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Chapter 42
被風暴洗劫過“鯤鵬”號, 像一條年邁受傷的抹香鯨,靜躺在避風港。
海坤從房間出來, 先去了餐廳。
枇杷在準備晚飯,見到他,回頭看了他一眼, 立刻又轉回身, 背對著, 手中的碗碟放得很重, 唯恐身后的人不知道,他在生氣。
海坤當沒看到, 只問他有沒有受傷。
枇杷搖了搖頭,很快又點頭, 見海坤上下打量他什么地方受傷時, 他又搖了搖頭, 瞪著海坤,臉上是很擔憂的表情。
“她不會留在船上,我們……好了,其他不變。”海坤簡單向他解釋。
枇杷低著頭,在小本上寫下一行字, 遞給他。
海坤結果小本掃了一眼:“這樣很危險!!!”
他盯著三個驚嘆號, 看了許久,才把小本還給他, 什么也沒再說。
他也知道, 他和季魚在一起, 會有很多問題。可他能怎么辦?不管他怎么努力,他還是沒管住自己的心,現在身體也沒管住。
海坤讓枇杷多燒一些熱水,沒解釋要做什么用,在餐廳短暫停留,得知泥鰍等人正在鄭淙房間,出來以后,便去了鄭淙房間。
房間里有三個人。
肖勝景呆坐在房間的吊床上,白砂糖躺在木板床上,泥鰍坐在床沿,給他量體溫。
海坤一進來,泥鰍立刻站起來,向他解釋白砂糖現在的狀況。
“太奇怪了,他和水手哥共用一個氧氣管,為什么水手哥好好的,他卻一直昏迷不醒呢?”
海坤仔細摸了摸白砂糖的各處感覺器官,大體了解了是怎么回事,眉頭緊皺,余光瞥見呆愣著坐在吊床上的肖勝景,沒詳細解釋,只讓泥鰍先好好照看著。
他倒了一杯水,走到肖勝景面前,遞給他:“風暴已經過去,肖先生不用再擔心。”
肖勝景抬頭看著他,表情木然,機械地接過水杯,低頭喝水,一口氣把一杯水都喝完了。雙手抱著水杯,盯著虛空,咬牙說道:
“船長,你們真的很了不起。我一定要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你們這樣一群人,你們在做什么。”
“不用,你做你該做的事就行。”海坤把他手中的空水杯拿走,放回嵌入式柜子里,問起他們到了南舟島以后的行程安排。
“除了拍攝季小姐的短片,我還想拍一些當地人手工捕鯨的素材。”
肖勝景喝了一口水,漸漸還魂了,談到工作,興致又上來了,轉眼恢復以往熱血激情的狀態:
“關于捕鯨,現在有三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捕鯨是合理的,不管大型鯨還是小型鯨,就和人類捕殺其他任何一種魚一樣的道理,這是作為人的一種特權;第二種觀點,捕鯨是非法的,人類不應該捕殺任何類型的鯨,尤其瀕臨滅絕的品種;第三種觀點是,支持以生存為目的的手工捕鯨,反對以商業用途的捕鯨。我認為這個問題值得深入研究。”
海坤思忖半晌,沒有表明任何態度,他其實只是想知道季魚會在什么地方,心里有個數。
確認肖勝景情緒已經恢復正常,海坤讓他好好休息,回頭又囑咐了泥鰍幾句,便離開了房間。
回到甲板上,他四處轉了一圈,把整個船都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有哪些問題,最后去了底艙。
鄭淙也在,正仔細排查已經修補完的漏洞,看到海坤出現,有些意外,盯著他看了許久,試圖從他臉上的表情,或眼神,找到什么和以往不一樣的東西。
最后終于找到,他嘴角是上揚的,仿佛千斤頂也吊不下來,黑眸閃亮,有光。
“泥鰍說季魚在睡覺,你怎么不一起?”鄭淙笑問道。
他讓泥鰍去找海坤,商量補艙的事,泥鰍回來,轉告了他們奇怪的對話,他一聽就知道駕駛艙內會發生什么事。
大概只有泥鰍這種未經人事的少年才會相信,他們真的在睡覺。
鄭淙讓泥鰍跟其他人打了招呼,不要去駕駛艙或船長艙,有什么事等海坤自己出來以后再說。
他估摸著至少要等到明天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沒想到他現在就出現了。
“她是在睡覺。”海坤若無其事地看向他,“你想說什么?”
鄭淙把手中的工具扔回工具箱內,找了塊毛巾,擦了擦滿是油污的手,一邊思索著要說什么。
結果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意識到,關于他們之間的任何事情,他都不想再知道。因為沒有力氣去承受任何結果,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想抽煙,我們先上去,”鄭淙轉身往外走,“你去看過白砂糖了吧?情況不太樂觀。當時在水里焊接,潛了太久,他浮出水面的時候太急,我拉都拉不住。”
“減壓癥。”海坤聽鄭淙這么說,更確定了。
“我知道,所以,我有個想法。”鄭淙沒有以往那么客氣,讓海坤這個船長走前面,快步上樓梯,上到甲板層,立刻就點燃煙,抽上了。
“什么想法?”海坤看出他臉色不對勁,也大體猜到他想說什么,在他開口之前,他先給出了方案:
“到了南舟島,她就下船,以后也不會隨便上來。和以往一樣,你們三個留在船上,繼續在附近公海巡邏,我去找賴村長了解村民手工捕鯨的情況,楊隊長已經聯系過他。”
“什么意思?”鄭淙三兩口把一支煙抽完,把煙頭踩在腳底下,不停地碾壓,像是在發泄怒氣,“你是說你們和以前一樣,你漂你的,她過她的?”
海坤默認,轉身背靠著欄桿,視線朝季魚睡的船長艙看了一眼。
“怎么,你們還想玩異地戀啊?”鄭淙無法理解他們的思維,“既然在一起了,就好好在一起。抓黑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萬一十年二十年抓不到,你們就一直這么耗著?”
“不會。”海坤語氣篤定,迅速收回視線,看向鄭淙,“一定要走?不要三年,就最后三個月,都不能再留嗎?”
“……”鄭淙很少看到海坤這么誠懇溫和的表情。
也許愛情真的有滋潤作用,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整個人變得比以往溫情了許多。
鄭淙現在能明顯感覺到海坤身上的變化,他身上多了一種生機盎然的活力。
這種活力,是他一直渴望,卻從來沒有過的,也許以后永遠都不會有。
鄭淙從很小的時候就感覺到,他活著,跟沒活一樣,換句話說,他只是一具能行動的軀殼,沒有靈魂。
他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他的存在有什么意義,認識海坤之前的二十年生命,就是一種沒有目的也沒有方向的漂泊,令人絕望。
如果人生注定是一場漂泊,他無法給自己方向,所以需要一個船長。
海坤剛好填補了這個角色。
鄭淙從來沒想到,他會在鯤鵬號上停留那么長時間。現在回過頭來看,這段時間,他過得最充實、最快樂、也最有有意義。
后來,季魚出現了,他就開始活在快樂與痛苦,希望與絕望的夾縫中,她和海坤不能在一起,他很煎熬,他們在一起了,他很難受。
總之,怎么做都不對。
再這么下去,他擔心他會人格分裂。
鄭淙又點了根煙,靜默許久,終于開口:
“季魚那個隊友提到過,鐵叉會出現在南舟島,等抓到這個人,我帶白砂糖回北歐,他肯定不能繼續留在船上。你們去斯賓塞島,我讓鄭小姐再找個人來。她好像又交了個男朋友,叫什么Richard,跟我差不多年紀。讓他來歷練一下也好啊。”
“好,”海坤沒有再強求他留下,“冰島和挪威那邊有同伴,你無聊就去找他們。要么就找個合適的人安定下來。不要再否認,你想要的其實很簡單,一個安穩的家。”
海坤估摸著出來的時間已經有些長,擔心季魚會醒來,轉身準備離開。
“接受了又怎么樣?不會再有合適的人。”鄭淙發出很無奈的感嘆。
他找到了這個人,卻不屬于他。
海坤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提醒他記得去吃飯,便離開了甲板。
鄭淙轉身背對著他,手臂撐在欄桿上,看著月光下,平靜的海面,繼續胡思亂想一些雜七雜八的事情。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鄭淙在海上漂泊了這么多年,幻想了他人生無數種其他的可能。
他曾經想象的最幸福的生活是:
有一個平凡的母親,一個有責任心的父親,他有一個安穩的家,能一直住在一個地方長大,他再娶一個平凡的女人,生一個小孩,組成另一個安穩的家。
但如果他真的處在那樣的情境,他一定就會快樂嗎?
他一定又會覺得人生太平庸,像死海一樣,沒有任何波瀾。
站在他現在的位置,他很確定,他想要的最幸福的生活,是和那個他喜歡的女人,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無論漂泊,還是安穩,都是幸福。
這樣的人生,可望,卻不可及。
鄭淙趴在欄桿上,看著遠處的黑暗,整個人被一種無力感充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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