥一起照的。”

        那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里年輕的孫書源和劉月肩并肩站在橋上，面容青澀。

        “那時候我和堂哥，剛來洪州打工沒多久。”她笑著解釋，開始回憶往昔，“打拼了很久才在城里立足安家。”

        我看見她眼底哀愁的神色，“小月，那你現在結婚了沒有？”

        她愣了愣，隨后笑著回答我的話：“沒，沒有呢。嫂子你真的什么都不記得了。”

        “對不起。”我趕緊道歉。

        “沒關系沒關系，你能活著回來就是天大的恩賜！一家人終于團圓！”

        她連連擺手，隨后將大包小包里的東西取出來，

        “這一袋是衣服，這一袋是洗漱用品，還有這……”

        她一樣樣向我解釋介紹。

        我只是失憶，但至少生活能自理。劉月有些把我當植物人的味道。她手忙腳亂了幾分鐘后開始打掃衛生。

        我攔住她：“不用不用，昨天孫書源已經打掃過了。”

        “噢，噢……”她點點頭，“那我給你做吃的吧。”

        “我不餓。”我說，“你先坐下來，別緊張。”

        顯然她沒法不緊張，渾身哆嗦，坐在沙發上。

        我心懷歉意，真誠地說：

        “小月，我現在很多事情不記得了，但我還是我，還是那個萬琳。雖然現在很多事情還沒弄清楚，但我得盡快回到生活正軌。”

        她心不在焉地聽我說話。

        “我知道這件事情，很嚇人，”

        她抬頭倉促地看了我一眼又縮回去。

        “但我確實還活著，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沒有死在一年前的車禍里，還從土里……爬了出來。”

        “土里……”劉月滿眼的驚恐藏不住了。

        “對不起，嚇到你了。”我抿了抿嘴，“還有很多事情沒查清楚，公安局那邊也沒答復。”

        “那，那警方那邊有和你約什么時候見面嗎？”

        我搖搖頭，“暫時沒有。”

        劉月還想追問，此刻她的手機響了，她匆忙看了眼屏幕。

        我忽然想起來，我沒有手機，生活不方便。

        “小月，我之前的手機還在嗎？”

        她僵硬地搖搖頭，“應該是不在了吧……”

        “賣掉了么。”我想到孫書源，還有拮據的生活，其實賣掉也合情合理。

        “我不知道。”她咬了一下嘴唇，“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孫書源，我帶你去買個手機吧。”

        她低頭撥打號碼，隨后走向客廳陽臺。

        我望著她的身影，反反復復端詳，試圖找到她身上任何讓我感到“違和”的原因。

        無果，直到電話接通的那一刻：

        “喂，表，表哥啊，是我，小月……我現在在嫂子這兒呢……”

        我恍然大悟，我弄清楚為什么劉月身上有股違和感了：

        她的長相身材，完完全全和她的聲音不匹配。

        我閉上眼睛，聽劉月打電話的聲音，

        “嫂子的手機在……噢，你收起來了，那……壞掉了？好，好，那我帶她買一個吧，電話卡也重新……身份證？對，身份證，在你那里嗎？沒了……也，也對。那現在是怎么……你怎么能，喂……好，好的。”

        ……

        聽這對話的內容，似乎情況很棘手。

        “嫂子。”

        劉月掛斷電話，轉身笑盈盈地看著我：

        “情況是這樣的，我問了我哥，他說現在公安局那邊正在處理你的事情，因為一年前戶口已經注銷了，現在不太方便補辦，就是……手續非常麻煩，所以你暫時用不了手機。”

        “噢。”我點點頭，看來事情比我想象的難辦。

        “沒關系的嫂子，有我在呢。這段時間我陪你過。”

        劉月笑嘻嘻地挽上我的胳膊，“你想吃什么都和我說哈。”

        我實在不覺得餓，環顧這個毫無生機的家，不禁生出一股逃離的荒謬心思。

        窗外吹進一陣風，把窗簾吹得飄揚起來，我忍不住想要出去看看。

        “能去樓下走走嗎？”

        “啊？”

        “樓下走走。”我說。

        劉月有些遲疑：“這個嘛……”

        “怎么了？”

        她想了想，解釋：“是這樣的，嫂子。你……一年前出車禍，小區里的人都以為你已經……現在你又活過來了，就是說，不太好解釋。”

        可是我明明是活的，總不能扮演死人一輩子。

        “我和表哥商量過了，現在警察那邊不是還沒下定論嘛，所以想著等整個事情水落石出了，你再自由出門，到時候和周圍鄰居也好有個解釋。”

        我點點頭，確實有道理。

        “沒關系啦，我可以幫你買東西，陪著你，即使是不出門也可以過得很充實快樂……”

        劉月興高采烈地說著。

        “可是，你不工作的么？”我忽然察覺到什么。

        “我？我這些天放假啊。”她回答，“不，準確來說，是請假。請了大概……一個月。”

        “為什么啊？”

        “因為我要來照顧你啊！”劉月瞇眼笑，“我嫂子回家了，我肯定要好好照顧你。”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我感到好奇。

        “我？美甲師。給別人涂指甲油的。”

        她說，“我工作很自由的，客人少的時候不用去，客人多的時候，老板就打電話讓我去。”

        “噢。”

        “不會影響我工作的，嫂子你別太擔心。”

        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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