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錦樓
早市上,老米頭正把自己的炊餅挑子放下,擦一把汗,解下腰上的葫蘆,喝了一口。
葫蘆里裝的是自家釀的土酒,深秋的清晨,天未明,寒露頗重,酒雖薄,也能驅(qū)驅(qū)身上的寒氣。
這時(shí)一個(gè)綠衣小丫頭從他身前路過,吸了吸鼻子,贊道:“好香,是酒。”
她身量小小,挎了一只竹籃,里面卻空空。
不知是來買東西,還是賣東西的。
如今太平世道,平民百姓家的女孩兒,小小年紀(jì)便出來幫大人賣個(gè)果子菜蔬,補(bǔ)貼些家用,也是常見。
“老丈,你這酒哪里買的?”小丫頭對(duì)他笑,一雙圓圓大眼忽閃忽閃,甚是可愛。
“我這是自家釀的,小娘子若要買酒,得去西市酒肆,那頭起一家,釀得好黃醅,隔了老遠(yuǎn)都能聞見香氣。”老米頭見她可愛,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老丈的炊餅也做得好,又大又軟,好香。”小丫頭見老米頭揭起蒸籠蓋子,露出一個(gè)一個(gè)白胖的炊餅,不由驚喜道。
“小娘子可要來兩個(gè)?”老米頭聽她說話甜脆,又是夸贊自己的炊餅,不由得心中舒暢,比喝了蜜水還要愜意。
小丫頭卻猶豫了好一會(huì)兒,讓老米頭感覺自己是不是推銷錯(cuò)了對(duì)象。
“也罷,給我兩只炊餅。”仿佛下了什么重大決定一般,小丫頭一跺腳,把籃子遞過來。
難道小娘子家中很窮?可炊餅一只只要一文錢,看這娘子身上穿的雖不是綾羅綢緞,也是上好的細(xì)麻,不至于買幾只炊餅都不舍得啊?
老米頭滿心疑慮,但他生意做得老了,知道不該問的不能問,麻利的給小丫頭包好,放進(jìn)小丫頭的籃子里,還給她一小包咸蘿卜。
“自家做的咸菜,給小娘子做個(gè)添頭。”
“多謝老丈,若是我家娘子喜歡,明日我再來。”小丫頭笑得眼睛彎彎,拿好籃子,一蹦一跳的走了。
原來是個(gè)婢女,怪不得,老米頭這才明白。好些大戶人家不許家里的孩子亂吃外頭東西,這婢子怕也是偷偷跑出來,給主人買些零嘴兒。
那明日八成就不會(huì)再來了,白費(fèi)了一包咸蘿卜。
老米頭嘆口氣。
他在樊城早市上賣炊餅,晚市上賣餛飩,已有一二十年了。
雖賺得不多,但足夠應(yīng)付一家子吃喝,老伴手巧,她拌的餛飩餡兒,鮮美酥嫩,晚市上的老米頭餛飩挑子,雖不敢稱遠(yuǎn)近聞名獨(dú)一份兒,單在樊城內(nèi),還是有不少饕餮老客的。
可最近十八歲的獨(dú)生子,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每日里無精打采,渾渾噩噩,最開始是說話前言不搭后語,之后是行不得路,吃不下飯,這兩日,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連日來請(qǐng)了好幾位醫(yī)生,抓了好些藥,都不見好。
老兩口就這一根獨(dú)苗,眼見得兒子一日一日消瘦下去,直到臥床不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不知該如何是好。
雖說兒子病重,可還是得出攤,一家子的嚼用,都是從這里來的。老伴兒日日以淚洗面,別說餛飩餡兒了,連炊餅都沒心思做,他也心焦,可心焦無用。
再不拼命些,一家三口,都要活不下去了。
寧寧拎著籃子回到家,天光已亮。她不知從那里摸出一塊黑布罩在頭上,一溜煙兒跑進(jìn)屋子里去。
“娘子,你看我買了什么。”
黑衣娘子看了看寧寧捧到眼前的兩只白胖炊餅,微微皺眉,道:“寧寧,我不吃這個(gè)。”
寧寧見她不喜,嘟著嘴,把炊餅放在一旁。
想了又想,她還是鼓起勇氣道:“娘子好久不吃米糧,總是吃鬼,雖能得許多道行,卻失了人氣,長(zhǎng)此以往......娘子是打定主意不再做人了嗎?”
黑衣娘子聽她突然說出這樣的話,面上顯出驚訝神色,她又看了看擺在案幾上的炊餅,沉默起來。
按著自己的胸口,好一會(huì)兒,她才開口道:“我總覺得做人也沒什么意思,可......”
話語未盡之意,寧寧也猜不到。
娘子極少有這樣的時(shí)候,寧寧看她抬起那雙異瞳,一黑一金,有一種說不出的妖冶之美。
“罷了,你把它拿去熱熱,我吃一點(diǎn)吧。”
第二日清晨,寧寧再去早市,又買了兩只炊餅。
“我家娘子昨日吃了,說老丈的炊餅做得極好,吃起來香甜,今日差我來再買些。”她笑瞇瞇的,將炊餅在籃子里放好,遞過去兩個(gè)錢,不想老米頭也不接話,也不收錢,只管盯著炊餅發(fā)呆。
她連叫幾聲老丈,老米頭才回過神來。
“啊,是,多謝小娘子。”他匆匆接過錢,抹了把臉。
“老丈怎么了?是哪里不爽利?”她好心腸的問了一句。
老米頭被她這樣一問,忍耐了好幾日的心酸,如堤壩缺了一口,洪水般洶涌而出,他忍了又忍,眼眶都紅了,才哽咽著說:“沒事沒事,多謝小娘子,好吃的話再來啊。”
寧寧點(diǎn)點(diǎn)頭,見他不肯多說,也不再問,提著籃子便走了。
天亮后,老米頭賣完炊餅,擔(dān)著挑子回家,進(jìn)門就聽到老伴的哭聲。
他臉色大變,將肩上挑子放下便沖進(jìn)門去,第一眼先看兒子,見他面如金紙,雙目緊閉,嘴邊下巴脖子上全是藥漬。
老伴兒在一旁淚眼婆娑,道:“請(qǐng)了新先生,開了好藥,好容易喂下去,又吐出來,這可怎么好啊。”
老米頭抖著手,拿布巾擦著兒子臉上藥漬,紅著眼道:“命該如此罷。”
老伴兒卻漲紅臉道:“我五十歲的人了,就這一個(gè)兒子,我不信命。”
老米頭覺得老伴兒有些古怪,轉(zhuǎn)頭看看她,她咬著牙,瞪著眼,牙齒咯吱咯吱直響,額上青筋都爆出來了。
“都是那花錦樓,害我孩兒性命,我要去討個(gè)說法!”
“你說啥?”老米頭丟下布巾,一把抓住老伴兒的手腕,問道:“什么花錦樓??jī)鹤舆@病,到底是怎么來的?”
老伴兒看他一眼,雙目血紅,低聲道:“前兩日你不在,兒子醒過來一刻,跟我說,他半月前送小食去花錦樓,被里面一個(gè)姐兒留下,自那以后,他就病了。”
老米頭聽得愣住,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兒子除了年輕健壯,手里并沒有幾個(gè)錢,去花錦樓也只是送些小食餛飩給姐兒們做夜宵,那榮華似錦之地,怎么會(huì)有姐兒看上他呢。
不管兒子這話是真是假,如今也只能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需得去那花錦樓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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