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第十二章 君子好逑(一)琉璃
這就是猿糞 原來不知不覺中, 泉姨也有白發染鬢。
從十三歲時來到琉璃,泉姨便是她的半個師父,為她遮風擋雨,教她為人處世,但她為自己竭盡心力的原因,不過是自己曾在她生病的一個雨夜送了一壺熱水而已。
與琉璃的其他人一樣, 泉姨用倔強冷漠偽裝自己, 卻也是孤獨而心善的。
誰都不知道此次一別是否便是最后一次相見,但不舍卻在還未分別時便在心里生根發芽。
此次被調離別宮的,除了她和織寧,還有許諾與膳房阿嶺, 倒都是在情理之中, 她們都是曾服侍過三皇子的人, 無論時間長短。
一路上倒也順利, 因著調職, 許諾已經持續了多日好心情, 說說笑笑,時不時與織寧斗嘴打趣,倒是沖散了不少離別的憂傷。
掀開簾子,窗外的盎然春意撲面而來,她望著一路風景,從荒無人煙到人群熙攘。
所有的顛簸困頓, 在到達京都晉江城時都煙消云散。
已經臨近暮晚, 她們下了車, 隨著領班的內侍跨過道道朱門,經過道道關卡,在包袱中的針線剪刀等所有工具被扣得所剩無幾后,終于拐入一條筆直而寂落的甬道,似乎看不到終點似的一直向前走著,漸漸將她們剛開始的盎然興致磨損得所剩無幾。
“這里就是皇宮嗎,怎么陰森森的?”一直緊跟在蘇薔身后的織寧嘟著嘴,怯怯道,“到處都不見人,比琉璃可怖多了。”
“小心說話。”忙抬手輕掩了她的嘴,蘇薔低聲提醒道,“你忘了泉姨之前的囑咐了嗎,切忌禍從口出。”
織寧忙咬了唇,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一直走了大半個時辰,帶路的內侍才停了下來。
她們的眼前,是一座略顯破敗的宮苑,懸在朱漆斑駁的大門兩旁的紗燈隨風搖曳,映得四周更顯荒涼,竟透著森森寒意。
內侍向前叩了叩門,很快便有個女子應聲開門。
“厲姑姑安好,這幾位姑娘便是今天入宮的宮女,從琉璃別宮來的,”那小內侍不卑不亢地向開門的女子問了安,動作利落地轉身就走,“既然人已帶來了,我就告辭了。”
那女子年近四十,著一身紫色宮衣,生得粗壯,見了她們濃眉一挑,聲音粗厚洪亮:“看你們今天也累了,就不用干活了,先跟我進去吧。”
有些疑惑地互看一眼,她們并沒有動。
這里如此荒涼,連門牌都沒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三皇子的寢宮。
“厲姑姑好,我們是從琉璃別宮調來的宮女,”不待那厲姑姑再次催促,蘇薔便決定詢問清楚,“請問姑姑,這里便是清風殿嗎?”
“清風殿?”轉過身,厲姑姑冷笑一聲,語氣中盡是嘲諷,“三殿下的寢宮怎會在這里,你們以為能從別宮調入宮城就會飛上枝頭成鳳凰嗎?別癡心妄想了,三殿下在病中仍能運籌帷幄平定叛亂,在三天前剛被皇上封了睿王,今兒剛搬到了宮外的睿王府,你們想攀龍附鳳,可是晚了一步。”
她們皆是一驚,沒想到剛一入宮便生了變故。
許諾急道:“那殿下沒有吩咐將我們送到睿王府嗎?”
“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王府也是你想進就能進的嗎?!”厲姑姑瞪了她一眼,厲聲叱道,“睿王殿下日理萬機,封王之后更是公務纏身,你們是什么身份,也值得主子特意吩咐?”
她說的不錯,三皇子既已被封為王,若是將還未調入宮城的宮女再調職一次,實在于理不合,更何況,此時他萬事纏身,就算還記得她們,也是無暇顧及的吧。
“那敢問姑姑,這里是什么地方?”緊緊拉住織寧的手,蘇薔趁機問道,“我們今后可是在此處供職?”
“這里是浣衣局,我便是這里的掌事姑姑,以后你們喚我厲姑姑便可。”她斜了她們一眼,陰聲怪氣地道,“我可警告你們,進了浣衣局的門,從此之后就要把不該的心思都給收好了,像你們這些自恃有些姿色便整天里白日做夢的黃毛丫頭我可見得多了,哪一個到最后不是熬成了潑辣悍婦?這里是大周宮城,不是琉璃別宮,無論你們以前有多風光厲害,到了咱們浣衣局都得彎腰干活,若是命好,說不定過兩天就能遇到大赦出了宮去。”
她們聽得心驚膽戰,在神思尚在混亂之中時便跟著厲姑姑進了門,拐進了右邊的通道中,穿過重重院門到了一處僻靜的院子里。
濕氣與皂角的味道充斥在空中,所過之處皆是燈火昏暗,到處都晾曬著衣服,每個院落皆以不大的朱門相連,都是一屋一院,屋子都是坐南朝北,布局幾乎一模一樣,讓人走著走著便有些糊涂,但有個宮女坐在庭院之中,看似是在值夜,而唯一的動靜,便是偶爾的倒水搓衣聲。
“這里是北六院,從東門進了浣衣局后向右拐,第六個門,以后就是你們的屋子,不要走錯了。時候不早了,都進去歇著吧,”隨手指了指院落中坐南朝北的僅有的一間屋子,將手中的一把插著鑰匙的鐵鎖遞給蘇薔,厲姑姑轉身欲走,吩咐道,“在我出去后記著將院門鎖上,今日就算了,以后每天即便鎖了門也都必須有人值夜,會有人不定時來巡查。還有,明日卯時起來后去北二院領規矩,早膳后開始上工,若敢懈怠偷懶,宮里的規矩可由不得你們放肆。”
將沉甸甸的鐵鎖拿在手中,早就聽到織寧的肚子咕咕作響,蘇薔忙趕上去將她攔下:“可是,厲姑姑,我們一直趕路,還未用過晚膳,能不能……”
“不能!”腳下不停,厲姑姑直接將她推開,冷笑道,“宮中一日三餐皆有定時,難道還要給你們開個小灶不成?這宮里每一天都有人挨餓受罰,有人食不知味,有人饑不擇食,若是連這點苦都吃不得,當初何苦要巴巴地過來……”
沒想到連晚膳都不給吃,許諾氣急跺腳:“誰要巴巴地過來……”
阿嶺忙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切莫沖動,但那厲姑姑卻像是沒聽到一般,提著紗燈徑自走了。
“其他院子里應該都住了人,我們最好還是先進去吧,免得驚擾了別人。”聽到從剛剛經過的幾個院子傳來的鎖門,蘇薔嘆了一聲,將院門鎖上,提議道,“我這里還有些干糧,咱們湊合用些,明日還要早起。”
憤憤不平的許諾哼了一聲,賭氣地先行一步,啪的一聲將門推開,卻冷不防有什么東西裹挾著灰塵撲面而來,將她嚇得驚叫一聲連連后退。
一只漆黑的鳥撲騰著翅膀,尖著嗓子叫了一聲,趴在了院子為晾曬衣服搭制的竹竿之上。
蘇薔將她扶住,安慰道:“只是烏鴉而已。”
陸續進了屋,摸索著點了燈,她們才大概看清了屋中的布置,都不由皺起了眉。
桌子床鋪皆是破舊不堪,到處都蒙著灰塵,墻角窗前結滿了蜘蛛網,連薄瘦的鋪蓋都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潮濕霉味。
“這里究竟是什么破地方啊,”臉上帶著恐懼,阿嶺委屈道,“我還以為來到這里之后就不用再受苦遭罪,誰知道第一天晚上就搞成這樣,早知道就不該過來。”
“這是睿王殿下對我們的恩賜,是你想不過來就能拒絕的嗎?”捂著鼻子,將一席散著臭味的鋪蓋扔到了門外,許諾沒好氣地道,“這一切都是拜我們琉璃的大功臣所賜!”
“你們這是什么意思?”織寧憤然,爭辯道,“當初殿下宣布消息的時候你們都比阿薔還要興奮,這一路上不也是興高采烈的,若是你們不想來,大可在那晚宴席之上拒絕殿下,現在陰陽怪氣的是什么意思?”
“我們受什么苦,阿薔便遭什么罪,我們哪里會怪她。”有些過意不去地,阿嶺解釋道,“只是沒想到進宮之后會是這樣,我們又不能埋怨殿下,所以……”
“好了,事情已經這樣,我們也只能從長計議,說不定睿王會在不太忙時會想起我們來。但在此之前,我們只能靠自己了。”幫著許諾將剩下的鋪蓋放在門口,蘇薔將門關上,道,“畢竟這里是后宮重地,以后我們都要謹言慎行,即便想要依仗睿王,最起碼也要活到他想起我們那一天。”
“對,睿王從那么遠將我們調到這里,不可能就這樣撒手不管的。”似是看到了希望一般,阿嶺眼睛一亮,“到時候我們就不用再在這里被人欺負了。”
也許覺得她所言有理,連許諾也不再冷言嘲弄。
“即便如此,我們從明日開始,都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起睿王之事。畢竟宮中人多嘴雜,她們本來就因為此事對我們心生鄙視,倘若被別人懷疑我們不安分守己仍有攀龍附鳳之心,不僅對我們自己沒有好處,還會有損睿王名聲,我們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見她們都點頭同意,她將包袱打開,把用干荷葉包好的糕點放在了織寧擦干凈的桌子上,舒展了神色,笑著招呼道,“這些是泉姨親手做的糕點,在路上時我本來不舍得吃,現在卻不得不將它們消滅干凈了。”
浣衣局一切平靜,甚至連平日里不挑事不痛快的趙越也安靜了多日,她們似是熬過了最艱難的那一段日子,一切都開跨入正軌之中。
那天之后,除了趙越的突然生病之外,大家都在傳說著宮中羽林軍輕衣司新來了個都統,是個風度翩翩的少年將軍,甚是瀟灑,還是左護衛云煒的義兄,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年紀輕輕便名揚天下的云宣將軍。
更何況,輕衣司雖隸屬羽林軍,但卻直接聽命于皇上,直管刑獄,有生殺予奪大權,雖與后宮明鏡局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前途命運顯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而輕衣司的都統更是人中龍鳳,以往的都統都是年逾四十的老將,此次換了個年輕有為的將軍,自然是大家喜聞樂見的。
蘇薔知道,她們說的就是云宣。只是,雖然她已經接了去尚衣局的活,這幾天卻再也沒有見過他。
但她也清楚,雖然自己只在宮中見過他一次,但他肯定在那天又見過自己,很大的可能,就是在她去御藥房的路上遇見那輛輦車時。
而且雖然他與自己并沒有打照面,但他一定是看到了自己,所以才讓他的朋友去御藥房幫她解圍。
后來想想,上次見面時她實在有些沖動,即便他說了些過分的話,也不一定就是他的本意,更何況自己還沒讓他把話說完。所以,這些天她一直都希望能再遇見他,好當面對他道聲謝,但每日的來回雖然也會偶遇羽林軍,甚至還有一次見到那天在御藥房幫她的那個侍衛,卻再也沒有見過他。
又一次失望而歸,剛踏入浣衣局的東門,她便覺得氛圍有些奇怪,很多人聚在東議廳前交頭接耳,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討論最近大熱的輕衣司新都統。
腳步還沒有踏入北一院,就聽到一個歇斯里地的嘶吼聲破天而入,讓人聽得膽戰心驚。
到了北二院,蓬頭垢面的趙越近似瘋癲,雙眼遍布血絲,大叫著撕扯手中的絲帕,在院中跌跌撞撞,全然不顧不知何時被蹭破的雙手,好像已失了神智。
“是鬼,是鬼,是鬼又怎樣,我不會怕你,撕了你,我要撕了你……”
她口中不住喃喃,不停地用雙手撕著那一塊本該潔白無瑕此時卻染著斑斑鮮血的絲帕。也許是發現沒有效果,后來她干脆將絲帕塞到嘴中不住撕咬,嘴中不斷發出嗚嗚的怪聲。
聞聲而來的宮女都遠遠地躲著,想過去卻又不敢,只是低聲議論。
上次受了驚嚇之后,她已經休息了幾天,雖然也沒安生,但禍害的范圍也就是她所住的北二院附近,也都是些不痛不癢的鬧劇,想來也沒什么大礙。昨天是她這些天來第一次當差,看著一切都很正常,依舊張揚跋扈,沒想到今日卻又突然發了瘋。
待看清了手帕,蘇薔心下一凜,猛然想起那天同樣讓趙越受驚的簪子。
上面只簡單地繡了一朵紅花,旁邊是個“吉”字。
又是那個字。
這個字究竟與她是什么關系,為何能讓她一而再地失去理智?
“讓一下,讓一下!”
阿英帶著太醫和幾個內侍擠過了人群,縱然她平日里與她關系再好,見了趙越此時的癲狂模樣也不由得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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