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0.第十二章 君子好逑(二十五)飲毒
這就是猿糞
在往日, 從第一次發現遞過來的食盒會蓋不嚴開始,她都會順手將盒蓋扶正。
織寧做事向來認真, 尤其不會虧待吃食, 所以偏開的盒蓋定然與她無關, 而她帶進來的食盒定然是要經過門口護衛的檢查才會被放進來,所以那個盒蓋是被護衛檢查后隨手合上的。
而且, 從她來到竹苑一直到現在, 只有姓王的那個侍衛一直都在, 現在看來,他一直沒有離開是因為擔著除了守護之外更重要的職責。
而他最為重要的職責,應該就是在檢查食盒時趁機在米粥中下了迷藥。膳房每日都會換崗,人多眼多, 在膳房就下藥不太可能,最好的時機便是在食盒到了他手中的時候。
否則,藥方上并無異樣,那人卻一直昏迷不醒呢?
除了藥與水之外, 他唯一進食的便是膳房特地熬制的稀粥, 若是有什么問題, 一定是稀粥中被下了藥。
原來自己一直都在喂給他迷藥,難怪他會長久地昏迷不醒。
她思量了許久, 決定將準備給他的那晚稀粥在清洗碗筷時倒掉,雖然這樣一來只有自己的吃食里有稀粥時才能喂給他一些。
但唯有如此, 才能提高他蘇醒的幾率。
只是她沒想到他會醒來地這么快, 在斷了稀粥后的第二日晚上, 她正借著燭光將自己的稀粥一點一點地喂給他時,發現他的睫毛顫了一顫。
在她還拿著勺子愣怔的時候,那人已經睜開了眼,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稀粥,聲音和笑容都虛弱無力:“難怪總覺得餓,原來我吃的是這個。”
正在她因欣喜而險些叫出聲時,他卻吃力地抬起手,將食指放在嘴邊噓了一聲,徐緩道:“外面有人,不要大聲說話,假裝我還沒醒。”
“我是宮女蘇薔,負責照顧公子。”她了然,點了點頭,指了指身后桌子上的菜和饅頭,笑意溫柔,壓低了嗓音問道,“公子要不要再吃一些?”
那人輕輕搖了搖頭,扶著額:“不用了,我有些頭昏,怕是吃不下太多東西。”
她也不再多勸,只道:“那就將稀粥用完吧,即便在往時,公子也是能喝完的。”
他點了點頭,由著她將自己扶起,背靠在了緊挨床頭的墻上。
待她耐心地將稀粥一點一點喂給自己之后,縱然臉色依然慘白,但那人的笑意溫潤如玉:“姑娘為了照顧我,想必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待在下痊愈之后,定報姑娘救命之恩。”
沒料到他會如此客氣,蘇薔有些意外,忙道:“公子客氣,這只是奴婢的分內之事,如何能言及報恩?”
“你值得的。”他的目光清澈,有如春水般溫暖入心,卻似是能看透她的心事一般,“能救下我的人,絕不一般。”
縱然他的眸光中盡是善意,但不知為何,她總覺得眼前人并不簡單。
有些不適地避開了他的目光,她站起來收拾食盒,有些遲疑地道:“公子過獎了。不過,原來公子知道自己身在哪里。”
“我明日里便已經醒了,只是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沒有及時通知姑娘,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姑娘見諒。至于我的身份,不過兩日姑娘自會知曉。”他并不否認她的懷疑,語氣懇切,“但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我已經醒了,所以,在下想麻煩姑娘一件事。”
蘇薔正拾掇碗筷的手頓了一頓,側頭望向他,疑惑問道:“什么事?”
第二日,來送早膳的織寧在她的手接過食盒時,突然驚叫了一聲。
濃煙從柴房后院滾滾升天,很快便彌漫了半邊天。
“走水了!”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的蘇薔亦是大叫一聲,忙囑咐織寧道,“快,叫人救火!”
“慢著!”將手中的劍擋在了慌忙答應的織寧面前,眸底掠過一瞬間的無措,那個姓王的護衛狐疑頓生,“你們等著,我先去看看。”
“一定是因為我忘了熄滅熬藥的火苗,所以才引著了旁邊的干柴。”一向在他們面前順從聽話的蘇薔此時卻擋住了他的去路,驚慌道,“若是火燒到了前院,一定會驚擾到貴人,他現在還昏迷不醒,若是擅自移動怕后果會不堪設想,更會累得兩位大哥受到牽連,還望兩位以大局為重,先找人滅火,只要貴人平安,我愿一力承擔一切后果。”
她的意思很明白,待火勢大了,挪動病人會落人以暗中加害的口舌,不挪動又似是有意縱火傷人,無論如何都不是他們能承擔得起的。
見姓王的護衛遲疑不定,另外一個年長的護衛忙勸道:“她說的不錯,若是里面真的出了事而我們又不去救火,怕是沒人能保得住我們的小命,還是先將火撲滅,其他的再從長計議。”
聽了自己人的勸說,姓王的護衛猶豫片刻,吩咐他道:“你去東廂看看,若是人在里面,就將所有窗戶緊鎖,然后守在門口,不許任何人進出。”
很快,去東廂查探的護衛便對門口點了點頭,示意人就在里面。
姓王的侍衛不再遲疑,揮揮手讓織寧快去,同時吹響了口哨喚來其他護衛,帶著蘇薔直奔后院,
后院的火光已經竄上了天,火源果然是她熬藥的膳房。
縱然他和蘇薔竭力提水救火,卻也只能是杯水車薪,還好在火勢蔓延到前院前,已收了消息的宮女內侍和侍衛皆紛紛趕來,眾人齊心協力,很快便將火勢控制。
又忙活了近半個時辰,大火終于被撲滅,在精疲力竭的大家正逐漸散去時,蘇薔突然跪倒在恰走到綠池旁邊的泉姨面前。
“這次大火皆由奴婢的疏忽而起,驚擾了大家,更險些將貴人陷于危險之境,”垂著頭,蘇薔掩面低泣,“奴婢有違泉姨囑托,更有負琉璃信任,還望泉姨重責。”
因著方才一片混亂,一直在指揮救火的泉姨雖看見了她,卻無暇與她說上一句話,滅了火后又立刻被姓王的護衛趕著出門,正對這場突然而起的大火有些疑惑的她此時見蘇薔突然跪在自己面前,堪堪被驚了一跳。
正準備穿過前院出門的眾人皆是一驚,紛紛停下了腳步,都想對大火的真相一經探究。
還未待泉姨開口,正守在門口以防止動亂的王侍衛已經察覺到了里面的擾動,將大門留給剩下的三個護衛,擠過人群進了里面。
瞪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蘇薔,王護衛環視了一圈周圍,怒斥道:“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說,現在,都給我滾出去!”
眾人為幫著竹苑滅火都惹得一身狼狽,卻見他此時非但不感激還惡語相向,心中皆是憤憤不平,但也知道他們是從京城來的人,都敢怒而不敢言。
竹苑陷入一片靜寂,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
正在泉姨彎腰要將她扶起時,突然從東廂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
“是誰這么大的膽子,出口便是狂言?”
語氣里含著幾分虛弱,卻依然能震懾人心。
循著聲音,眾人紛紛向東廂房望去,只見門被吱呀一聲打開,門口站著一個一襲藍衫的年輕男子,雖神色疲倦,卻玉樹臨風。
姓王的護衛臉色大變,而待一直守在東廂門口的護衛反應過來時已經來不及阻止了。
那年輕人跨過門檻,穿過人群,在眾目睽睽之下將蘇薔扶起,對她微然一笑,溫潤眸光中盡是溫柔。
“王兄弟還是火爆脾氣,不過你這一聲怒吼,正好打斷了我的噩夢。”緩緩地將目光從她身上轉移到王護衛身上,他雖依然保持笑意,但卻語氣漸冷,“但是,你難道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不知道這些都是什么人嗎?你讓他們滾,可是想在琉璃別宮橫著走嗎?!”
時至今日,已經是她來到琉璃的第四年了。
四年前,她十三歲,被唯一的姨母從百里之外的許城賣到了贏州的琉璃別宮。
那時,琉璃別宮招買宮女的告示貼到了許城城的南墻之上,她的姨母進城時看到了,一回家便問她是否愿意試一試。
她知道所謂的一試便是一世,心中更是舍不得自小便對她視若珍寶的姨母,然而剛挨過姨父一頓辱罵的她將姨母的無奈與愧疚盡收眼底,仰著小臉笑著答應。
一百里路不長也不短,但姨母帶著她將最多兩日步行的距離走了五天,那是自從爹娘去世之后她印象中最閑暇舒適的時光,一路上的秀麗風景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
很順利地,只想花最少銀兩買來不論貴賤出身的宮女的琉璃別宮將她錄用。
她沒有看到姨母離開時的背影,但知道她就躲在不遠處悄悄目送著她,所以蘇薔極力控制自己不去傷心與迷惘,只希望姨母能走得安心。
一晃,便是四年了。
琉璃的生活遠比當年想象中的要輕松許多,最重要的原因是這里幾乎等同冷宮,很多規矩都形同虛設,更何況自從三年前考取了藏書閣掌事,她甚至開始喜歡與依戀這個地方。
讀書多了,有時會有些恍惚,兀然想起眼前高聳宮墻外的陳年往事,總覺得恍若隔世,但阿爹的冤死卻是她心中越來越清晰的記憶。
阿爹還在世時,與阿娘一樣地開明,從不逼迫她苦練女工,反而教她讀書識字。她知道阿爹是許城的仵作,勘驗現場檢查尸身,做著最神秘而關鍵的差事,所以一直以他為榮,暗自發誓長大后要與阿爹一樣地為人伸冤替人昭雪,縱然當時仵作的身份低賤而卑微,從小她便因此被人恥笑與嘲弄。
直到十二歲那年,阿爹突然向衙門提出了辭呈,然后便休養在家。一個月后,幾個兇神惡煞的衙役沖進了家中,將在晚飯桌上的阿爹強行帶走。
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那次竟然是最后一次在家中與阿爹相見,甚至還有些不明白為何縣衙里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叔叔們為何會突然這么兇惡嚇人。
只隔了一日,阿爹頂著暗中受賄包庇兇犯驗尸造假知法犯法的諸多罪名被處以死刑的消息便傳到了家中。
在獄卒大叔的家中求了許久,她與以淚洗面的阿娘才終于在阿爹問斬的前一夜見到了幾乎被嚴刑折磨成廢人的他。
“阿薔,爹是被冤枉的,不要怪我,照顧好你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是阿爹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嘶啞而絕望。
她壓抑著哭聲聽話地將同樣瀕臨絕望的阿娘拉回了家中,突然意識到她和阿爹還有那么多話沒說還有那么多事沒做,但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阿爹甚至沒有撐到被押赴刑場便在獄中撞墻而死,用僅剩的精力維護了最后一點尊嚴與吶喊。
阿娘以要撞死在縣太爺家門前為要挾保住了阿爹的全尸,不惜砸鍋賣鐵地將阿爹風光大葬。
從阿爹入獄至下葬,不過短短四日。
官府甚至沒有阿爹受賄的證據,僅憑兇犯的一面之詞,阿爹便被定了死罪。
沒有人不懷疑其中的貓膩,但也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阿爹的冤屈。
不僅是因為她深信阿爹的為人,更是因為她親眼見過阿爹為那樁河中女尸案寫下的尸檢文案。
阿爹明明認為那年輕女子先被掐死后又被丟入了河中,但最后縣太爺卻以那女子乃是失足落水以致窒息而死結案。
那時的阿爹沉悶了許久,不久后便向縣衙提出了辭呈。再后來,她偶然聽一個來家中做客的捕快叔叔向阿爹提起那女子的爹娘也是大有來頭,而且已上告至府衙的消息。
所以,她很清楚,阿爹是被栽贓嫁禍的。
那女子既是被人謀殺,兇手亦被抓捕,衙門犯下的冤假錯案總該有人來頂罪。
只是,她沒能像那名女子的爹娘一樣為自己的親人喊冤昭雪。
她沒有找到阿爹親自寫下的驗尸文案,沒有人愿意幫她揭露縣官的罪行,甚至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一個小孩子會當真跑到州府去翻案。
她自是去了,在阿爹頭七剛過的第一日,揣著熬夜寫好的訴狀,給阿娘留下告別的紙條,將自己折騰成了面目不清的叫花子,抓起裹了幾個饅頭的包袱便出發了。
直到現在,她都還不敢相信自己能活著走到府衙,但無論那半個月再如何艱辛,在旁人眼中都是無足輕重不值一提的。
她的天真與憧憬被毫無憐惜的一頓亂棍打得粉碎,愿意為那冤死女子翻案的州府衙門甚至不許她踏入一步。
絕望之下的她終于明白了阿娘為何要選擇隱忍,在烈日炎炎下哭得撕心裂肺。
原來喊冤也需要機會,無財無權,根本不會有人理會。
匆忙趕來的阿娘氣急敗壞地罵著她,伸手想將她從地上撈起,手卻在碰觸到她那雙枯瘦如柴又污垢層層的小手時頓了一頓,身子顫得厲害。
大街之上,阿娘抱著她失聲痛哭,路上的人來來往往,總會投過來異樣的眼光,冷漠的,嘲諷的,同情的,卻沒有人停下匆忙的腳步。
十二歲那年,透過汗水與淚霧,灼灼日光里,朗朗乾坤下,她似乎看透了人性本薄涼。
她還是跟著阿娘回家了,從此將為阿爹伸冤的念頭安穩地藏進了內心最深處的一個角落,再也沒有與旁人提起過,自此之后陪在阿娘身邊寸步不離。
但原本便體弱多病的阿娘還是因傷心過度積郁成疾,在半年后便去尋了阿爹,將她托付給了姨母。
在姨母家的半年里,她極盡乖巧,卻終究明白姨母身為妾室已然不易,長久收留自己只能使她的困境愈加艱辛,而自己不愿唯一的親人受此煎熬,所以自愿來到了琉璃別宮。
這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身不自由卻能讓人心中暢快,有時甚至能教人忘卻前塵煩憂,所以她從未后悔自己的選擇。但過去的終究還是存在著,她又何嘗不知,倘若一世被困于此,阿爹便再無沉冤昭雪的那日。
若大周皇帝當真將琉璃別宮視為冷宮,怕是自己會在這座山城中孤老終生。但沒想到,出乎意料地,三皇子突然親臨琉璃,縱然只是來取書,卻也是希望。
可是,他曾對自己起了殺心,偶遇不過是一場突然的劫。
縱然自己隨機應變,但她能逃過昨晚生死劫最重要的原因,還是他最后收了殺心。若是他有必須殺了自己的理由,再見一次,未必會手下留情。
思及此,她暗暗蹙眉,仔細將昨晚的事又回憶了一遍,卻依然沒有新的發現。
“阿薔阿薔!”
突然,織寧清脆的聲音隨著蹬蹬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見到她時幾乎是撲上來的。
順手將粘在自己身上的她扶正,蘇薔看著喘著粗氣的她哭笑不得:“你是來約我一同投胎的嗎,還是以為一驚一乍能驅鬼僻邪?”
織寧笑得厲害:“泉姨說這兩日我的活都被她們給占了,所以給我兩天時間休沐呢。”
她并不意外,手下忙著整理著書架上的書卷:“怎么,現在你不認為許諾她說的有道理了?”
“一直以來都是阿薔最有道理,簡直就是泉姨嘴里的饞蟲,她許諾算得了什么!”織寧吐了吐舌頭,換了一臉諂笑,“她口口聲聲說你信口胡言,阻止別人進屋睡覺,偏偏卻自己尋了個借口躲回了屋里逃了責罰,真是沒臉沒皮。”
“她們信她卻不信我,總是有自己道理的。”將一疊書先放在她懷中,蘇薔笑她,“不過,這嘴里的饞蟲是怎么回事,難道你嘴里還是個蟲窩不成?”
織寧擰了眉毛,呸呸兩聲:“阿薔就會欺負織寧讀書少,總會胡說八道,這兩天我非得纏到你煩。”
向來是說到做到的性格,織寧果然整整寸步不離地跟了她兩日,如同她的影子。
只不過是個愛嘮叨又貪吃的影子,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聞著書香吞了紙頁。
好不容易挨過了膽戰心驚的兩天,到了第三日,織寧又重新回了膳房當值,蘇薔原本以為終于可以清凈下來,沒想到剛過午時她又跑了過來,臉上堆滿了歡喜。
“阿薔阿薔,宮里來人啦,好像也是個大人物,”將她手中的書奪下來放回桌子上,織寧拉著她便要下樓,“泉姨說讓大家在靜居集合,有消息要公布呢,可能是從明天起就有肉吃了呢。”
聽到了穩健有序的腳步聲,她頭也不抬地讓到了一旁,已出于習慣。
直到腳步聲漸漸遠了,她才繼續抬腳向前,但余光一掃,卻在隱約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驚訝回頭,恰見到他也是剛剛轉身,與她相視一笑。
在琉璃時,從未感覺宮墻圈寂寞,現在想想,八成是因為那里不是真正的宮城。如今,剛到這里不足一個月,卻似乎已經嘗盡了以往從未經歷過的絕望折磨。所以,在期待了多日之后突然遇見他,才會如此欣喜,好似一天都會因此明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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