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脫衣服
今年江南的春雨降的稍遲,在那日陰霾轉晴的運動會過后,似是一鼓作氣要將之前存積起的雨庫全部落完般。
一連整周都在降雨,有時澆濕青瓦柏路就停,有時水洼滿溢仍然在下。
大的時候隔著窗子偶能聽見雨水噼啪擊打在地上的聲音,小的時候也是淅淅瀝瀝像牛毛般的密集雨絲。
耳畔是老師盡忠職守也吼不過班里同學作威作福的噪聲,時溫大多數時間里都會戴上耳機做自己的習題冊。
也會被起霧的玻璃與滑落的水滴吸引眼球,無意識的抬手在霧里亂涂亂畫。
不知曉心思到底飛到哪里去了。
細數起來,自運動會那個上午過后,時溫便再也沒在教室里見過賀承雋和六兒。
黑子時而來、時而不來,間或下課有閑情逸致過來找她嘮嗑,也是跟時溫交代,她那天上午塞給他的碘伏,他最后還是沒給賀承雋涂。
據說因為每次一靠近,賀承雋就用眼神兇他。
反正就是絕口不提關于賀承雋這么長時間不來教室的原因,被問煩了便打個哈哈,說賀承雋懶得來而已。
三節漫長而嘈雜的晚自習,時溫照常戴上耳機隔絕教室里紛亂的一切,卻一道題都沒做到心里去。
陸夜白給她傳來的江北一中火箭班的絕密押題卷,數學第一道最簡單的集合題都能做錯。
題中問sinx,轉眼草稿紙上就畫出cosx的圖像;大題第一題讓求a,眼瓢求成第二問讓求的sinc。
時溫氣憤的扔下筆,感覺腦子里亂的不受控制。
在她仍沒理清頭緒的時候,已經遵從心底最深處的指引,手撐黑色長柄傘站到奶茶店門口。
屋檐上殘存不走的雨珠滴答滴答打落在她的傘面上,制造出陣陣聲調不一的悶響。
學生們還沒放晚自習的學校街里燈火滿堂卻清清冷冷,徒留腳步匆忙的行人踩破水潭穿行而過。
任何人都看不見北斗星。
往日這個時間點兒里也是人員爆滿的奶茶店,今天人去店空昏黑寂然,玻璃門上的掛牌顯示暫停營業。
時溫略往后退幾步,舉高長柄傘仰頭望了眼二樓,里面隱隱綽綽是亮著光的。
雖然燈火很微弱。
未多猶豫走近站入屋檐下,收起長柄傘轉身推開玻璃門進店,將長柄傘立在門口墻壁處控干水分。
身形藏匿于暗處,陰影籠罩起面孔,時溫抻了抻眼皮,緩步踏上臺階。
樓梯轉角處漏下星點光茫,臺球廳里雖未滅暗燈,但難得一個人都沒有。
整間屋子寂廖沉黯,連時溫細微的腳步聲也能讓里屋那人聽的清晰。
“今天不營業。”
從里間冒出嘶啞而又沉重的語調打入時溫的耳膜,第六感告知她情況肯定不對勁,遵從本能大步走去推門而入。
里間環境亂不亂、裝修好不好、家具有些什么,時溫一律沒心思注意。
沖入其眼的是只穿一條淡灰色抽繩運動褲坐在床邊的賀承雋,光裸著的上半身肌肉線條流暢、緊實有力,猩紅后背摻著深一片淺一片的深棕色,好幾處還往外冒著血絲。
本該被保護良好的細皮嫩肉的白皙后背上,大大小小新舊傷痕交替,竟快讓時溫找不到一處完好無損的地方。
賀承雋嘴角咬著煙尾扭頭,干凈修長的指尖捏了棉棒在給自己后背上藥。
見有人不經詢問推門而入,賀承雋抬頭射來的眼神中滿布陰郁狠戾,面無表情的俊臉上覆蓋寒霜,像極了下一秒就要沖上來要她的命。
那是時溫從未見過的賀承雋。
寡淡而無生氣,冰冷不近人情,凍的她莫名想發顫。
或許因看清來人是她,賀承雋闔起眼皮壓了壓狹長眼眸里的暴戾冷冽,迅即撈起床上散放的白t想穿上。
被時溫急忙上前幾步阻止。
身陷賀承雋仍然凌厲有攻擊性的目光,時溫難得沒有嗆他,改用溫言軟語道,“你不是要上藥嗎?一個人不方便,我幫你涂吧。”
說罷傾身搶過他手中的碘伏和棉簽,坐在他身后開始幫他細致涂抹。
沾染棕黑的棉簽依次掠過每一處淺疤深痕,小心翼翼地多佛照了幾次因藥物刺激,涌血涌的更歡的新傷口處。
直至它們不再固執的往外溢紅。
雨好像停了,窗面不再有霧氣與水滴融合的軌跡,又好像沒停,房間里殘存細微需探尋的‘砰砰’聲,似雨水敲落于傘面。
悶悶的、有跡可循的,卻容易被忽略的。
沒問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沒問他沒去學校的是不是就因為這個。
時溫十分清楚,如果是賀承雋不想說的事情,她問了也是白問。
不如就安靜幫他上藥。
“你——”
“噔、噔、噔——”
時溫剛想問問他紗布在哪,就從沒完全閉住的門外激入一陣尖銳急促的聲響,像是高跟鞋用力跺在地板上的聲音。
一聲一聲,踏的人耳蝸生疼。
還沒來得及替賀承雋喊今天不營業,就見賀承雋扔掉嘴角的煙,如臨大敵的站起身來,從抽屜里拿出些什么就大步朝外面走。
不忘回頭叮囑她,“呆著,別出來。”
音落便重重碰上了門。
僅留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雙手還舉著碘酒和棉簽的時溫,一個人坐在屋子里面。
時溫靜默半晌,在聽賀承雋的話呆在屋里欣賞他的裝修,和不聽賀承雋的話偷看到底會發生什么。
沒有任何猶豫的選擇了后者。
時溫將手中的東西放在桌上,悄悄走到門前,做賊心虛地輕拉開一條縫。
女人最準的第六感告訴她,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一定就是賀承雋最近沒來學校的原因。
比暗色更快順著門縫溜入時溫耳中的,是外面不斷響起的打砸折騰、臟話連篇的喧噪聲:
“個狗雜種,老娘問你要點錢怎么了?啊?”
“你的什么不是老娘的?咋的?狗b崽子長大翅膀硬了,覺得自己牛逼的不行了是不是?也不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呸。”
“……”
那些粗俗不堪的話語霎那間讓時溫蹙緊眉心,哪怕以前在江北,陳岳去公司留她與朱姓母女倆相處,吵架吵的最兇的時候。
你來我往的話語也沒這女人口中的十分之一惡毒。
下一秒她聽見賀承雋淡漠冰冷的聲音,像浸入北極冰川的深冷里,空靈到使人寒毛豎起。
她還從未聽他說過這么長的一句話:
“前幾天和你說過了,奶茶店和臺球廳我都低價賣給徐宴淮了。我現在就是給他打工的,身上只剩這些,你不要就算了。”
時溫鬼鬼祟祟地透過細微門縫,探到賀承雋手持一份大概是合同一類的a4白紙,和幾摞整齊捆好的一百元人民幣。
平舉遞給面前身穿玫粉色貂毛外套和黑色絲襪,面目表情卻十分猙獰的嫵媚女人。
女人徹底被激怒,揚起手中滿是鉚釘裝飾的包包,狠狠往賀承雋臉上摔去。
邊用力摔打,還邊尖銳謾罵道:
“媽了個b的,當時真該掐死你這雜種玩意兒,看見你這貼錢貨就他媽的惡心。”
賀承雋背脊挺直干站著挨打沒躲一下,被填的鼓鼓囊囊的皮包接二連三觸摸上賀承雋的臉和胸膛,包里東西亂撞,噼里啪啦響。
他唯一做的反抗是將眼睛閉起,確保自己不會因此變盲。
時鐘蹭過三分鐘,又或許只有三十秒。
女人似是打罵累了,氣都不多喘的一把搶過白色a4紙,三下兩下撕扯稀巴爛,用力扔在賀承雋臉上。
迅速蹲身撿起掉在地上的那幾捆紅色人民幣,如獲至寶般抱在懷里,口中繼續罵罵咧咧地走下樓梯:
“狗賤種,真你媽的長本事了。”
“真晦氣——”
后面女人又污言穢語些什么她再聽不到,窺見賀承雋靜立良久,隨后抹了把臉朝屋內走來,時溫加急速度回床邊坐好。
扒拉好因慌亂飄散的碎發,手忙腳亂地抓起碘伏和棉簽,假裝聽他話沒有撞見任何事情的樣子。
瞳光緊鎖手中黑綠色碘酒瓶兒在心里解纏:不出意外,外面那個打扮精致卻尖銳潑辣的女人,就是之前在論壇上、眾人口中被無數男人上過的妓·女。
也就是賀承雋的母親。
那晚光是看論壇上的蒼白文字都覺得令人作嘔,等到親眼目睹的這一刻。
時溫才真切明白。
賀承雋經歷過的爛事兒其實一點都不比她少。
甚至比她要多得多。
字里行間是她無法設想的生活,語中調外是她無法忍受的日子。
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若無其事的掩去自己胸膛上的零碎斑駁,滿懷希望的幫助她挺直背脊去一往無前。
賀承雋在她心目中是個當之無愧的,言語中的矮子,行動上的巨人。
時溫捕捉到賀承雋推門進來的細碎聲響立刻回神,不自在地撲扇撲扇睫毛,扭頭沖他講,“把你衣服脫了。”
講完自個兒都先愣了下。
不知道到底是因為自己這句脫口而出的、容易被人誤解的鬼話,還是因為賀承雋臉上又新添的大小傷口,在持續不斷地往外滲血珠。
甚至右側眉骨上的皮膚都被劃出道口子,鮮血急涌而出順著紋理滑下落入眼角,似是給賀承雋不易進犯的眼尾染上猩紅。
再加上賀承雋才理過不久的、只貼頭皮的青茬,和他周身散發出的厭世沉郁、暴戾恣睢的氣息,都讓時溫移不開目光。
她想,如果一定要給自己找一個不用擺任何動作,就能將血腥暴力美學展現的淋漓盡致的模特,沒人比此刻的賀承雋更合適。
時溫瞥見他用手背隨意蹭了把流入眼尾的血,骨節分明青筋乍現的大手手背上是鮮紅與暗紅的交疊。
賀承雋卻似個沒事兒人般朝床邊走來,還有心情打溜兒:
“褲子要脫嗎?”
僅此一句吊兒郎當的話,頓時澆滅時溫心里滋生的所有異樣情緒,包括心疼,包括抱歉,包括傾佩。
唯獨保留想揍他的沖動。
略抻嘴角覷了眼端正坐到她對面的賀承雋,手臂一閃而過浸濕棉簽,狠狠往他眉骨上摁。
棕黑色液體覆蓋皮開肉綻的傷口,與鮮紅血漬相混相斥、爭先滑下,可面前的男人硬是一聲不吭,就如同不是自己受傷泛疼般。
往日總是漆黑如靜潭的瞳孔,細究能瞧出眼底被隱藏極好的委屈。
一瞬不瞬、虎視眈眈的鎖著她的面孔,天圓地方間再沒有其他能入了他的眼。
頃刻間,時溫找尋到最亮、最獨一無二的北斗星。
讓她軟和了心口。
手邊動作無意識地放到最輕,湊近仰頭給他臉上每個傷口處都仔細暈上藥水。
一盞暗燈勉強照亮的屋子里,每個角落皆被細微擦蹭的聲響充斥,兩人誰都沒有先開口。
明白歸明白,但如果這事兒放在時溫身上,她肯定不愿意讓別人親眼目睹自己的狼狽相,更不愿意別人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安慰一些舉重若輕的屁話。
所以不必凡事都說透,裝不知道也是種體諒。
反觀賀承雋本人好像并不想接納這份體諒,在時溫再一次給重又滲出血滴的眉骨上藥時,賀承雋暗啞沉悶的嗓音在她耳邊響起。
“都看見了。”
尾調沒有上揚,不是疑問句,而是陳述句。
才碰到傷口處的棉棒驟然頓住,素白纖手不經意的狠壓了一下,棕黑色碘酒爭先恐后脫離棉棒,沿著男人流暢的面部線條滑下,留下一道蜿蜒曲折的棕色路徑。
最后通往領口。
在白t上蔓延暈染開一片暗色的花兒。
時溫眼睫頻顫,紅唇蠕動幾下想否認,賀承雋卻沒給她機會,“門沒關。”
閉上雙眼深吸口氣,時溫在心底痛罵自己怎么這么蠢,連這種最基本的事情都能忘記。
在深呼出那口氣時睜開眼眸,眼里沒有絲毫同情和憐憫的意味在,只有坦誠地抱歉,“賀承雋,我…”
“想聽嗎?”
時溫眼神晃了晃,忐忑幾秒還是聽到自己細微的囁嚅,“想。”
賀承雋不意外的點點頭,起身從桌上順起萬寶路軟白和火柴盒走到窗邊,磕出一支白煙來咬在唇邊,‘呲啦’一聲劃燃火柴。
用持火柴盒的左手攏上尖端,垂頭觸到大限將至的火苗,煙霧軟化了整個鋒利地面容。
狠狠吸了三四口,一支煙燃盡。
隨著他大拇指和食指湊緊,用力掐滅那抹猩紅的動作,幽靜的屋子里布滿他低啞的聲音。
內容讓時溫瞬間蹙了眉:
“時溫,他們說的沒錯,我是個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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