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第九章 美人傾城(十六)東街
在刑部大牢, 蘇薔終于見到了已為嫌犯的歐陽慕。
許是因為他是大理寺的人, 所以刑部并沒有為難他, 更沒有對他動用刑具, 但他既然身陷囹圄,自然不復之前的從容儒雅,而是一臉滄桑甚是憔悴。
牢獄的門被打開后,認出來探監的小廝其實便是蘇薔, 他頗為驚訝,在歡喜之時也稍有羞愧:“小薔,你如何來了?”
這是自父親去世后, 她第一次來到大周的牢獄, 四周陰冷而潮濕, 只有微弱的光從天窗透了進來, 仿佛從這里的每一寸都透著死亡與絕望的氣息, 與她印象中的一般無二。
上一次她到牢獄探監時,阿爹告訴她他是冤枉的, 讓她照顧好阿娘,讓她好好活下去。
傷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她默了許久,才將望向半空的虛無目光收了回來,看向了歐陽慕:“我受人所托, 來查這件案子的。”
眸底似掠過一絲失望, 歐陽慕詫異問道:“誰?”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是否是被冤枉的。”蘇薔避開了話端, 看門見山地問道,“我要知道你與金不離自相識起后的所有細節,只要是你能想起來的都不可遺漏,哪怕是她說過的一句閑話。”
歐陽慕沉吟了片刻,并沒有追問,只是如她所愿般認真地仔細將他與金不離相識的經過告訴了她,也許是因為幾經回憶,那一段往事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他與她相識在一個多月前,那日他是照著往常的慣例去清和寺拜佛的,一切本與往日無異,只是在離開時一位姑娘攔著他并向他問路,而他又無他事,所以便好心依著她的請求為她帶路。她說她要去替自家姐妹求姻緣的,所以去的是月老殿,兩人一路結伴,倒是相談甚歡極為投緣。
歐陽慕微微垂了眼,低聲道:“你知道我向來都對《楚辭》最為喜歡,而她也是。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我一般對楚辭如此感興趣的人,所以便一見如故。”
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對她有相見恨晚之意,但在金不離死前,他們左右不過見面才五次,每次都是在清和寺中,而每次在要離開時,他們便會分道揚鑣。所以除了她名喚金不離之外。他對她幾乎一無所知。甚至連她是玉珠坊的花魁都不知道,根本無瑕談起男女私情。
特意帶了筆墨才來的蘇薔將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白紙黑字的記了下來,但從表面來看,她幾乎是一無所獲,也沒有發現什么疑點。
在確定他再無什么線索可以提供后,蘇薔收起了筆墨準備離開。
歐陽慕默默的看著她收拾東西,在她開口要告辭時突然問道:“小薔,你愿意來幫我,是不是相信我是無辜的?”
蘇薔沉默片刻,如實答道:“我自是不信的,但那又如何?唯有證據才能洗刷你的冤屈。”
末了,她的眸底浮現一抹悲傷,又道:“你如今的狀況,應該與我阿爹當年差不多吧。但那時我還小,既沒有能力也沒有機會替阿爹洗清冤屈,希望這一次會有不同的結果。”
一愣之后,歐陽慕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時間欲言又止,但終究在她離開之前再也沒有說什么。
從刑部離開后,走到大門時,雖然刑部尚書在向之余的堅持下并沒有出門相送,但卻仍遠遠的目送著她們離開,而蘇薔既為小廝,既然不方便與小姐同坐一車。所以回去時她換下了阿信,自己與馬夫坐在外面。
雖然她向向之瑜提出自己想去東六街的現場去看一眼,但她并沒有同意,理由是歐陽慕的家已經被查封了,即便她去了也是一無所獲,所以她們終究是照著原計劃先回向家。
馬車原本朝著丞相府的方向踽踽而行,但半路上,阿信突然掀起了簾子。對馬夫道:“先去東市。”
蘇薔心中困惑,但還不待她開口去問,阿信便扭頭對她道:“小姐說午時快到了,不如先去東街吃個午飯,然后再送你回去。”
東市曾經是云宣長大的地方,而東街有他最喜歡的小吃,她堂堂一個丞相府千金,卻偏偏要去那樣一個連稍有些家財權勢的平民百姓素日里都不會去的地方用午膳,自然也是因為他。
蘇薔并沒有反對,更何況向之瑜根本就沒有問她的意思。
無論她想怎樣,如今能做的只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
但在馬車轉了方向后不久,大街上便突然有一個相貌普通且只有七八歲的小女孩兒迎面跑了過來。她的左手和右手各自拿著四根冰糖葫蘆,也不怕被馬車撞到,大大咧咧地便伸展了胳膊擋在了馬車前面。
馬夫被逼著停了車,剛要開口去罵,只聽那個小女孩揚著小臉,聲音清脆的問道:“坐在里面的可是向小姐嗎?我有話要說。”
車內一陣窸窣的動靜后,一臉驚訝的阿信從馬車里跳了下來,走到那個小女孩身前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要與我家小姐說什么?“”
“有一個叫妙兒的姐姐讓我告訴你家小姐,她知道關于向桓的一個秘密,如果你家小姐想知道的話。就現在立刻趕去城東的碎雪樓,然后在那里等她。妙兒姐姐還說,如果她不去的話,那姐姐就會把這個秘密四處宣揚出去,到時候那個什么向什么的和你們向家就都會身敗名裂,讓你千萬不要后悔呢。”
小女孩的聲音清脆,雖然稍有磕巴,但那一番話卻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莫說阿信,連站在馬車旁邊的蘇薔都聽在耳中了。
她不知道那個名叫妙兒的是誰,但小女孩所說的那個秘密卻讓她心生好奇。
能讓向桓和向家身敗名裂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呢,難道是和歐陽慕毒殺金不離的案子有關嗎?
身為向之瑜的貼身丫鬟,阿信自然猜到這個小姑娘所說的妙兒便是在她入府之前被自家小姐趕出丞相府的那個丫鬟,也就是自己的前任,一怔之后,她想要拉住那個小女孩問個清楚,但卻不想那個小姑娘倒是伶俐,看到她的手伸過來,便毫不猶豫地轉頭就跑,轉眼間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讓人很難再找到她的蹤跡。
阿信的手落了空,正猶豫著是否要追過去,驀地聽到坐在馬車里的向之瑜揚聲道:“回來吧。”
那個小女孩的聲音那么大。雖然她坐在里面,但想來也是都聽到了。
阿信又回到了馬車中,不一會兒便又探出了頭,恭敬地對還站在馬車旁邊的蘇薔道:“我家小姐請姑娘先自行去東街的那家豆花店等她,等我們辦完事情后就去那里找您,若是一個時辰后我們還不曾過去,就麻煩姑娘自己雇輛馬車回家。”
她所說的家自然是宮城,看來雖然這件事與向桓有關,但向之瑜卻并不打算讓她也一同過去。
雖然有些遺憾。但蘇薔還是能夠理解她的決定,畢竟若是妙兒真的知道如她自己所說的那個秘密,那必定事關重大,她一個外人也不便知曉。
目送馬車離開后,蘇薔向東街走去,雖然此時她一人在外不受約束,但因著心事重重,所以心情并不輕松,以至等她到了東街豆花的鋪子時,老板娘申大嫂不僅認出了她,而且還打趣她說是否是因為云宣不能陪她過來所以她才愁眉不展。
那時還不到午時,豆花店里的人并不是很多,所以在為她端過來一碗豆花后,有些清閑的申大嫂干脆坐下來陪她說話。
雖然她們之前不過見過一次面,但因為申大嫂為人熱情而和善,而且許是因為云宣特意囑咐過的原因,她有意避開一些有關她身世來歷的問題,說的最多的不過是這市井之間的一些奇聞異事,倒也十分有趣。
當被問及是否聽說過歐陽慕的案子時,申大嫂笑道:“一個是大理寺的官爺,一個是玉珠坊的花魁姑娘,都是和咱們平民百姓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聽倒是聽說過,但也不過是當成閑話來聽,倒是說什么的都有,左右不過是些男男女女的事情,不是第一件,也不是最后一樁,沒什么稀奇的。怎么,姑娘也對這件事感興趣?”
“只是好奇罷了。”蘇薔簡單的解釋了一句,惋惜道,“我素日里雖然沒有見過那些歌舞坊的花魁長什么樣子,但聽說都是極美的人物,這般死了也怪可惜的。”
申大嫂亦點頭道:“這倒也是,我聽說玉珠坊的這位花魁姑娘倒是個正經人物,是真的賣藝不賣身。據說有一次一個相貌家世都還不錯的達官貴人想逼她就范,她還險些以命相抗,的確是個性子剛烈的姑娘,只可惜自古紅顏薄命,雖然她潔身自好,但也抵不過旁人對她的虎視眈眈。不過我還聽說那個殺人犯似乎人品也不錯,平日里都是一個人獨居,從來沒有什么來路不明的女子造訪,為人也極為靦腆,平時若有姑娘主動與他打招呼,他都會羞紅了臉,卻不想竟然能做出這等慘無人道禽獸不如的事情來。”
雖然蘇薔也并不相信歐陽慕是個好色之徒,但此時也不好替他辯解,不過她卻有些在意申大嫂所說的細節,問道:“大嫂是從何處得知那個嫌犯性情靦腆的?”
既然城中已然流言四起,那么身為殺人嫌犯的歐陽慕應該會被傳為十惡不赦的輕浮小人,但申大嫂卻知道他的本性,實在不易,也不太正常。
果然,申大嫂道:“多年前我和你大哥走街串巷地滿城去賣豆腐,自然也去過東六街,也便是那個時候與很多老主顧相識的,而咱們店里有位常客,也是我們那時的主顧之一,他以前正是住在東六街,搬家前他家恰好與那個嫌犯的家僅一墻之隔。他還十分慶幸地說,雖然他當初賣老宅時十分不情愿,但也多虧搬走了,否則若是日日夜夜地住在兇宅的旁邊,如何能睡得踏實呢。”
蘇薔心中一動,問道:“不知道所說的那個常客是什么時候搬走的?”
申大嫂仔細回憶了片刻,道:“應該是在不久前,一個多月左右吧。當時房子還沒有賣掉的時候,他便十分發愁,說是有買家主動找上門來,而且買價開得十分高。他們一家本不愿搬走,卻又覺得這價錢非常誘人,所以一直猶豫不決。但他們最后還是決定將房子賣掉了,然后轉眼間在城南買了一座比他原來的院子要大三倍的一座新宅。現在的人也是奇怪,我記得東六街也不是什么風水寶地,宅子也大都破舊,竟然也有人上趕著要買。”
蘇薔聽在耳中,心中猛然一跳。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希望能立刻去驗證一下自己的想法,但奈何與向之瑜有約,所以不便此刻輕易離開,只好將心中的疑惑按捺了下去。
申大嫂見她的神色有些恍惚,也不再回應自己的話,以為她對這件事已經沒了興趣,所以便轉了話題。
蘇薔知道自己不方便對這件事追根究底,而且也不能讓申大嫂因此感到困擾,便也不再多問,只笑著繼續與她閑聊別的事情。
店中陸陸續續來來去去地走了好幾撥人,而因為申大哥由于身體不適,去了藥鋪抓藥,店中只有申大嫂一人在忙活,蘇薔見她一個人忙不過來,便過去順便幫忙,時間倒也過得很快。
但眼見半個時辰過去了,卻仍然沒不見向之瑜的蹤影,趁著客人少了許多,蘇薔向申大嫂打聽了一下碎雪樓在什么地方。
不想一聽到提到碎雪樓三個字,申大嫂興致大起,直夸碎雪樓雖然是一家名不見證經傳的小酒館兒,但他家的竹葉青卻是極為正宗的,不僅是她的相公,即便是她和元歆也是非常喜歡的,而且他小時候還曾經去那里偷過酒。
蘇薔聽她驀地提起元歆,不知為何,心中不由升起幾分不安來。
正在那時,拎著兩包草藥回來的申大哥恰好聽到碎雪樓三個字,與蘇薔寒暄了兩句后,頗有些遺憾地對申大嫂道:“只可惜碎雪樓今日被人包了場子,不然我便給你打些竹葉青來解解饞了。”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說話間又干咳了幾聲,應是得了風寒之故。
申大嫂卻毫不領情,嗔怪他道:“莫要誆我,那藥鋪和碎雪樓隔著兩條街呢,你去抓藥,怎會與去碎雪樓順路,我看又是酒癮犯了,所以也顧不得自己還在病中吧。”
被戳穿的申大哥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后腦勺,但仍繼續解釋道:“娘子既然吩咐過,我哪里還敢沾染一滴酒,當真是巧了,我從藥鋪出來的時候,看見前面有個人的背影像是阿五,便想追過去與他說話,可他走得太快,我這嗓子又疼,沒法子高聲叫他,所以便一路追著他,最后親眼看見他去了碎雪樓。只是我進去時被那掌柜的攔了下來,說是里面有人包了場子,不讓旁人進去,把我推出去之后便從里面鎖了門,所以結果我既沒有找到阿五也沒有打到酒。”
蘇薔聽說云宣也有可能去了碎雪樓,心下又多了升起幾分戒備來。
哪里有這么巧的事情,向之瑜與人相約在碎雪樓見面,而云宣也去了那里,更重要的是,
那個酒館又是元歆素日里喜歡去的地方。
申大嫂卻是不信,道:“蘇姑娘在這里呢,你竟然還敢拿阿五來誆我,我可是只知道阿六喜歡喝那里的竹葉青,而且阿五向來不喜飲酒,他怎會去那里包場子呢。”
“所以我也覺得自己看錯了,”申大哥道,“不過我回來的時候又想了想,也有可能是阿五約了阿六去那里見面,他們兩個畢竟是兄弟,阿六又喜歡在那里喝酒,這也沒什么奇怪的。”
申大嫂這次也認同了他的看法,點頭道:“嗯,若說是阿六包了場子,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言的蘇薔卻再也聽不下去了,她驀地站了起來,問申大哥道:“大哥,那個碎雪樓在什么地方?你可有時間帶我過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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