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保宗叔”響起,　屋里頭的人像被點穴了一樣，呼吸都輕了。

　　張金花腿軟著，沈棟材煞白著臉，外頭的沈子夏倒是輕快的喊著走近的人，“保宗叔，來找我爸嗎？他在那邊。”

　　來人除了沈保宗，還有村支書和村長,　以及兩個在隊里的知青。

　　看著瘦弱的小姑娘，沈保宗笑了笑,　指著主屋的方向，“保宗叔過來辦點事,　你們回屋去吧,　不早了,　早點睡覺！”

　　沈子夏乖巧的“哦”了一聲,　和姐妹幾個縮著脖子往家里那邊鉆,　但是看他們進去之后，卻沒有要走的意思。

　　院子里幾個孩子都站在那里,　包括沈家旺他們幾個。

　　沈家玲瞪著她們,　語氣帶著怒意,　“你們家究竟想干什么？讓那么多人來家里？”

　　沈子夏沒理她，只當有人放屁。

　　外面的人進去了,　然后把門關上,　沒進去的幾個孩子只能在院子里吹著冷風面面相覷。

　　沒過一會,　大門被打開,　大隊長走在前頭，身后跟著老材家的一眾男人，包括唯一的女人張金花。

　　女人被留了下來，其他人，就這么浩浩蕩蕩的離開。

　　看著人離開，李麗敏才把三個孩子叫回屋去。

　　沈子夏看著她臉上憂心忡忡，關心道：“媽，大隊長把爸他們叫出去干什么呀？”

　　李麗敏其實也不大清楚的，只能搖頭說了句，“我也不清楚。”

　　“那咱們家的錢……能要回來嗎？”

　　“應該能的。”

　　想到丈夫剛才說的那些話，她估計，這是做了最狠的打算，這都要不回錢，那就真的沒天理了。

　　李麗敏說的也不多，沈子夏自己猜了一下，想著沈賢國這些日子里的轉變，尋思著應該能搞定這事的吧！

　　一直到沈子夏睡下，沈賢國也沒有回來。

　　到了半夜，大門“咿呀”叫的聲音才把沈子夏驚醒。

　　可能是記掛著事，她睡的很淺，有點動靜就聽見了。

　　外頭細細碎碎傳來了聲音，沈子夏豎直了耳朵聽著，因為好奇，她披著衣服下了床。

　　耳朵貼著房門，能隱約聽到堂屋傳來夫妻倆說話的聲音。

　　只聽李麗敏的聲音傳來，“這錢都要回來了？”

　　“嗯。”應答的是她爸沈賢國的聲音。

　　“大隊長那邊怎么說？”

　　“沒怎么說，就按照流程走了，秦書記那邊派了人來，搜了老古家，搜了不少東西出來，他自己也招了，現在他那職位，被擼了。”

　　李麗敏唏噓，“這樣你爸會記恨著你吧，畢竟張姨也有賄賂副隊長。”

　　沈賢國冷笑，“他要恨就恨著吧，他也說了，當作沒我這個兒子，正好，我也不想要他這個老子，反正我孝敬他也算孝敬夠了。”

　　看著丈夫和公公算是決裂，李麗敏忍不住嘆氣，“唉……你要這樣想就好了，以后該孝敬的還是孝敬，多的，咱們也不認，不當那冤大頭就是了，反正他也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咱們出一份其他他們自己出就是了，就是你心里如果難受，得告訴，咱們是夫妻，不能憋在心里難受。”

　　她也知道，公公渾，不是個人，但是那畢竟是兩父子，她一個兒媳婦自然不好說什么？現在鬧成這樣，她自己倒沒啥，就怕面前的男人自己憋著難受。

　　媳婦臉上寫著擔憂，沈賢國看的真真的，他失笑道，語氣輕松，“放心，我沒事，我都想透了，看透了，比起我爸啊，我還覺得這錢更親一些，，以后啊，我就守著你們娘兒四個，好好努力掙工分掙錢，給你們過上好日子，再也不讓你們受委屈了。”

　　“行了，你有這心，我也滿足了，當初看中的，就是你老實能吃苦。”

　　李麗敏似乎想到什么，思緒有些飄遠。

　　當初，之所以會拒絕那廠里的主管，除了因為不喜歡他之外，最主要的是，她之前主管的前一個媳婦，經常被打罵，夫妻兩人的關系不算很好。

　　主管媳婦說是難產血崩死的，不如說是被他打了之后，才會難產，才會死的。

　　但是因著主管的身份擺在哪里，這些話，倒是沒什么人知道，她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有一個姐妹嫁的老公剛好和主管媳婦一個村的，隱約聽說。

　　不過當時這事家里也沒人信，她說多了，也懶得說了。

　　沈賢國雖然不好，但是對她還是有那份心的，只是這些年都用錯了地方，才會憋屈活了那么多年。

　　不過一切都過去了，也算守的云開了。

　　夫妻倆說了好一會的話，才進屋休息。

　　沈子夏見聽的差不多了，也回床上躺著。

　　這事沈子夏雖然沒有聽全部，但是也大概猜的到，被舉報的副隊長被擼了職，而張金花他們這些人賄賂過他，都被要求帶到村子大揚谷場開批評大會，將這些人一個個好好批評批評。

　　人都要臉，這種事情可不是什么好事，即便在大鷹村這么個小村，但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也抹不開面子，不少人被批的直接哭了。

　　沈棟材沉著一張老臉坐在下方聽著大隊長村支書對一村子人諄諄教誨，又是對這些賄賂的人狠狠批評。

　　這場批評大會，開了足足三個小時才結束。

　　結束之后，沈子夏腦袋里只有村支書那洪亮如鐘教育人的聲音。

　　沈棟材黑著臉離開，手上還扯著張金花，只覺得丟臉。

　　經過沈賢國身邊的時候，他腳步突然停了一下，隨后又急急忙忙的拉著人走了。

　　沈賢國嘴角上的笑容還沒放下，看見兩人，嘴角僵在原地。

　　半晌后，才被自家閨女叫回了神。

　　沈子夏問道：“爸，要過年了，咱們去鎮上買東西吧！”

　　“好啊！”

　　沈賢國說去就真的去，休息好了一天，第二天沈賢國夫妻就帶著三個閨女去鎮上逛街買東西。

　　年底錢發了，票也有了，他們手上不愁錢了，雖然前頭被張金花鬧了這么一出，但是錢拿回來比什么都重要。

　　當天晚上夫妻倆先問了三個孩子去了鎮上需要買什么？

　　三個孩子都乖巧，直說一切聽爸媽的，不過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卻晶亮晶亮的盯著兩個大人看，顯然，心里也有自己的想法。

　　李麗敏笑笑，把他們三人臉上的神色收進眼底，卻沒有說話。

　　他們把要買的清單列了出來，包括即將到來的過年的年貨。

　　滿滿當當些了一頁紙，一家人第二天帶著這張紙直接前往鎮上。

　　雖然要走路去鎮上，但是一家人在一起有說有笑的，別提多高興。

　　誰也沒有再提之前的事情，好像這事情不曾存在過。

　　想著家里還要打掃衛生，準備過年，李麗敏風風火火，買的很快。

　　都是很簡單的東西，鎮上雖然來的次數不多，但是什么東西在哪里，他們都清楚。

　　沈子夏看著商店里頭的價格，暗自咋舌。

　　雖然看著這些價格都很便宜，一毛多，幾分錢，貴的也就幾毛錢，但是現在這個時代的人工資太低了，不是所有地方的工分換來的工錢一天有七八毛的，有時候也許只有幾個雞蛋一斤鹽就要耗費別人一天的勞動。

　　后世的人都說人民幣不值錢，可現在的人民幣雖然值錢，但是物價卻更加高了。

　　這么一想，后世的錢用的更多一些。

　　雖然用最快的速度買東西，但是東西不少，一家五口還是花了不少時間。

　　到了后面，李麗敏就剩下給幾個孩子挑東西了。

　　手里頭有錢了，李麗敏也不想委屈了幾個孩子，先是帶著孩子去吃了帶肉的湯粉，之后又買了幾個大肉包子回去，期間，她還買了一些小姑娘的頭繩珠花什么的，以及一些麥乳精補品等。

　　沈子夏看著她空空手出去，回來碰面的時候，手上拿著的東西，不免有些驚訝。

　　“媽，你買那么多東西干什么？”

　　李麗敏笑笑，“難得過年，一年就一次，咱們家現在手里頭有錢了，給你們姐妹幾個多買好吃的，這些年，都委屈你們姐妹幾個了。”

　　“媽，我不委屈。”

　　二閨女臉上帶著笑容，一旁的沈子春沈子秋也隨即附和了聲，“我也不委屈。”

　　孩子的聲音清脆悅耳，但是落在沈賢國耳朵里，就像一記悶錘捶在他的心口上。

　　孩子越懂事，他越覺得虧欠，覺得自己活了幾十年，都沒活個明白，讓孩子白白受了那么多苦頭。

　　自家爹雖然是生他養他的，但是自從娶了后娘，他們兄妹幾個早就沒有地位了，陪在身邊，不過是自家妻子閨女。

　　他笑了笑，目光落在媳婦身上，說道：“這些年是委屈你們姐妹幾個了，不過現在開始，爸媽會讓你們過好日子，你們想讀書就讀書，想吃什么就跟爸媽說，只要咱們能買的，都不會再猶豫。”

　　“嗯。”脆生生的三聲應答，一家人互相看著，最后相視一笑。

　　回程的路上，沈賢國正好遇到了鄰村一個大叔，對方趕著牛車在鎮上，正準備回去。

　　沈賢國把人攔了下來，讓幫忙載上買的物品，又給了大叔一毛錢當運費。

　　李麗敏帶著孩子輕松自在的回家，一路上有沈子秋這個嘰嘰喳喳的姑娘在，不會沉悶，就連向來沉默老實的大姐，話也多了起來，一直說著學校里頭的所見所聞。

　　回到家里，還沒進大院門，迎面就看見了三嬸張文蘭。

　　對方見母女四人歡歡喜喜回來，臉上掛著的笑容瞬間凝固，陰陽怪氣的說了句，“喲，回來了呢。”

　　李麗敏笑容也隨即一僵，她沒打算理會張文蘭，對方在她們擦身而過的時候，卻突然又開口。

　　“拿了這些錢能安心嗎？把自己后娘舉報出去，害的媽七老八十還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人批評，這后娘也是娘啊，為了那一百幾十塊，這么對自己后娘，良心被狗吃了嗎？”

　　“你……”

　　“你們才是良心被狗吃了呢。”不等李麗敏開口，沈子夏率先回道。

　　也虧張文蘭說的出口，自家婆婆什么德性她自己更清楚，要不是這錢關系到他們家，要不是副隊長被擼職了，沈賢文年底評審工分降低了，張文蘭用得著在這里陰陽怪氣？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個人利益，裝什么義正言辭？

　　還一百幾十塊？還后娘也是娘？還良心？

　　張文蘭聞聲，臉色瞬間大變，“四丫頭，你這話什么意思？”

　　“三嬸看著比我媽還年輕，怎么耳朵那么快就跟張奶那樣了？”

　　沈子夏這會連奶也不稱呼了，直接稱呼張金花為張奶，撇清兩家的關系。

　　被懟耳朵聾的張文蘭臉色更加難看，不過沒等她組織到語言，先被李麗敏搶先說了。

　　“不跟你們爭吵不代表你們有理，這錢怎么回事，你比我清楚，張姨這些年從我們家拿了那么多錢，你自己也多少知道，要不是知道我們和賢業家能掙錢，你們會抓著不分家？現在分家了，你們很有還惦記著我們的錢，我們欠了你們了嗎？知道的，會以為賢國這幾個弟弟不會做事，指著大哥養著，不知道的，還以為賢國養了幾個兒子呢。”

　　“你們……”

　　“老三媳婦，既然你今天在這里說了，我也就一次性說明白，早年沒分家我們當了冤大頭養著你們也就算了，現在分家了，別想我們家一分錢，想要錢，自己去掙啊，沒那本事就別整天指著別人養你，除了爹媽兒女，我們誰都不欠你們的。

　　至于舉報張姨的事，賢國做的對，難道讓你們一輩子騎在我們頭上吸干我們的血嗎？現在既然張姨都說了，咱們幾家各過各的，眼厭我們不想看到我們，那就當作不認識我們就行了，也別再這里陰陽怪氣，否則，我見你一次，罵你一次，我倒要看看，這外頭的人眼睛瞎了沒有，究竟我們欺負你們還是你們欺負我們？夏夏，咱們走。”

　　李麗敏噼里啪啦把話說完，干凈利落的帶著幾個孩子回家，期間不帶回頭看張文蘭一眼。

　　不過即便不用回頭，沈子夏也能知道，她這個三嬸被她媽媽這么一懟，臉色不要太好看了。

　　記憶中，這也是沈子夏第一次見李麗敏一口氣懟了別人那么多話，應了那句兔子急了也咬人的。

　　李麗敏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可以破口大罵的女人，可能家境使然，讓李麗敏身上透著一股江南水鄉溫婉女子的氣息。

　　不過隨著被人欺負著，李麗敏一身的平和漸漸被磨出了尖角，為了孩子，她不停的讓自己強大起來，來抵抗別人的傷害。

　　等進了屋，沈子夏才對李麗敏豎了個大拇指。

　　“媽，你真厲害，三嬸被你說的臉都青了，一動不動在那里。”

　　沈子春沈子秋兩姐妹也沖著李麗敏豎著大拇指。

　　看著閨女三個，李麗敏失笑，“我說的也是事實，以前想著家和萬事興，不跟他們爭，還真以為咱們好欺負。”

　　沈子夏狠狠的點頭，“對，咱們不能讓他們以為我們好欺負，媽，以后我們要強大起來，不讓人欺負了去。”

　　“嗯，會的。”

　　沈賢國和趕牛的大叔先到家里，這會早已經去后山的棚子抱了柴禾進來，就看見四人在那說著什么開心的事。

　　他笑問道：“什么事情那么高興？”

　　沈子秋跳到他面前，拍馬屁似得，“爸，我媽剛才可厲害了。”

　　“哦？怎么了？”

　　沈子秋連忙把自家老媽的英勇行為說了一遍，添油加醋，把張文蘭那一臉菜色說的有多難看多難看，把張文蘭評價的一無是處，再把李麗敏夸上天。

　　沈賢國一邊聽著一邊笑著，“那你媽媽還真的挺厲害的。”

　　笑完之后，一家人也開始忙碌著收拾屋子。

　　堂屋廚房都是新建的，雖然修的沒多好看，但是也算是干凈的，一家人齊心合力，很快把大半個屋子都收拾干凈。

　　累了一天，躺在床上，沈賢國嘴角兩邊的腮幫子早就已經僵硬了。

　　見李麗敏進屋，輕輕的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嘆給她聽的。

　　李麗敏聽見聲音，問道：“怎么嘆氣了？咱們家現在好起來了，怎么不高興？”

　　她看著丈夫的臉色，想到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是后悔了舉報副隊長，把張姨拎出來的事嗎？爸那邊我看他這兩天都還很生氣，張姨也不出來了。”

　　沈賢國盯著妻子說話的時候，眉頭緊蹙的樣子，笑了笑，“我怎么可能再愁這些事？這個家我不要了？”

　　“那是為什么？”

　　沈賢國又是嘆了一口氣，隨后坐了起來，目光緊盯著妻子，“麗敏，我現在已經想透了，我爸那邊，他要是能安安生生過后半輩子，我還當他是我爸，平時咱們每個月繼續給他十塊，除非他有什么大事，其他的，咱們一概不給。如果他還是這么胡攪蠻纏，我也不要這個爹了，別人罵我沒良心也好，罵我吃里爬外也好，反正我對得住自己良心。”

　　李麗敏點點頭。

　　這父子哪有隔夜仇？雖然沈棟材一直嚷著要斷絕關系，可他也只是嘴上說說，根本不可能這么做。

　　現在鬧的那么兇，疏遠是必須的，但是他們也不能不要這個爹，逢年過節該孝敬的還是要孝敬，不過多出一個兒子需要做的，那就恕他們無能為力。

　　她問道：“那你現在在想什么？”

　　沈賢國皺著眉頭，沉默了半晌，才說道：“我在想，咱們現在這么一大家子擠在這里也不方便，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大家住著也不開心。我爸現在心里氣著，我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這父子也算是倒頭了，除了做兒子該孝敬的錢，其他我也不管了，所以我就在想，咱們要不要出去住？”

　　“出去住？”李麗敏驚訝，眼底里閃過一瞬間的激動，可很快有暗了下去，問道：“咱們去哪里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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